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點悖論ψ - 第二章第３節

　　雪地車逐漸減速，在白色大地上綿延不斷的三道軌跡末端停下。

　　咔噠，那是點擊熄火按鈕時所發出的虛擬音效。尖銳引擎聲漸弱，車殼表面透出的藍光也隨之淡去，最終完全靜止。

　　「好了……莉娜……到了……」

　　蘭氣喘吁吁的說著。

　　「……」

　　坐在雪地車後座的莉娜，仍緊緊環抱著蘭的腹部、不動聲色。她臉色鐵青，活像嘗到了狼鼠膽汁。

　　「……我說……到了、可以下車、太緊了……！」

　　蘭提高音量，莉娜這才把雙手放開。

　　恍恍惚惚，她將一隻腳跨過坐墊，起身下車，卻不料失去重心，從車上踉蹌的跌了下來，撲通一聲摔進厚重的雪堆裡。

　　「噗哈！」

　　蘭全身僵硬，像是溺水似的大口喘著氣。

　　「……妳知道妳有很高的機率會把我勒死嗎……！」

　　蘭的聲音比平時還要激昂。她一邊揉著腹部，一邊也跌跌撞撞的下了車。

　　「……可怕。」

　　臉埋進雪堆中的莉娜，發出含糊的聲音。

　　「什麼？」

　　「……可怕……騎車，可怕……。」

　　她轉動頭部，使半邊臉露出來，氣色像是得了重感冒一般。

　　「……這就是妳在車上的幾個小時裡都毫無回應的原因？真是服了妳……呃，好想吐……」

　　蘭捲起袖子，擦去嘴角的口水，白皙的臉頰染著似乎是因為情緒激動而浮現的紅暈。

　　「……我沒有，搭過那種東西……」

　　這確實是莉娜有生以來第一次搭乘交通工具，這使她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然……就是妳駕駛的方式太粗魯……」

　　「哈？妳說什麼？」

　　蘭再次提高音量。莉娜驚覺，自己剛才隨口說出話，似乎觸動了蘭心中的什麼。

　　「我騎得很好啊？我們不是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抵達目的地了嗎？在我看來這是一趟非常好的駕駛，如果不滿意的話，那大可換妳來騎——」

　　「提醒，涅希斯仍在雪地車的置物箱中待機。」

　　雪地車的坐墊下，傳來了另一個含糊的聲音。

　　蘭自暴自棄的敲下儀錶板上的一個按鍵，咔噠一聲，坐墊彈起。

　　置物箱打開的瞬間，嬌小的搬運機就從其中飛了出來。只不過涅希斯的樣子有些反常。它先是像蒼蠅一樣在空中胡亂繞了幾圈，隨後往下一墜，也栽進了莉娜旁邊的雪堆中。

　　「報告，因為長時間的不正常晃動，六軸加速度計目前發生暫時性故障。請勿驚慌，本機將重新進行校準。」

　　涅希斯以依舊模糊的聲音說道。隨後，它就開始在雪地上往六個方向來回滾動，壓出了米字型的雪天使。

　　「……」

　　冷風吹拂。蘭只能站在車子一旁，不語的看著無法行動的人與機器。

　　等到莉娜恢復氣色、涅希斯重新校準完感測器，蘭也不再有間歇性的嘔吐感之後，他們就重新踏上腳步前往目的地：一幢就在眼前的巨大建築——工廠遺跡。

　　經過數個小時的車程及短暫休息之後，太陽已冉冉升起至淺灰色天空的中央。

　　正午的日照，使工廠遺跡只在周遭的低窪地上，留下一段短短的影子——即使這棟建築是如此高大。

　　這座由暗灰色水泥所打造、比圖書館還要大上三四倍的廢棄工廠，外觀是一個扁平長方體，只有頂端被削成了半圓；從遠處觀看，這棟建築就好似一座矗立在寂靜凍土上的巨大墓碑。

　　工廠的入口位於南側，因此蘭將雪地車停靠在低窪地南方的邊緣上。之所以不將雪地車開下去，是因為其不善於爬坡的構造——幾個小時前，莉娜和蘭才費了好一番功夫，將連涅希斯都難以舉起的沉重雪地車推上平地。

