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了。」她想了想,又搖搖頭,指向腳踝的小孔。那天淌血的傷口本就不大,甚至是小得難以察覺,她就任由它一直曝露在空氣中,踩著腳印回家。好幾天過去了,現在早就癒合了,獨留下淡紅的,像痣一般的小班點。
她不處理自己的傷口,痛楚其實只出現在刺穿皮肉的一瞬間,這一陣痛卻持續了一段極長的時間,並蔓延至全身上下,彷彿那點微小的痛楚還要被分割成無限份小疼痛,幾乎是無法感知的酸痛,幾乎能忽略,卻又無處不在。於是她由著傷口碰觸空氣,讓途經的風掠過表面,帶來一絲絲痛感以分散注意力。
坐在床邊,她又用手指戳了一下凝血的口子,感覺戳破了某個脆弱的表面,向內凹陷下去了。那個人的模樣前所未有地深刻,她想,應該是今晚月光高照的緣故,他的影子也份外清晰,有一刻甚至要長出自己的輪廓,長出四肢五官和長髮。
向來好眠的她清醒時間過短,大半時間都花在睡夢之中,此刻躺在床上卻久未能入眠。窗簾的正中央也綻開了一個小缺口,她黏上了一張不透光紙,擋住了難得擾人的月光。才剛閉上眼,它又掉下來了,一遍遍的補,一遍遍的掉,似乎連她鍾愛的寂夜都要奪去。
最後她挑了一支地上的塑膠花,插進孔中,正好。
.
他從車上摔了下來,小腿肚割出了一條不深不淺的血痕,鮮血從那裡點點滲出,她的淚水也跟著一滴滴分泌。她著實沒有感覺到要以流淚方式才能表達的悲傷,並非他不吸引,只是早已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可是心臟在痛,有什麼一直從那裡冒出。
她攙扶著他進到自己的屋子裡,繞過地面堆積成海的枯枝殘花,引領他上了二樓的休息房間,又是另一片色彩怪異的地毯,密不透風,只能像小孩子跳飛機般,腳尖踮在縫隙間踉蹌步行。兩人陷在一片花海中,誰也不敢踏出下一步。
夕陽越發接近地平線,逐一消失在樹葉與屋瓦間。他忽然想起了那天的怪夢,如此優越的太陽都能一下子被無垠大海吞噬,從此長久的黑夜將成為永遠的常態。甚麼時候開始,他連回憶都不敢了?
「我先回去了。」他轉身就要逃。
卻聽見腳板窸窣摩擦地面的聲音,她長吁了一口氣,將腳邊第一枝花插進巨大的空花瓶,然後是第二枝、第三枝、襪子、衣物、髮圈。這才發現,原來踩著的地板是象牙白的瓷磚,涼人軀體。
白日正式宣告落幕,她的身體卻是被黑暗襯得越是白皙。他感覺到內心叫他發狂叫囂的焦躁,修剪整齊的指甲都要刺穿手背,卻還是無法移開一步一視線。
她已經好久沒有面對這種大片的淨白了,明知自己並不擅長,卻還是做了。
唯一剩下的是她的紅唇,與窗簾上懸吊的花。
.
最近這條街上多了點不可思議,來自街巷盡頭的那家店。
以前那裡總是冷清的,幾乎沒多少人會走到末端,只有時候會有尋寶的外地人前去尋覓,只知道那個屋子擺滿了各種鮮美不再的乾燥花製品,門外沒有宣傳看板、沒有價錢與折扣、沒有店名。神秘的店鋪和足不出戶的老闆娘,無人知曉。
上個月的下旬起,卻隱約傳出了微弱的歌曲聲,聽說是那個遊遍世界各地的郵差送給她的禮物,某天推開門,只見一部古舊的唱片機孤獨地躺在地上。於是她翻出了那張塵封已久的唱片,放進唱片機每天播放著。曾經她也有過一部唱片機,總是卡住,也有過蒐集回來的唱片,後來修理它的人離開了,只好把它存放在老家。她再也沒回去過。
唱片機一直只放一張唱片,慵懶的男聲把每顆音色都哼得迂迴,渴望他人聽他的歌聲,卻又不甘就這樣赤裸地展示。讓人猜不透的人也在聽讓人猜不透的歌,偶爾會飄出一句,因為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光怪陸離的世界中,也蘊藏著各種出乎意料的事情,打消人想要探知未來的念頭。
譬如說,那輛單車不知從哪天開始,會在黃昏駛進小街,在日出離開。
受傷後的那天,他難得請了假卻不是出發去外地,回家將所有重要的物品都裝進行李箱。一口氣收拾行李加上清潔房子,佔了才不過大半天的時間,令他意識到自己存在薄弱,原來來去都輕易。把行李箱綁上單車的後座,他首次騎著如此龐大而沉重的物件,馳騁在這座小鎮蛇身一般的蜿蜒路上,來回踩著腳踏卻忘記了疲累。他的租屋處在東面,工作也是從東面開始,途經無數曲折的道路,才能抵達他心念的處所。這次他逕直往那裡出發,沿海邊的路出進,看著太陽永遠在他的身前領跑,逐步走到海下的住所,這才發現,原來她住在最西面。日落有時差,她顯得緩慢而永恆。
想起了某個人說的話,住在西邊的人最浪漫,終日目送白天的離去到最後一刻。看來也不全無根據。
她一整天都躲在二樓房間裡不出來,沒有工作,沒有閱讀,依然只裹著單薄的罩衫瑟縮在床上,不時瞥向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聽見它們在向她叫喊不忿,指責她是叛徒。某一刻她不勝負荷,直接把它們都藏到垃圾桶中。
門外響起細碎而急促的叩聲,敲在木頭上,悶得她心裡難受,只好起身開門。門後是一個大行李箱,旁邊人看到她一夜未抹的唇膏,乾在了唇上稍微褪色,印上一吻。
鬼迷心竅,覺得美麗的事物要及時保鮮。
他突然想送她一支花,一支永不褪色隕落的花。
ns 15.158.61.6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