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椎陵睜開雙眼,就看見一片汪洋裡自己站在綠洲上。
綠洲,照理來說是指沙漠裡一塊有水之地。但此時的椎陵,能非常確定地指出現在海洋包圍著的,不是孤島,而是綠洲。棗椰是他熟悉不過的植物,遙遠的天空翻轉出船隻的海市蜃樓,只要一碰到他那些海水就會成為黃沙。
伸出手,椎陵的指尖碰到海,那刻再是暗潮洶湧的浪,也會成為粗細混雜的沙。並不帶著鹹味的風吹來,那些沙立刻飛撲到椎陵的面上,穿過睫毛阻擋,飛入了他的眼中。椎陵伸手去揉,認命地往後倒回去,倒回綠洲。
來到這個地方可能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時間概念,沒有空間概念。
渴了,就去喝綠洲裡湖泊的水,餓了,就搖晃樹幹吃落下來的椰棗——他因此活得下去,也因此活得不像是個人。椎陵嘗試過離開,藉著海同於沙的特性往前走了很遠很遠,每一個他踩過的地方都曾經化過一瞬的沙。但他走得再遠,也無法解決水與食糧的問題。他最多走了兩天半,就不得已回到了綠洲。
這個世界沒有夜晚,只有無盡的蒼茫的藍天。偶爾飄過的幾朵雲是他的小確幸,因為這裡確實就跟沙漠一樣,沒有雨水,沒有潮濕的氣息。椎陵唯一的寄託是遙遠的那艘船,上下顛倒,虛影模糊,但始終就是在那。那是否代表著船從未離開?
椎陵努力回憶起過去學習的,努力想起父親告訴他,海市蜃樓能使你擁有希望,卻也逐漸使你陷入絕望。椎陵知道世界上最難追的,莫過於蜃影,莫過於那一艘船的影子,但他卻也相信,只要走得夠遠,就能看見蜃影的實體。
這是一段沒有對白,沒有修飾的生活。椎陵曾為世界的新奇發出驚喜的笑聲,也曾為了孤單獻出野蠻的叫吼,而這些都發生在這個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聽見的無人之境。時間的洪流把所有事情都消弭了,椎陵只有停滯在原地。這個該死的綠洲。
椎陵從沙地撐起身體來,走到中間的湖泊:碧綠澄淨而美好,就像那不是一個湖泊,而是一面游牧民族古老的鏡子。而它確實也反映出了椎陵的面貌,自始至終都是個年輕的少年,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只有椎陵的民族在太陽底下共同曬出的麥裡微微的紅。
椎陵曾想過要用這湖來了結自己,但可笑的是這湖只有淺淺及膝的高度,根本沒有辦法用來將自己淹死。他以手做碗,舀了一口又一口清水喝下,自己破碎的倒影彷彿反諷著自己的不全。
他想離開,但找不到方法。
椎陵急躁地起身,抬頭望向遠方的船隻,黑色的眼睛露出憤恨不甘。隨著他一聲大吼,他不顧一切衝了出去,離開了綠洲範圍,雙腳穩穩實實地踩在海中的沙堆,每過幾秒他的腳步離開,沙便又慢慢變回原本海水的模樣。椎陵早就厭煩無比,比起永不會老去地待在綠洲,寧願放手一搏。
沒有帶食物與水的椎陵向著船隻,衝了好一陣子,也不知道跑得多遠,只知道那船並未因他的奔赴而變近。他跑的時候,那些腳下的黃沙被身體帶出的風給吹起,颯颯地在他耳邊颳出了記憶裡與其他夥伴騎馬時的感觸。風很大,沙土很扎,但卻很快樂很充足。
椎陵不願意放棄,但他的肺部因為長跑而疼痛不已,不得不倒下,躺在沙子之上。椎陵翻過身,面向天空,覺得很像記憶裡的雲朵,但又好像什麼都已經遺忘,只剩下殘存的一點直覺告訴他,那是他的過往。
肺部,胃部,整副的五臟,此時都因為他劇烈運動而發疼。他胃是空的,心是死的,靈魂彷彿也沒了主意,放任身體躺在汪洋裡的一塊沙地。沒水沒食物的椎陵不知道自己能撐過多少天,但可以的話,他希望不要太久。
藍天還是那樣的藍,偶然一朵奶白的雲遠遠地飄來,又緩緩離去,椎陵不再為此感到確幸,只覺這個世界無比崩塌。閉上雙眼,疲憊過後的睏意襲來,椎陵任由自己身心都徜徉在自己的想像:想像這個地方有一匹馬,有一群人,想像他們拱著自己上了馬背,用力一拍,讓自己跑得很遠很遠,然後,然後他終於跑到了那艘船下……如果這不是最美的夢,那什麼才是?
02
再次睜開雙眼時,椎陵坐起身子,卻沒有看見船影了。
他茫然地看著本來船的方向,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過度純粹以致於滲人的藍。心裡的什麼突然崩塌了,椎陵的方向一覺過後再也不見,而他身在大海般的沙漠,沒有人會來救他。他只能絕望等死,只能任著風將黃沙颳進他的眼睛、耳孔、鼻子,最終覆蓋住、填滿他的身體。
船不見了。椎陵笑出了聲,起身往記憶中的方向再走了幾里,直到身體無法負荷,他摔倒在地,臉直直撲上一地的沙粒。這樣或許能加速自己死亡,椎陵早就決定將自己流放邊疆,海的邊疆。冰冰涼涼的沙並不像是家鄉的炙熱,他將身體整個貼上,冰冷的感覺令他微微顫抖。
身體突然越來越冷,椎陵甚至不得不將自己蜷成一團,渾身不斷打顫。他覺得自己要死了,這次是真的,他同時被喜悅與恐懼的陰影籠罩,臉的猙獰顯得他既喜又慌。
然而,世界突然有了變化。
藍天像是被撕裂一樣地崩解,化成條條雨絲落了下來,大雨打在椎陵的面上,而原本的天空變成了空濛的灰白。椎陵為此感到震驚,急忙撐著自己冰冷的身體站起來。濛濛的雨色隔絕了一切,他只能瞇著眼看無數天空化成的雨絲落在自己臉上,與沙子一樣冰涼。
椎陵試探地伸出舌頭,一滴雨水落上去,腥鹹的氣味彷彿海水。
——海水,怎麼會是海水?
當椎陵還處於疑惑之時,突然整個世界都開始震動,椎陵腳下的沙地突然陷落,他兩截小腿都被卡在了沙子間,而後是腰,直到胸……椎陵回過神來,身體掙扎著,卻覺得被沙包住的身體無比冰冷。
然而當他再次看向大雨,遠方卻有一個小小的點,逐漸靠近擴大。椎陵睜大雙眼,不可思議地喊出:「船,是船……」那高大的船穿過雨幕,緩緩駛來。
但同時椎陵的身體也不斷地下陷,直到最後只剩下頭部,冰冷的感覺終於透徹他,穿刺他。還沒有等到船臨近,椎陵就已失去了意識。只是他隱約,隱約聽見了其他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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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此為九十分鐘版本,完整版請見<短文集#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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