　　莉娜等人踩著積雪，一路朝遺跡走去。正當莉娜準備走下坡道，蘭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那邊是懸崖嗎？」

　　蘭一隻手拄著鐵桿，一隻手指向左側，也就是西邊的方向。

　　莉娜轉頭朝那裡看去。

　　蒼白的大地，像是被削開的保麗龍似的，在遠處出現了巨大的高低斷層。

　　從此處往斷層的那一端眺望，能看見另一處雖然位於低海拔，卻與這邊完全相同的無際白色平原。

　　「嗯，對啊，那裡有一個大斷崖，一路彎到北邊。不過，因為被工廠擋住的關係，現在只看得到西邊的部分。」

　　莉娜說明，並把視線移向工廠遺跡。

　　「我們當初就是從這個斷崖的底部爬上來，才發現這座工廠的。」

　　還記得，那天正好是莉娜的十歲生日。當她與姐姐從另一端抵達斷崖底部，好不容易找到一條能通往斷崖上方的路，並經歷一番艱辛的攀爬之後，她們才終於看見彼此都沒有看過的景色——

　　那，就是這座現在就矗立在自己眼前、不可撼動般的雄偉，謎樣的前世人類建築物——工廠遺跡。

　　「這是我們發現的第一座遺跡……我之所以會喜歡那些機器，就是因為曾經在這裡待過一年的關係……。」

　　終於找到可作為據點居住的地方後，莉娜也因此發掘了遠比狩獵狼鼠還要有趣好幾倍的消遣活動——把工廠中的廢棄零件一一拆解，並按照步驟重新組裝回去。

　　因此，在來到這裡之後，除非姐姐以「不能老是待在遺跡裡面，要到外面運動」的理由，強迫莉娜一起外出打獵，否則莉娜都只會待在這座工廠中，沒日沒夜的拆裝各式各樣的機器。

　　「……順帶一提，圖書館和其他的遺跡都是在這之後才發現的。」

　　「這樣嗎……不過話說回來……」

　　蘭仍眺望著西邊的斷層。

　　「……這種地貌還真是少見，好奇近看會是什麼樣子。」

　　「……其實也不算特別，這一帶都長得一樣，就只是積雪而已。總之先做好零件再說吧。」

　　「……也是。」

　　於是，她們就再次起步，走下坡道，來到工廠周圍的低窪地上。

　　因為體積比圖書館還要龐大的關係，此處的低窪地也相對寬廣許多。穿越半個圓形盆地之後，莉娜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位於盆地中央的遺跡前。

　　預料之中，工廠那兩層樓高的巨大開放式入口映入了眼簾。

　　然而，說不清是因為太久沒造訪此處，抑或因為其他的緣故，這次換莉娜不自覺的停下了腳步。

　　她望著深灰色的開口，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猶豫起要不要踏入這個熟悉的地方。

　　一直以來，莉娜就覺這裡的氣氛並不討喜，然而此時她所面對的入口，卻看似更宛如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

　　不過，上次來到這裡也是發生太陽風暴之前的事了。歷經了一年多的自然侵蝕，此處可能也和以往有所不同。

　　所以，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不顯眼的變化，才讓莉娜感到莫名的不祥吧。

　　或許，都只是心理作用罷了。

　　這麼說服自己之後，莉娜才重新邁開沉重的步伐，尾隨此時已走在前方的蘭，踏入工廠入口。

　　框啷，雪靴踩進入口時，地面的鋼板發出了悶響。

　　繼續往缺乏光線的室內走去，一個足有三層樓高的破舊空間，就此映入了眼簾。

　　工廠的一樓雖然寬廣，卻處處都是坍塌。

　　從樓上墜下的天花板碎塊與倒塌的水泥柱，壓在各式各樣的大型機具上。

　　原先並排設置好的儀器和機械手臂，無不被破碎的水泥塊砸成變形的廢鐵，只有少數幾具機器正好避開了落石，得以維持原本的外型。

　　「……」

　　高牆上的窗戶布著一層厚灰。從中照進來的陽光，如同被黯淡的濾鏡除去了生氣，化作幾束陰鬱的斜光，飄渺的透進昏暗的室內。混濁的空氣裡，宛若幽靈一般的塵埃，在暗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的盤旋著。

