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圍坐成一個圓圈，恣意放縱彼此姿勢，小滿更是豪邁地盤腿而坐，唯一的大小姐也悄悄染上這惡習，懈怠雙腿，自跪坐中解放出來。此時在這個空間，沒有大人，沒有繁文縟節，沒有遵守不完的規矩，有的僅是四名十五、六歲的青春少女，互相交換秘密，聆聽與訴說真心，時而調侃時而鼓勵──只可惜少女們在談論的並不是如棉花糖般蓬鬆柔軟又甜蜜的美好事物。

　　細川同學娓娓道來：「……是這樣的，最近我時常感覺到一直有人在跟蹤、注視著我……起初，我以為是仰慕我的人，便想勸阻對方。上次社團練習結束後，我試圖揪住他、才發現對方不是單純的仰慕者，他拿著相機、似乎是在偷拍……我一時反應不及，就讓他逃走了。」

　　「欸！──什麼？偷拍！？──」我和小滿不約而同激動大吼；「──是我們學校的人嗎？」愛蜜莉也不可置信地驚訝問道，音量不自覺提高。

　　「是的，是一名男性，穿著我們學校的制服。」

　　「對方是誰！」、「妳有看到他的臉嗎？」小滿和我追問著。

　　「很可惜沒有，」細川同學沮喪得搖頭，「對方戴了鴨舌帽、墨鏡，還有口罩，完全把臉遮住了。我只知道他的體型：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左右，身材偏瘦，除此之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天哪，細川同學怎麼會遭遇這種事……妳還好嗎？有沒有受傷？那個人還有沒有做出其他的事？」

　　細川同學微微一笑，反過來安慰我說道：「我沒事的、妳不用擔心，謝謝妳甲斐同學……只是我太遲鈍笨拙，被跟蹤好幾天後，才發現偷拍的事情……那個人不知道拍了什麼內容、拍到了多少……想到這件事，我就覺得很擔憂、苦惱……」

　　話語尚未落完，我和愛蜜莉隨即摟住、握緊她的身子與手。細川同學闡述時的口吻雖然平靜，臉上也盡力保持笑容，肩膀卻微微顫抖，藏不住恐懼與無助。我們輕輕讓她傍著。

　　

　　「可惡！怎麼有這麼不要臉又噁心的人啊！！」小滿氣憤難平得罵道。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愛蜜莉軟聲問細川同學，希望能給予她慰藉。

　　「期末考前一兩周。」

　　「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如果妳沒有和大人們說、那大友龍之介呢？他是細川同學妳的遠房表哥，我記得你們關係一向很好……」我不禁聯想到那個討人厭的傢伙。

　　「沒有……我沒有和任何人說……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口……」細川同學游移不安地垂下眼睫，愣愣盯著榻榻米上的草紋，喃喃接續說：「……我也不想打擾到龍介……期末考快到了、考完他也隨即要去姨丈祖父*的身邊學習，如果表現不好，這次暑假就不能回英國……我不希望龍介為了我的事而分心……」

　　「欸！那這樣細川妳不是一個人煩惱了大半個月嗎！」

　　「……是的。」細川同學移回目光，難為情地向我們淺笑。

　　……大友龍之介實在是太過分了！他在搞什麼啊……連自己妹妹出事都沒發現……哼、不是很在乎細川同學的嗎？明明和細川同學開個小小茶會、就表現出那麼高興的樣子……結果還不是只要緊自己的事、只想著去英國渡假！有夠差勁欸！…………期末考前一兩周，不正是我和黑田同學鬧緋聞的時候嗎？如果當時我有留意到細川同學的狀況就好了。

　　「妳為什麼都不和老師、學校說啊？發生這種事……應該馬上要讓老師處理啊……」

　　「……滿滿、妳怎麼在苛責細川同學？被偷拍已經很可憐了欸！」

　　「我哪有在苛責細川！愛蜜莉現在都什麼時候了、妳還想找我吵架！拜託、妳看下場合好不好！」

　　「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滿滿妳剛剛的說法聽起來就像在檢討被害人耶！」

　　「喂喂、妳們兩個不要吵了啦……」

　　「──今川同學、小早川同學，請妳們冷靜下來，」細川同學也連忙打起圓場：「──我相信小早川同學沒有那個意思，她只是擔心我而已。我也確實沒有做得很好……我太懦弱、膽小……選擇隱匿，只會助長對方的惡行，對於此，我也感到很羞愧……」語畢，她低下頭。

