事情正如5345所料,喀多地區的人民身上漸漸起了變化。
他們開始會在埃彌爾看不見的地方拿下面具,恢復以本名互相稱呼。即使人們對圖拉罕家充滿敬意,忠誠度卻沒能讓這項新奇的政策維持太久,畢竟常人所能看到的僅有日常生活上的不便,對於自己可能面臨死神一事則少有實感。
應該不至於那麼背吧——抱有如此想法的人與日俱增,就連埃彌爾也明白此事。
最後,5345終於找到了,祂的目標因器官衰竭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在祂發現他後病況逐漸惡化,三天後終結了生命。
在這名老者的喪禮結束之後,5345在他的棺木旁邊遇見等候已久的埃彌爾。
求求祢告訴我——神既然創造世界,為什麼讓萬物終歸一死?
那雙宛如祖母綠的眼眸在過去總是光輝閃爍,唯獨說話的此刻變得無光;埃彌爾像是幾天沒睡,顯得憔悴軟弱,就連身後的白百合都強過他。5345或許是因此產生一絲惋惜,猶豫了好一陣子。
「曾經有過伊甸園那樣的實驗,但是神之子因此死去,神在悲傷之餘才結束了那項計畫。」祂說,所有人都會死亡,這項規則便是神對這個世界的設限。
只見埃彌爾面露困惑,同時恢復了一點生機,流轉的目光裡似乎思索著什麼。他在5345領走老者的靈魂之前又叫住祂。
「那麼我呢?」5345返以沉默,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將問題指向自己。
我在生死冊的哪裡——他問——那個時候祢沒有殺我,到底是因為什麼?
就在埃彌爾以為祂不會回答了的時候,祂搖搖頭,開口說:「我不知道。」祂坦承他是規格外的存在,既然不適用於這個世界的規則,祂也不知道他的人生將會走到哪裡去。
可是事情總是會有盡頭的。在這次勝負之後,埃彌爾總該死心了。他該明白自己保不了任何人,因此像是日前那樣,人類與死神荒唐的相處終究是會結束的吧—— 5345想著,了卻了一樁任務的心頭竟異常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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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裡,5345都不曾再見到埃彌爾。他彷彿接受了人的生死,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宅邸,少許才會外出,不過多半都往學者與神官家中跑,極少出現於5345面前,也不再向人們呼籲應該要過著隱匿身份的生活了。
如今喀多地區除了少部分警戒心較強的人民還是會乖乖配戴面具,多數人皆已回復正常生活。至此,一切都在5345的盤算之內,祂回到以往一帆風順的日子,執行任務時就像是其他地區的死神一樣順遂。
某日,祂在大街上遇到埃彌爾。他抱著一疊厚厚的精裝書,歪歪斜斜地準備走回自己的宅邸去,見到迎面而來的5345,竟露出驚喜的表情。
「哎呀,真是好久不見了!」他注意到5345眉間的距離罕見地蜷起。「真沒想到祢會有這種表情!」
「……祢也是。」5345本想沉默,但才想著,便已聽見自己的聲音滑進耳中。祂記得他老是一副哭喪臉,曾經的愁雲慘霧在如今卻煙消雲散,與印象中的嚴重落差判若兩人,祂的眉頭才因此困惑地縮聚起來。
「因為我已經決定了,既然曾經死過一次,這次的人生應該要活得快樂一點才行。」
5345瞥了他手中那疊沉甸甸的書,猜想現在的他或許已經沉迷於一般人類該有的嗜好之中了,沒想到接下來埃彌爾所說的嗜好內容完全出乎祂的意料之外。
他用膝蓋把重心下滑的書堆重新頂高,此時5345才注意到這些書的名稱——各種物理學說、玄學、煉金術、高階魔法、召喚術——祂還沒意識到這些組合究竟代表什麼,對方已逕行說了下去。「祢說了吧?我是這個世界的規格外,所以如果能夠逆行把人類給傳送到其他世界,也許他們也會成為那個世界的規格外的存在。而且用同樣的方法,也可以把別的世界的人給帶來,就變得像我一樣。」
那麼一來,伊甸園就完成了——聽見埃彌爾這麼說完,5345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曾經問「神是怎麼樣的人」,此時祂心想,難道這樣的人不是神嗎?