　　莉娜轉頭，看見晦暗的日光彷彿一展聚光燈，預告著即將登場的小丑似的，緩緩打在位於一樓正中央，一台方形的機器上。

　　那是有著約一層樓高的龐大外型，漆黑、暗沉的箱型機器——

　　快速成型機。

　　那台用於製造零件的機器。

　　作為此處少數未破損的設備之一，它的頂部和底部都被沉重的暗灰色金屬包覆著，直立的四個邊，也都由粗壯的金屬柱支撐。

　　面相四周的四個面，嵌上了暗色的玻璃，緊密隔絕了機器的內外側。機器內部，是製作零件的空間，除了豎立在中央的製作台之外，其餘的部分皆是空空如也。整台機器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箱。

　　唯一能進出這個箱子的，只有鑲嵌在機器右側，一扇與玻璃窗緊密接合的玻璃滑門。門框上安裝著一個正發出綠光的電子鎖，那是還未上鎖的燈號。

　　「……」

　　目光落到機器上的那一刻，莉娜的背脊撫過了一陣涼意。

　　巨大的身影，彷彿有種能將物體拉近的致命引力。方正機體的周遭，宛如凝結了似的空氣，散發著使人們不願再靠近的氣息。

　　「好像是……因為太陽風暴的關係，外觀上看起來更老舊了吧。」

　　——明明，都是曾經使用過的東西……

　　——明明，一切都和之前差不多……

　　一邊壓抑著莫名的不安，一邊繞過數堆扭曲的機械手臂與碎骨般的水泥塊，莉娜跟著蘭與涅希斯，來到了這具大型機器的前方。

　　她嚥了嚥口水。

　　「它就是早上說到的快速成型機……。」

　　「嗯……是老式的氣體解離式成形機嗎……」

　　蘭呢喃道，同時打量著眼前的機器。

　　「……在箱內灌入氣態化學分子、釋放電擊，使分子在指定的三維空間中固化……看起來是相當久遠的機種呢，但以我們的需求來說也很足夠了……這邊這個是操控面板，對吧。」

　　結束一貫的自言自語，蘭伸手敲了敲位在及腰的高度、斜三十度角嵌在機器正面的黑色面板。

　　「……對。不過，坦白說，我不清楚還能不能使用……」

　　莉娜小心翼翼的走近面板，按照之前的記憶開始操作面板。她把手指按在面板左上角的區域上，靜靜等候。

　　——一秒、兩秒、三秒……

　　一陣短促的效果音響起。

　　方形的機器如同被喚醒的巨獸，發出了低沉刺耳的低鳴；面板上顯示出數條白線，配合著開機動畫組成了操作介面。

　　「……看來還有供電。」

　　三年前，來到此處的莉娜與克緹，發現這裡的地下室有配有還未損壞的蓄電裝置。裝置所儲備的電力，意外的足夠供應她們的用電需求。

　　說白了，所謂用電需求，大部分都是莉娜拆解機械零件、測試機器時所產生的電耗。這樣的用電量幾乎可說是微乎其微。因此，在這裡住下的那一年當中，她們僅消耗了大約三成的備用電量。