　　「這又不是細川同學的錯！」

　　「對呀、這又不是細川同學的錯，完全是偷拍的那傢伙不對啊。」愛蜜莉附和道。

　　「沒錯！我們一定要把偷拍的王八蛋揪出來、好好教訓他一頓！竟敢欺負女生！不可原諒！」

　　「可是、要怎麼找犯人呢？」我延續小滿的話提問，「……細川同學，那之後妳還有察覺到那傢伙又來偷拍嗎？」

　　「沒有。自從上次被我撞見後，就不再出現了。」

　　「可惡、這樣線索不是斷了嗎！」小滿氣惱地抱頭，「……就算報告學校、但完全抓不到犯人一點意義也沒有！」

　　「唉……至少對方不會再拍了。」愛蜜莉安慰，不過這話比較像說給小滿聽的。

　　「嘔、我光是想到那個噁男不知道會拿照片幹什麼事……就一陣反胃。」

　　細川同學聽到小滿的言論，面色不免也難看了起來，見狀，我立即說道：「哎、好了啦，小滿……別嚇唬細川同學，嗯，說不定那個噁男其實只是細川同學的大粉絲……純粹收集偶像照片這樣？」

　　「……嗶可，妳會不會想得太單純了啊？……男人都是下流的生物啦！」

　　「小滿，妳這麼說不是也把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也罵進去了嗎？……妳哥哥弟弟怎樣我是不知道啦、但我們家吉普絕對不是什麼下流的人喔……愛蜜莉妳說對不對？也許噁男偷拍照片並不是因為下流好色，而是別有用途……」

　　「我怎麼會知道啊，我又不是噁男……更不想去揣摩噁男的心理，」愛蜜莉一臉嫌惡得說：「……搞不好他把偷拍細川同學的照片拿去轉賣咧！」

　　──咦、轉賣？怎麼覺得有點熟悉？

　　──體操服……體操服！對！細川同學不正是新體操社的嗎！！

　　線索串起的當下，我下意識地尖叫，此舉把另外三人嚇得瞬間噤聲，我趁愛蜜莉與小滿尚未來得及責難，搶先一步向她們述說：「──大家！我知道偷拍照到哪裡去了！！──」

　　我向她們講述起我的推斷：稍早前被罰掃廁所時，我所聽到的對話一定是在交易細川同學的偷拍照，不然只是遊戲王卡片而已、有必要特地跑到平時鮮少人使用的體育館後方廁所嗎？這太違反常理了……更何況，那兩人談話的內容與語氣也非常可疑……甚至還提到“穿體操服”，一定是的，天底下絕對不可能有這麼湊巧、剛好的事！我胸有成竹激昂得演說，心中覺得非常氣憤，不但偷拍、竟然還想用此來賺錢……太卑鄙了！到底還有沒有良心啊！聞言，愛蜜莉與小滿也是群起激憤，愛蜜莉氣得牙癢癢，正挑戰著顏藝競技；小滿則是抓狂到把坐墊給拆了、棉心也被她扯出扯爛……唯獨真正的事主、受害者的細川同學仍保持儀態，情緒依然溫和穩重──這就是大戶人家小姐和庶民女子的差異吧。

　　「聽甲斐同學這麼說……那可能性很大呢。」細川同學略頷首，若有所思地說。

　　「我看八九不離十了啦！──」小滿氣沖沖喊道，同時偷偷地邊把破碎的棉心塞回坐墊，企圖亡羊補牢。不，小滿……細川同學其實早就發現了啦，她只是假裝沒看到而已。

　　「沒錯，我也覺得小嗶聽到的應該就是犯人和買家，」愛蜜莉按摩著自己的雙頰、有些咬字不清得表達：「妳們想想喔──如果犯人單純是變態噁男癡漢，按照癡漢通常具有的死纏爛打人格，一定會食髓知味、不可能被細川同學嚇阻一次就停止癡漢行為──也就是說，犯人是帶著別的目的偷拍細川同學，而小嗶剛好也這麼湊巧得聽到有人鬼鬼祟祟、私下交易某種東西，總總跡象都指出、一定是存在某個沒良心的混帳傢伙缺錢花用，就把歪腦筋動到細川同學頭上，想藉販賣偷拍照給噁男們來發大財！！」