「你是認真的嗎?」
「認真的喔。憑我在原來世界的學問,再加上這個世界的既有研究——」現在的他已經能夠做到無機物質的瞬間移動了,接下來只要嘗試生體實驗、並且找出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標所在、以及說服廣大民眾移民前往新的世界,一切就不是問題了。「這都多虧了祢。」
「我?」
「對。」看見少年嶄露的笑容,5345覺得自己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個表情。「因為你告訴了我線索,我才能夠找到讓所有人都幸福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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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45感到非常慌張。
正因為見識過埃彌爾這樣的人,祂才明白他的願景不是沒可能發生。倘若這個世界上越來越多規格外的人類,那麼事情究竟會變得怎麼樣呢?少年離去之後,祂不禁對他所說過的話非常在意。人類再也沒有死亡,也許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麼死神呢?身為死神的祂們不再需要施予死亡——喪失了棋子的目的,祂們又會如何?
一想到這裡,祂就忍不住來回踱步,回過神來時經常已在埃彌爾的宅邸附近。儘管祂的自尊不允許自己表現出對他的關心與好奇,但從進出的人們口中,多少可以聽見他們談論著少年的研究進度。
某日屋裡傳來高呼,位於歡呼聲正中央的埃彌爾注意到露台外的5345。他擠出人牆,走出來問:「怎麼了,祢這次的目標在我的賓客裡嗎?」
5345沒有回答。
「但願我的研究來得及完成,將他送往世界之外。」明明才剛離開氣氛熱絡的同伴,埃彌爾卻悶悶不樂。
「你的研究……」5345欲言又止。「研究真的會成功嗎?」
「老實說,我不知道。」就在剛剛,他們終於向埃彌爾原來的世界取得聯絡了,可最重要的生體實驗遲遲沒有進展。「這個世界的召喚術需要龐大的魔力,我們自己研發的瞬移術又會導致白老鼠死亡。只有肉體轉移成功根本沒用。」
他望向露台外的庭園、庭園外的市鎮,視線像是負著烈日的飛鳥,從高空守望著他的子民。他將他們視如己出,一旦聽說有人正飽受病痛之苦,就會憂慮得難以下嚥;但是人類難以無病無痛,少年越是珍重他人,就越會對一切都感到不安。
就算看得見死神,也只能眼睜睜見祂取走性命、接受他人的離開,實在是太痛苦了——
他想著,倏然注意到腳邊的金色光芒,低頭一看,竟看見死神的身下浮現一圈陣紋。陣紋以這個世界的古老文字寫成,為了伊甸園的研究,少年已精通此語,他判斷這應該屬於高階魔法,乍看之下與召喚術相似,可是構成的骨幹全然不同,邏輯緻密複雜,得以與目標的精神體緊密嵌合,且僅耗費施術者的少數魔力——他頓時理解那是什麼,激動地單膝跪下,全部的思緒都鑽進那些金色的線條當中,竭盡全力去拆解與背誦。
半晌之後,陣紋消失,少年抬頭望向死神,如夢方醒。「那是傳送靈魂的陣法?」倘若為真,配合他們現有的無機質傳送術,完整的術式很可能就得以完成。
而5345別過臉。就連祂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想要幫助他,只見埃彌爾站了起來,本想要雙手握住祂袍下的手,不過他觸碰不到死神,只得漲紅著臉湊近祂問:「祢願意幫助我們嗎!」
那張坦率的笑臉震退了5345兩步。
那一瞬間祂猛然明白,祂之所以會在意少年所說的話,是因為祂直覺少年的話語裡還隱藏著什麼自己未能領會的涵義——「讓所有人都幸福」,那麼死神呢?祂們喪失了身為棋子的責任——那或許代表死神的死亡,但有無可能也意味著自由?埃彌爾甚至可能已經把死神都包含在「所有人」之內了。
於是在日復一日的淡薄之間,5345開始期待起刺眼的朝陽變化、花鳥蟲魚的成長、以及一成不變的秩序之死所帶來的宇宙的色彩。埃彌爾身邊吹著奇異的風,5345感到自己在這股微風的吹拂之下也成為了世界的異類;祂猜想束縛死神的那些規範,或許正是為了避免這種心情滋長開來。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祂想。死神沒有壽命,埃彌爾也沒有,終有一天這些心情都會有個出口;那一天,祂不用再為了規範而有所侷限,也不會有人再問「為什麼人非死不可」,甚至是麻木的祂們都能懂得悲傷與喜悅——世界是無限的,無論是何等存在都有容身之處,就連此刻的這種心情也同樣。
那一天還會有多久呢?現在這個當下,真希望有誰已經能懂得這樣的自己了——5345忽然想起前輩。埃彌爾的笑容之所以給祂似曾相似的感覺,或許就是因為他倆的笑容常有雷同。
5345注意到自己已經好些時候沒見到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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