　　所以，按照機器運轉的情況來看，地底下的那台蓄電裝置在歷經了那場太陽風暴，以及一年多的閒置之後，依舊有著完善的功能。

　　——不過——

　　「涅希斯……」

　　即使供電正常，機器還是有故障的可能——這麼擔心著的莉娜，開口向涅希斯提出請求。

　　「能幫我檢測一下這台機器所有功能的狀況嗎？」

　　「沒問題。」

　　接下指令之後，小型搬運機就彈出插頭，接上面板側邊的資料傳輸孔。

　　涅希斯讀取著資料。

　　沉默的空氣中，只迴盪著快速成型機發出的低鳴。刺耳的頻率，讓莉娜的心跳逐漸變得急促。

　　「報告，此機器發生故障的功能如下：批量製作系統、模組編輯系統，以及其他六項附屬功能。原料方面，涅希斯偵測到部分有機化學原料的存量不足，但排除該類別，其他化學原料如金屬、非金屬、鹽類等，均無須進行補充。」

　　終於，涅希斯將檢測結果一一報告出。

　　「看來，除了食物之外，要製作其他工業零件不是問題，失敗的機率並不高。」

　　「嗯……應該是這樣吧。」

　　——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此外，」

　　涅希斯拔出插頭。

　　「涅希斯偵測到另外兩點異常。第一，此機器的記憶體中，並沒有G14零件的製造檔，但涅希斯推測，位於五樓的主控室應該存有相關的製造檔。」

　　「G14……湮滅反應爐？那不是最關鍵的零件之一嗎？五樓的主控室又是什麼？」

　　蘭疑惑的轉頭看向莉娜。

　　「……之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這台機裡並沒有內建所有零件的製造檔……」

　　莉娜緩緩說道。

　　「不過，五樓的主控室儲存著大量的製造程序資料……有編號的零件製造檔通常都可以在樓上找到。」

　　「原來如此，是像圖書館那種儲存了大量資料的地方嗎……那待會就讓涅希斯到五樓把資料帶回來？」

　　蘭建議道。

　　「嗯……。」

　　「瞭解。接著進行第二點異常的說明——」

　　確認指令後，涅希斯再度開口。它開啟紅色的雷射燈，往機器後方的地板上打去。

　　「經涅希斯的掃描，涅希斯發現此機器的供電線路具有局部受損。線路破損的程度目前不至於影響機器運作，但若該部位再次遭到破壞，將會造成機器故障，另外，在用電安全上也還請多加留意。」

　　莉娜與蘭的視線跟著雷射燈的紅點，停留在機器後方的電線上。

　　與機器連接、手臂般粗細的電線，一路延伸到後方的牆角。而在距離機器幾步之外的地方，有一塊水泥壓住了電線。那段電線的橡膠外皮殘破不堪，從外面就能看見裸露的金屬導線。

　　「嗯，總之，稍微注意一下不要碰到或踢到那裡的電線，就不會讓機器停止運作了吧。」

　　「……。」

　　蘭做出了簡單的結論，莉娜只在一旁默默不語。

　　「以上是機器的異常狀況報告。」

　　涅希斯收起足部，漂浮到空中。

　　「若無其他指令，涅希斯現在就能前往五樓取得G14的製造檔。」

　　點頭以示同意之後，莉娜就目送搬運機朝著工廠的樓梯間飛去，消失在轉角處。

　　方形機器前，此刻只剩下黑髮的女孩，與白色的凡人。

　　快速成型機持續發出魔音穿腦的嗡嗡聲，周遭的空氣彷彿在涅希斯離去之後變得更加凝滯。

　　「那麼，」

　　蘭拍了拍手。

　　「其他功能都正常的話，就趕快來製作G14以外的零件吧。」

　　蘭冰霜色的眼眸朝自己看來。

　　莉娜猶豫的張開了嘴——

　　「……嗯，開始吧。」

　　最後，只是這樣給出了答覆。

　　注意到的時候，自己的心臟正發狂似的跳動著。

　　——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自從踏入此處，莉娜就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躁。她試圖找出無法放下心來的原因。

　　只是，經過一番苦思，她卻仍無法解釋那份難受的噁心，究竟是從何而來。

　　明明，除了比先前更加破舊之外，此處毫無其他明顯的改變，也不應有所改變……那麼自己，又是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的不安？

　　——可惡……別再想了……

　　莉娜甩了甩頭，想拋去那令人作嘔的反胃感。

　　努力說服自己要冷靜下來之後，她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操作面板上，按下開始製作的按鈕。