　　「喔喔喔！真是精彩絕倫的推理！──」我和小滿紛紛站起來拍手叫好；愛蜜莉也自鳴得意地接受表揚。

　　「──但是，我覺得有些奇怪，」細川同學怯生生得發語，貌似很不好意思質疑愛蜜莉的推論：「……如果偷拍是為了營利，為什麼只拍我的照片呢？……當然、我並不樂見其他女孩子也遭受一樣的事情──只不過，如果犯人是將偷拍照作為商品售出，卻只有單一商品、不增加販賣項目擴大銷量……這有點說不通呢。」

　　「哎呦、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細川同學可是全校數一數二等級的校花美女耶！犯人光賣妳的照片荷包就賺滿滿的了！」

　　「對對，細川同學可是有白鷺的聖母瑪莉亞之稱呢！」我補充說道。

　　「欸、是這樣嗎？……謝謝妳們的稱讚。」細川同學羞紅了臉，接受愛蜜莉的推理。

　　「總之，」小滿出聲拉回話題：「我們掌握了犯罪動機與目的，雖然我們不知道犯人是誰，但是細川看過犯人的身影、嗶可聽過犯人的聲音，只要請老師協助把可疑的一個個搜查盤問，應該很快就能指認出犯人了──好！我們明天一大早就陪細川妳去找老師──」

　　「──不行！這樣行不通！」愛蜜莉突然大聲反對小滿，不給後者疑問的空檔，她立刻接著說：「校方絕對不會這樣處理，這是侵害學生的人權。就算是老師、也沒有任何權力能任意把學生當嫌疑犯扣壓盤查……又不是極權國家……況且，要是這麼做學生也會反彈……容易引起爭議的手段，校方必定不會實施。如果我們報告老師、學校，那他們的處理方式就只有一種──公開向全校師生宣布校園裡發生偷拍事件，呼籲犯人出來自首──然後，事情會怎樣妳知道嗎？」

　　「一定是不了了之。」我自然接話。

　　「對，更糟的情況是：我們打草驚蛇，讓犯人有所防備。他可能會滅證、這下我們永遠都抓不到他，就算抓到了也沒有證據能指控。」愛蜜莉補完想法。

　　小滿懊惱地對愛蜜莉發牢騷：「吼！那妳說要怎麼辦啊──」

　　「我的想法是──找學生會。」

　　「不行──不能麻煩到龍介！」這次換細川同學出言反對，「……抱歉、今川同學，我知道妳們都盡力在幫助我……可是，我真的不想成為龍介的負擔……請原諒我的任性。」

　　細川同學……真的好體貼、好為大友龍之介著想……可惡、那傢伙憑什麼啊！……細川同學現在如此痛苦的時候，他人又在哪裡？他知道細川同學這麼替他設想嗎？……他、不、知、道──因為他就只會到處招惹女孩子，等到女孩子對他有好感、喜歡上他，再來說一切都是社交禮儀、場面客套話，不好意思是你會錯意囉！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繼續做他的菁英富家大少爺去……

　　「──我支持細川同學！！」我脫口而出，「我也堅決反對找學生會幫忙！」

　　「小嗶，個人恩怨先放在一邊好嗎……」愛蜜莉隨即看穿我的心思，一臉沒轍地瞅我，接著轉頭對細川同學說：「放心吧，細川同學，我的意思不是要找大友學長──而且他現在人也不在啊、然後之後還要去英國？……總之，大友學長由於缺席所以無法算上戰力與資源──」

　　「沒用的傢伙！臨陣脫逃！無能！」

　　「──小嗶，請不要擅自曲解我的話，」繼續講述下去以前，愛蜜莉忍不住先申辯，「──大友學長雖然不在，可是還有其他學生會成員，我們可以找他們幫忙──」

　　「唉、不行啦！愛蜜莉，」反對接力棒傳到小滿手中：「──妳忘記我們親愛的嗶可幹了什麼好事嗎？我想現在學生會辦公室門口一定貼著“狗與甲斐翼不得進入”的公告文宣 ──如果大友在，那還好辦、大友不在，他的部員們有可能會幫我們嗎？……就算嗶可不要出面、但我們跟嗶可這麼親近，早就也被劃進黑名單啦！」

