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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看文學中的空缺/負空間(negative)到底能如何被寫成,你可以參考所有本文提及的作品。整理如下,請自行搜尋線上資源: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Os3mZibgZ
《宏偉荒神》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xGzmwtcqH
〈無名之城〉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YbyrqTkEo
《玫瑰的名字》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ZNvUyRgsk
〈克蘇魯的呼喚〉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J6ofyu5ia
《聖經.舊約》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j54HnutpA
〈神海嶼歌〉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fBTgFEdBA
〈母親曾對我說〉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1N8jIX5Ul
《老人恐怖分子》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9Pc4qjnWG
《傷心咖啡店之歌》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4UsjT18b
若看完這些小說之後,還不懂空缺能被如何構成,歡迎留言。我能幫的會盡量幫,但我很可能很多餘地吐槽喔。
關於《宏偉荒神》作者亞瑟.瑪衡、經常會被文學論者討論——要在怪奇小説(Weird Fiction)的討論中,他這個作家——的重點,我都已經寫在翻譯前言裡頭了。怪奇小説,並不是「克蘇魯」體系的分類,反倒比較像是,克蘇魯不過是怪奇的其中一支、其中一個系列與世界觀。
我在這裡想說的,是寫作技巧相關的話題,所以對我來說,瑪衡這個作家的意義就只剩下他的《荒》了。
怪奇小説想描繪「不可能被描述之物」,而這正是我最近一直用不同點子、設定、人物來揣摩的「空缺(hollowing)」技巧。(註1) 這個技巧,是要描繪出某一個東西,卻不直接描繪出其屬性,如此一來,你會創造出一個實體的空缺印象。然後,你會賦予這份空缺某種性格,讓他像普通的角色一樣,能影響故事的走向。(註2)
在文學之中,任何東西都能變成廣義的「角色」,變成一個能與其他要素互動、有所變化成長的形象。其中,當然也包括地點——「地方書寫」很多就是採用這種筆法。而在非人非事非物的「地點」也能成為角色時,我們就能將這種文學邏輯繼續擴張:如果我們能將一個「地方」挖空,卻又不停描述這個地點是如何影響故事,這樣會寫成什麼樣的故事呢?我認為〈無名之城〉就是這樣的案例,或者說,所有洛夫克拉夫特風格的寫法,都是以這種邏輯進行操作。(註3)
這個話題,通常會被認定為洛式風格、宇宙恐怖的類型核心。然而,如果你點開稍微聽一下YT上的免費課成,你就會發現「怪奇小説(weird Fiction)」這個類型的核心價值,絕對不只有這個寫作技巧。甚至有人會說,「未知」與「疏離/異化」同時發生於主角身上,這才是怪奇的核心——如果不講各個作家的話,我想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一論點有多強是吧。
對不清楚英美文學脈絡的大家、中文創作者來說,只有寫作技巧才是真的。這種現狀十分可惜,因為怪奇小説認真說起來,是在「純文學」與「類型文學」交界線上、同時能跨越兩大領域的存在。
而當要認真討論寫作技巧的話,你也會發現⋯⋯文學不都是這樣運作嗎?
使用文字意象,引發讀者的某種特定情感,這不就是中學的國文課會講到的,賦比興的「興」?