　　畫面的左側，隨後出現一個空白的方框，右側則是列出一排可以調整數值的選項。

　　「那麼就從最重要的A21和PC04開始做起吧。」

　　蘭這麼建議。莉娜僵硬的點了點頭，在白框中輸入A21，接著按照記憶在左側調動一些數字、勾起部分的選項。

　　最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按下了確定鍵——

　　叮。

　　隨著短促的警示音響起，面板上跳出了一個紅框。

　　而機器，也沒有開始製作A21零件。

　　——發生……什麼事情……？

　　莉娜的思緒如同絞入橡膠的齒輪，因著不斷蔓延在腦中的惶恐而停擺。

　　片刻後，耳邊傳來蘭的聲音，才使她回過神來。

　　「……原料噴出孔有異物堵塞？」

　　只見蘭伸長脖子，念出紅框上的文字。

　　「……噴出孔？」

　　重複著蘭的話，莉娜緊繃的抬起頭，朝暗色玻璃箱的內部看去。

　　「應該是那些孔吧。」

　　蘭伸手指向機器四邊的金屬柱。

　　仔細一看，金屬柱的內側，有著數個像章魚吸盤一樣整齊排列的圓孔。而在左後方金屬柱的圓孔上，囤積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這種程度的積塵，手動清除就行了吧。」