　　小滿發言完畢，三人齊將視線停駐在我身上。

　　曾經的記憶片段，確切來說是隻字片語──那些從我喉頭迸出的話語，此時像個跳針的唱盤不斷重放播放，在我的腦海中迴盪……

　　「啊哈哈哈哈……欸？時光機的入口是不是在這裡呀？──」我鑽到茶几底下，試著尋找從未存在過的蟲洞與鬱金香號*。

　　我們圍坐成一個圓圈，各自沉浸在空氣氛子裏瀰漫的淡淡薰香，細川家的空氣嗅起來有一股古老的氣息，在這裡時間彷彿也流逝得慢了些。可惜此刻的氛圍不容許少女們欣賞恬淡的落日餘暉，著急、苦惱、嘔氣的情緒籠罩四人──噢，當然還有悔恨，不過只限於我一人。

　　想到唯一一條可行的路最後竟是斷毀在我的身上，便感到非常愧疚與自責。又來了，為什麼我老是這樣呢？說話和舉止總是不經大腦、衝動行事，也不夠深思熟慮，從未曾想過逞一時之快造成的影響波及會有多深廣，但再多的後悔也是於事無補──我必須想辦法幫助細川同學，現在。

　　「我們來抓犯人吧！」我朝愛蜜莉和小滿兩人中氣十足地宣布：「不需要找老師、或是找學生會幫忙，就由我們KIK自己來幫助細川同學──我相信只要我們三人同心協力、沒有做不到的事情！我們一定能抓到犯人的！」

　　話語有如一枚丟入水中的石子，激起漣漪，波紋一圈圈擴展。

　　──「呦、很會說大話嘛，」小滿直視我的眼，臉上的愁雲慘淡一下子消失殆盡：「明明都在找麻煩、專拖別人下水……但幸虧找對人啦，沒錯！我不但要揪出那個偷拍的混蛋、還要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細川妳可以放心相信我的實力，不需要靠男人，我小早川滿對一個只會欺負女生的不要臉竹竿男綽綽有餘！」她勾起一抹自信的笑容附議喊話。

　　「喂！妳們怎麼可以搶台詞啦！」愛蜜莉也一掃憂愁笑罵我們二人，「這種話應該要由身為團體當中的智多星兼隊長的我來說才對吧！……小嗶和滿滿說得沒錯，雖然沒有外力幫忙，但我們三個人裡滿滿有武力，而我有智慧、有情資、有人脈，小嗶有……有、呃、算了不管──犯人只有一個，我們KIK少女組可是有三個啊！三對一、我們絕對不會輸的！就交給我們吧，細川同學！」話語剛落，她也隨即炯炯有神望著細川同學。

　　喂、至少也說我有號召力嘛！真是……

　　「……謝謝妳們，」聞言，細川同學再度向我們鞠躬，「我當然相信各位……謝謝、謝謝，真的很謝謝妳們，不好意思，一時之間，我不曉得要怎麼表達心中對妳們的感激……」因口拙難為情地低下臉。我留意到細川同學的眼角又泛起淚光。

　　「也要謝謝妳自己喔！謝謝自己如此勇敢，謝謝自己願意對外求助、讓我們來幫妳。」愛蜜莉回應道。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看起來特別溫柔成熟呢。

　　見此，小滿也說：「好了好了、都不要道謝了。來！大家信心加持一下！」語畢，小滿伸出手。

　　我立即覆上，愛蜜莉隨後，「三人齊聚、萬山無阻！」一同唸出從前我們擬定的信念標語。

　　「三加一。」我更正，邊用左手拉著細川同學的手、將之疊上愛蜜莉的手背，我衝她笑起，她的臉龐略帶驚訝，但很快便也微笑起來。

　　「噢、那得改一下口號，」愛蜜莉說，「KIKH、KIKH、KIKH……有點拗口，不過我想多念幾次應該就會順了。好，那重新來喔──」眼神飄了一圈，向我們示意著。

　　「──KIKH、四人齊聚、萬山無阻！！」

　　我們四人默契地大聲高呼，笑起，喧囂了莊重雅靜的細川園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