我會說,沒錯。這就是為何蕉網作家Q&A時,很多專業人士都說「你會寫作文,會說話,就能寫小說」。當然,「寫小說」這件事本身非常簡單,華語地區的中文義務教育大都會讓你擁有最基礎的寫作技巧。尼爾.蓋曼是在高中畢業後直接去報社工作累積經驗,換句話說,他完全沒受過高等教育,也能寫出非常優秀的文學作品(註4)。
這樣想的話,「文學」的殿堂似乎沒那麼高遠,但也讓文學技巧的討論,變得非常、非常複雜:從理論上來說,所有字詞文句拆開來,都是高中畢業生可以寫出的東西,但綜合在一起看,小說的文字意義與形象的複雜網絡,就完全超出普通人的想像。
「看見宏偉荒神了」,這種話就像「欸我又看到宙斯在天體海灘上強暴女性了」一樣荒謬。這兩句話,同樣表達出超自然事物侵入日常景觀的震撼,但也有許多文化背景,隱藏於明顯字義之外。
或者像是「父親已經插管這麼久了,他的個性不會想造成家裡的負擔⋯⋯我們該做的事情是,切開他的腹腔、拖出他的內臟、吃掉他的腸子,而在那套儀式之中,他就會安詳離世了」。(註5)
你可能會想著:「這些人到底是他媽的怎能想出這種鳥東西?」我想,大部分人都不太能回答出這種問題,不過,你若有時間讀大量書籍、閱覽海量媒體,就能偶爾從其他人筆下,瓢竊這些奇怪的點子。然後,你會領悟到:
文學往往是以普通的語言,描述語言之外的事物。
比如平凡日常的扭曲,天體海灘的自由解放與解放的扭曲。
比如,家庭與人性正義的沈重選擇,還有詭異暴行的正當化——兩者,同樣是世俗常態的建立與扭曲。
文學是寫給人看的,而為了讓人能夠看得懂你到底在寫什麼,你就得先建立平凡的「生活」。
人們在生活中使用語言,但你用語言描述的生活,是在描述生活體驗的語言,而非讓他人直接品嘗你生活習慣的節奏與氣味與觸感。
這就好比,玫瑰是指涉玫瑰花,花朵本身絕對並非「ㄇㄟˊ」「ㄍㄨㄟ 」的字型字音——有些時候,玫瑰甚至也並不只指玫瑰。玫瑰的名字,可以掛成任何東西的標籤名牌。正如《玫瑰的名字》所說。
你或許會認為,「語言不就是這樣運作的嗎?」但文學——特別是強調技法的純文學——往往會將這種功能強化到破錶。
《克蘇魯的呼喚》的主角,試圖描繪出一個無法被描述的、活生生的神祇——或說是,近似於神的生物。這並非唯一描述「神」的方式,《聖經》中早就有類似的橋段,但為什麼克蘇魯跟猶太傳統中的耶和華,在大家普遍認知之中有著截然不同的形象呢?
如果你仔細讀《聖經》、多參考一點點考古資料,你就會發現舊約的以色列人當初「親眼見到神」或其他任何「天使」的時候,反應幾乎跟洛夫克拉夫特筆下的人物一模一樣——要記得,洛老絕對不是第一位使用這種技法的人,而且,文學總想描述語言外的東西,那麼,「語言之外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會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人」。這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可以,它必須是「日常之中的人」。意即,你若要強調「異常」或「幻想」等非凡之物,就必須先引入你想要打破的「尋常」。(註6)
要挖出一個空缺,你就必須描述這個你引入日常景象的異常,但你也不能直接描繪異常——你可以描繪人們對它的反應、周遭事物對它的反應、人們在試圖傳達出它的樣貌時的努力與失敗。
而一當你能這樣理解這種技法之後,你就能將其用於,小說的任何其他面向。
比如,角色的「情感」。
我試過,以回憶跟內心思路來表現角色擁有某些情感,但我不直接寫出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感——短篇小說〈神海嶼歌〉。一方面,如此讓角色的明確情感留白,能留給讀者詮釋,另一方面,這種空缺往往都會暗示出正確答案:〈神海嶼歌〉是維京人海盜歌〈母親曾對我說〉的精神探索,描繪著一位無法清晰察覺自我情感的狂戰士,他如何思考戰鬥創傷、思鄉與家族傷痕,也寫出他們生活中的自由、享樂生活,還有戰士的人際互動何等苦毒。不過,我的背景是遙遠未來的洛式恐怖水世界。