　　蘭的視線往機器右側的玻璃滑門移去。

　　「要進去裡的話，是通過那扇門嗎？」

　　語畢，她往右邊踏出腳步，轉身往小門走去——

　　「等、等一下！」

　　反射動作似的，莉娜伸手。

　　並且，死命的握住了蘭纖細的手腕。

　　毫無預期的舉動，嚇得蘭發出輕輕的驚呼。

　　「嗚……」

　　蘭有些難受的皺起了臉，莉娜這才發現自己的力道，簡直跟抓住即將墜入谷底的人差不多。她放開蘭，看見凡人白皙的手腕上，浮現紅色的手印。

　　兩人四目相交。

　　在寂靜的此刻中，莉娜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吐息與心跳。

　　眼前的凡人少女仍靜靜望著自己。片刻之後，莉娜才勉強開口。

　　「……先把電源關掉吧。」

　　莉娜撇過頭，伸手在面板上執行關機步驟。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差勁的感覺……

　　再一次，莉娜對自己逼問。

　　從剛剛就一直糾纏在心裡、毫無理由的恐懼，此時如啃食著大腦的病毒，開始以絕望的速度侵蝕全身。

　　她看著自己點按面板的手，正無法控制的顫動著。明明操作的是曾經使用過無數次的機器，如今卻頻頻按下錯誤的按鈕。

　　「讓我來吧。」

　　蘭似乎也注意到了莉娜的異狀。莉娜踉蹌的退出一步，讓蘭操作面板。

　　「莉娜，這類機器都有設計保險機制，在開始製造零件之前進去裡面應該都不會有事才對……只是，妳害怕的話，還是可以先把電源關閉。」

　　蘭一面點著面板上的按鈕，一面說著。

　　「……蘭……」

　　然而，莉娜的腦中，仍閃過了一個令她不安疑問。

　　「……如果在製造零件的過程中進去，會發生什麼事……」

　　乾渴的喉嚨，彷彿正在灼燒。

　　她似乎終於明白，自己的身體為何正無法克制的發抖著。

　　「嗯……如果要讓金屬分子維持氣態，就必須讓機器維持在攝氏5000度的溫度以上……不過——」

　　嗶一聲，蘭按下了關機鍵。原先低吼著的機器漸漸恢復安靜。

　　「——就跟妳說的一樣，如果先把機器關機就萬無一失了，不是嗎。」

　　莉娜看著試著安慰自己的蘭。

　　機器的低鳴聲完全消失了。但，這份寂靜，卻使工廠中原先就黏稠的空氣，變得更加令人窒息。

　　「我只是要進去把灰塵撥掉而已，不會有事的，好嗎？」

　　最後，蘭以溫柔的聲音如此開口。

　　片刻之後，莉娜才無助的點了點頭。

　　蘭轉身，扶著快速成型機的邊緣，一跛一跛的走到機器右側。

　　莉娜看著蘭伸手握住門把，沙沙的將玻璃門滑開。開門時所擾亂的氣流，驚動了在暗光中如妖精般舞動的細塵。

　　蘭走入機器、放開握把。就像所有會自動關起的滑門一樣，身後的滑門也逕自無聲的闔上。

　　白色的身影，在漆黑的箱中緩緩游移著。

　　因為腳上的傷還未癒合，蘭只能扶著箱子四邊的玻璃牆，從右側的門往左後方的金屬柱慢慢走去。

　　縱然是這樣不到幾公尺的距離，在莉娜的眼中，卻像是永遠也走不完的路程。

　　強忍著快要嘔吐的感覺，莉娜看著蘭一步一步接近被灰塵覆蓋的噴出孔。

　　沙沙。

　　終於，蘭抵達了伸手就能碰到金屬柱的距離。她舉起手，挑出卡在孔洞中的灰塵。

　　沙沙、沙沙、沙沙……

　　蘭不斷揮舞著手臂，將灰塵拍下。一段難熬的等待後，蘭終於放下臂膀，把頭轉了過來——

　　對著莉娜，露出了熟悉的笑容。

　　「搞定了！」

　　少女的聲音隔著玻璃牆，低沉的傳了過來。

　　「太、太好了，快出來吧！」

　　看見蘭的微笑，莉娜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蘭點了點頭，隨後就扶著玻璃，往右側踏出一步——

　　一步而已。

　　僅僅，只有右腳踏在前方，左腳，絲毫沒有動靜。

　　「蘭……？」

　　白色的少女，停止了動作。她的身體如同一座雕像，全然的變為僵硬。

　　「蘭，怎麼了？快出來啊？」

　　再一次，莉娜急躁的問道。雙腳如同重新踩回針氈上，膝蓋再次變得快要無法支撐身體。

　　空氣中，只有銳爪般的冷風拂過頭皮。

　　致命的寂靜，使眼前的一切都暈眩了起來。

　　下一刻，箱中的少女終於有了動靜。

　　白髮的凡人回過頭，臉上不再掛著笑容。

　　原先冷冽的雙眼，填滿著深沉的空洞。

　　「……莉娜……」

　　嘴吧，彷彿斷線的木偶般開合著。

　　「……我、不能，讓你死……」

　　聲音，是如同壞死的零與一。

　　工廠中，原先就已到達冰點的空氣，此刻已完全凍結。埋伏在四周的陰暗，也不再向訪客隱藏惡意。

　　此時，莉娜完全明白了。

　　從踏入這裡時就感受到的不安，其真正的來源——

　　預感。

　　是關於冥冥之中，預知未來危機的預感——

　　也是關於，即將再次與那個「不是蘭的人」相遇的，不祥的預感。

　　——為什麼……還是不能……提前發現……？

　　「你對蘭做了什麼！！」

　　恐懼、錯愕、對著那不知名的凡人，同時也是對著遲鈍的自己所燃起的憤怒——心如同被數根弦纏住，牽動著口嘶吼著。

　　「……蘭，是我……我，就是蘭……」

　　白色的人，以支離破碎的語言，說出莉娜完全無法明白的話。

　　「才不是！你才不是蘭！」

　　莉娜吼道。

　　「……我，是蘭……也，不是，蘭……的確……代號，是蘭……本名……觀察者……z，07……」

　　——觀察者，z，07。

　　——那是……什麼？

　　那是莉娜從沒聽過的字詞。她努力在記憶中尋找線索，意識卻只是越發遲鈍。

　　「……怎麼，這個地方，同樣是……每一次都、必須……用這種……手段，在最後……」

　　凡人的頭宛如生銹的機械，嘎吱嘎吱的轉動著，環顧起周遭的環境。

　　「……抱歉，莉娜……」

　　迅速的，他的頭轉回了正面。

　　以不寒而慄的眼神，他盯向莉娜，宣告出最後的話語。

　　「……妳，要活的話……這個，蘭……需要，死……」

　　「什……？」

　　以死亡之音誦詠的不祥話語，傳入了莉娜的耳中。

　　——蘭需要死？

　　她重複念著凡人那不可置信的句子。最終，即使無法明白原因，她仍確定了一件事——

　　這個人想置蘭於死地。

　　「你——」

　　莉娜想要開口阻止。只不過，凡人並不打算理會莉娜臉上的驚愕，逕自有了行動。

　　廢棄人偶似的，她僵硬的擺動手臂，將手伸入腰旁的口袋。

　　緊接著，彷彿從關節處傳來鐵鏽的摩擦聲，凡人從口袋中拿出了那不起眼的灰色片狀物。

　　介面貼片。

　　凡人所使用的、貼在角上後，可直接用意念遙控機器的物品。

　　瞬間，莉娜就明白了凡人的意圖。她一個箭步衝向右側的門，抓住了門把——

　　喀噠。

　　僅僅遲了一毫秒，門框旁的電子鎖，就在莉娜碰到門把前，毫不留情的上了鎖。綠色的燈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紅光。

　　她猛然抬頭，看見白色的凡人正將原先舉起的手緩緩放下。介面貼片已貼在他唯一的角上。

　　「不，不要！」

　　恐懼驅散了一切理智。莉娜死命拉扯門把，手指的骨頭喀吱喀吱作響，被撕裂的肌肉也傳來陣陣疼痛，但緊密的玻璃門，卻無情的連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為什麼……

　　她無法明白，為什麼明明自己已察覺了事情的不對勁，卻無法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就像是，那時在時間機器裡面一樣。

　　——如果接受她的幫助，她將會是下一位受害者——

　　「打開，打開……」

　　莉娜放棄扯動手把，握起拳頭、奮力槌打玻璃隔板。手上還未痊癒的瘀血傳來劇痛，堅硬的玻璃門卻仍舊沒有一絲動靜，毫不理會那嬌小的拳頭。

　　「……蘭，死……莉娜，活……是，最後的，辦法……」

　　凡人角上的貼片繼續閃爍著訊號傳輸的光芒。快速成型機的電源被重新啟動了。

　　「快住手……」

　　聽見機器如巨獸般再次發出低吼，莉娜放下搥打玻璃的手，用雙腳所剩的最後一絲力氣，轉身奔回面板前。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次……的嘗試……」

　　控制面板映入眼簾。上方的介面像是被幽靈操控一般，擅自輸入著製造零件的指令。

　　莉娜伸出手、奮力的敲下取消鍵——然而，螢幕上卻只是跳出無數個通紅的上鎖警示符號。

　　「……已經，累了……必須，成功……」

　　確認機器即將開始製造零件後，凡人伸手剝下介面貼片，將其撕成了兩半。

　　貫穿肺部的轟隆聲響起。已無法再聽進白髮凡人說了什麼的莉娜，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上。