另一種比較複雜,但比我做得更好的情感空缺,是《老人恐怖分子》的憂鬱症跟PTSD——我讀到男女主角一起在床上嗑藥(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劇情),男主角的思路陷入迴圈時,我才發現他似乎罹患憂鬱症。主角在採訪老人恐怖分子之後,他的心理狀態陷入極重的憂鬱,而這對他來說是已經被扭曲的日常,也是我能親身理解的異常。
那位主角會告訴你他有多焦慮,有多麽恐懼,有多麽不知所措,但他就是不告訴你,他很憂鬱。
如果在這些案例之後,你還沒理解這種技法到底在幹嘛,我就得祭出最經典的國文教育了。
枯藤,老樹,昏鴉。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CUmUUNjKk
小橋,流水,人家。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tZWoJOyKL
古道,西風,瘦馬。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ceEUHpjlN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首詩講了一大堆詩人自己看到的風景,講了荒野無人之境,但他到底想講什麼?「我他媽的再也受不了這種荒野邊境,我可不可以回家啊?」——如果讓詩人的角色直接這樣說,你能知道他過得有多苦嗎?他對自身的處境是如何備感淒涼嗎?不行,你只會知道:一,他人在荒野邊境;二,他不想繼續待在荒野邊境;三,他想回家。
如果你想講述一個角色的內心情感如何鼓譟起他的思鄉之情,還有這股思鄉如何影響他的思路,我的引號裡的台詞確實就夠了,然而,如果你想讓讀者與這個詩人角色感受到相同的情感,原文的詩詞絕對比我的台詞還要有效。
「有效」這一件事十分主觀。就連把古詩對比現代台詞時,我不確定百分之百的華語使用者會認為前者比後者有效⋯⋯至少,贊同這種有效性的人會佔九成吧,而剩下的一成的人,是無法理解我到底在講啥屁話。
這就是為何,在談論文學技法時明明事情非常簡單,卻得用非常複雜的方式來談論——我很想說,〈神海嶼歌〉的有效性比不上《老人恐怖分子》,但我沒辦法像分析物理、化學、數學那樣,以數字直接呈現兩者之間的差異,那兩個案例之間的差異是否存在,也會變成應該優先解決的難題。
在理解這些事情之後,我們總算可以談談瑪衡的技法了。
我想讓各位看看重點段落:
第一章.你讀到這個故事叫做《宏偉荒神》。
你讀到鄉村景色、羅馬小路,白霧瀰漫,你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在外頭、與你同行,然而,種種證據都顯示出那裡確實有某種你看不見、摸不著也無法理解的東西。那裡確實有荒神存在。
自然法則的扭曲,竟發生在權力地位跟肉體都無比柔弱女性身上——人竟能見到遠超人智的神身——且是出自於,投注於人類偉業的科學人的自大與傲慢。然而,這個故事也是對宇宙的神秘的情書:有了科學人的自大與傲慢,我們才能知道神秘的事物確實存在。
瑪衡所使用的是賦比興的興,他確實描繪了自然風景,並以其他故事要素來呈現他想書寫的「神秘」荒神。這種描繪方式,是以角色的觀點來看自然而然的自然風景。
與瑪衡的宏偉荒神全然相反的作法,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無名之城〉:他的開頭就已定調,「當我逐漸接近這座無名之城的時候,我就知道,它已經被詛咒了」,我們便能將這個故事,視為愛倫坡風格的主角自我闡述——有著不可靠的敘事者,令所有描繪的段落都染上了「詛咒」這種十分不科學、情感的濃厚味道。我們真的能相信主角說的話語全為真嗎?這難道,不是一個瘋人在瘋言瘋語嗎?
瑪衡是用某種近似史書、客觀的角度,來呈現平凡日常以及異常。他的角色甚至直接用了「採訪紀錄」的形式來呈現出異常事件的客觀性質——多人紀錄,多人口述與自白,共同組成俗世的「正常」標準,然後這個標準會被神秘給徹底打破。
洛夫克拉夫特則是以東方主義的詞彙與風景描述,講述著西方人所熟識的「東方」文化與歷史。(假想的英文讀者的)你早已知道這些知識,這些眾人所構築而成的文化就是你的「正常」標準,然後主角這個瘋子的想像就會打破所有這些文化的平凡。
瑪衡採用他那個年代的科學研究,洛夫克拉夫特則採用他那年代的文化知識分子。前者是建構客觀性,後者是建構主觀性。
那麼問題來了⋯⋯你認為,哪一種方式比較有效?
這個問題,我完全無法回答。瑪衡跟洛老想做的事情截然不同——是啊,他們都是使用同一種技法,但他們的切入角完全不一樣,他們想回應的當代文化脈絡也差異極遠,根本無法等同視之。
然而,我們會把他倆放入「怪奇小説」的這個盒子裡面,稱他們為同一種類型⋯⋯唉,是啊,類型文學的討論就是這麼麻煩。
到現在,我想你應該會發現,我對怪奇小説裡的相關寫作技法的運用方式跟界定都十分隨性。我不會特別強調主角一定要發瘋,或是一定要有宇宙恐怖、身體恐怖——反正只要有空缺,什麼樣的空缺都行。
我目前只有實驗過人物的情感,而八成在我能抓到正確的用詞節奏以前,都不會進行其他面向的試作,但如果是整個人物都變成空缺呢?比如某個恐怖故事裡的神秘人,大家都認識,卻沒有人能精準描述出他的性格與本質呢?現代小說的《傷心咖啡店之歌》的海安,或許就能符合這種寫法。
如果是事件呢?如《血源詛咒》裡,羅蘭(Loran)的瘟疫讓你感到似曾相似——大家都知道這個事件,卻沒有人談論,這不會讓你覺得很奇怪嗎?我們也能想像一下:假設第二次世界大戰變成了某個大家都不願意談論的事件,我們所知的「現當代世界」的各方各面卻也被二戰影響,這樣的二戰會變成什麼樣的,詭譎、恐怖的黑暗空間,好似一股黑暗卷襲世界之後,全世界就再也無法回到「現代」以前的時代了?
如果只要求「空缺」跟「恐怖」兩大要素,這種技法就能被無限靈活地使用。
那麼,你會寫出什麼樣的故事呢?
.側記
註1:這種寫法,在東方文學裡經常稱為留白,所有語言都有類似的功能,特色跟用法各有不同。這個英文詞彙是我隨便給的,主要是取自我在奇幻小說裡想用的觀念。這個詞彙完全沒有任何專業性可言。
註2:在文學中,不可能被描述之物被描述的英文案例統整,可見以下影片。
註3:洛老並非最先開發出這種寫法,但他確實將怪奇文學的版本調整至完美,使其能在英文文學語言中完美運行。你若想認識這種技法的開發過程,我會建議你去看Moir的免費YT課程。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L5WgO6P4l
在中文小說裡能否複製這種技法?老實說我並不清楚,因為我現在讀小說時所看到的大都是技巧——除開經典跟大師作品,我都十分難以沈浸在閱讀之中,就更難感受到應有的、作者設計的存在性恐懼感。但我會說,目前我身邊的人還沒跟我推薦中文原創作品,所以我會說,中文或許還沒有夠好的洛式風格。
註4:我很想推薦大家都這麼做,然而,去台灣報社雜誌社工作,你不一定真能練筆呢。
註5:既然我都已經限十八禁了,就讓我偶爾寫寫這種東西啦。而且,這已經是我找到的,比較普通的對話。你可以自己去看後半段到底有什麼毀三觀的東西。
註6:這也是為什麼許多純文學作品,乍看之下很「無聊」——純文學者大都致力於,抓到某種日常之中的某種廣泛精髓,並要描繪出人對現實世界的體驗的本質。在一些作品中,這種「呈現現實」就已經完成了他們的目標,比如特定種族、階級、經濟、性別之中的衝突。純文學者不一定會想解決這些衝突,而是單單滿足呈現這些衝突。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YvrygSIB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