　　她耗盡最後的力氣，將布滿瘀血的拳頭打在螢幕上。

　　「……不要……每一次都……」

　　莉娜哭著。

　　淚水從臉龐淌下，苦澀的味道浸入嘴裡。

　　再不下幾秒，那個將自己從時間機器中救出的凡人少女，就要死於屍骨無存的酷刑下。

　　「為什麼……總是這種下場……」

　　曾經對著自己微笑過的人，最終都染上了厄運。

　　姐姐也好，蘭也好，雖然拯救了自己，卻只能面臨悽慘的結局。

　　——是誰讓她走進機器裡的……

　　——是誰把她帶到這座工廠的……

　　是誰，妄然要求到未來尋找姐姐、同意了前往桑卡的提議……

　　是誰，在時間機器中擅自碰觸了引力障壁，讓無辜的少女差點喪命……？

　　心臟與血管彷彿被絞起，大腦不斷被恐懼侵蝕。

　　現在她終於明白，自己完全是一切的元兇……

　　完全是，招攬不幸的災厄之子——

　　「……莉娜！」

　　突然間，熟悉的鈴音響起。

　　哭泣的女孩，抬起了頭，往玻璃箱中看去。

　　白髮的凡人靠在玻璃牆上，大聲呼喊。

　　「冷靜點！我把那個人趕走了！」

　　閃爍著冷光的藍色瞳孔，穿入自己的視線——蘭，莉娜所認識的凡人少女，已經回到了此處。

　　「面板還能操作嗎？」

　　蘭迅速問道。莉娜瞥了一眼被紅色圖示覆蓋的面板，無助的搖了搖頭。

　　「這樣嗎……總之先想想有沒有辦法能不透過面板切斷電源……」

　　突然，蘭不知為何打住了話。

　　於此同時，莉娜也想起了還有一個方法可以嘗試。

　　她透過兩層玻璃牆，望向機器後方、被水泥塊壓壞的高壓電線。

　　那段只要再次拉扯，就會斷開的高壓電線。

　　同時，也是早已露出金屬層，一碰將會不堪設想的高壓電線。

　　——在用電安全上也還請多加留意——

　　莉娜想起涅希斯的忠告，還有姐姐曾經為了讓她知道高壓電的危險給她看的意外照片：罹難者全身焦黑、皮肉模糊、死不瞑目。

　　至此，莉娜終於理解剛才蘭為何會欲言又止。

　　她肯定也想到了這唯一的方法，以及使用這個方法的代價。

　　機器運轉的轟隆聲逐漸上揚。

　　莉娜望著那條電線——那條只要一碰到，就會進入與死神的賭局的電線。

　　——燒傷是必然，電流通過心臟，則是當場斃命。

　　巨響如同抵著背部的刀，催促莉娜做出絕望的選擇。

　　——也罷。

　　反正，早該在時間機器中脫水而死。

　　更何況，像自己這種人，根本也沒有活著的資格。

　　——這，或許就是我的使命吧……

　　「……使命……說得真好聽……」

　　「莉娜——」

　　蘭在玻璃的內側喊道，但莉娜卻毫不在乎的站起了身子。

　　「……這不過是我早該贖的罪罷了。」

　　她踏出步伐，奔跑了起來。

　　「——妳會死的！」

　　背後傳來蘭的聲音。

　　這是莉娜頭一次聽見，蘭，一名凡人，如此嚴厲的對著自己大吼。

　　但這或許也是，她最後一次能聽見蘭打從心底發出的聲音了吧。

　　因為，心意堅定的她，並沒有任何一絲想要回頭的打算。

　　繞過機器之後，破損外露的電線，就進入了自己的視野、只有幾步之遙的範圍內。

　　「——就拿一命——」

　　在電線的前方踏出最後一步後，莉娜任憑自己的身體向前撲倒。

　　「——來換一命……！」

　　雙腳離開地面，身體彷彿在空中緩慢飄浮。

　　她伸出雙手，準備在碰到金屬線的那一刻，用全身的力量將電線扯斷。

　　——謝謝妳，蘭。

　　以細小的聲音道出的，是還誕生不到一天的心意。

　　嘴角微微上揚；不久前落下的淚水，在空中一滴滴滑開——

　　——啪擦。

　　電流聲響起。

　　一陣絞痛傳遍了全身。

　　只不過，那並不是從預期中的手上傳來的，而是從右側的腹部。

　　緊接著，自己就朝著相反的方向飛了出去。

　　伴隨著沉重的悶響，莉娜嬌小的身軀摔落在地上。

　　腹部傳來的劇痛，使她全身肌肉痙攣。

　　嘔吐感從胃部湧上喉嚨，意識和視野也漸漸變得模糊。

　　她最後看見的，是一個漂浮在空中的灰色正四面體，以及連接在四面體身上，一支爆出藍色電光的金屬桿。

　　下一刻，在聽見後方傳來哭喊著自己名字的聲音後，莉娜閉上雙眼，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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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３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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