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谷總是無來由地覺得,與人相愛是件很魔幻的事。
不單單指愛人的過程、情緒,也是指這件事本身,總是被大人的眼光審視看待。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世界圈養著不同的人,帶著不同的愛在無際的宇宙漂流。但或許愛都相同,誰知道呢?許多事情都是無來由的,也因此無法追究。
谷咬著烏龍的杯邊,透過被風掀起一角的紅紗簾望向灰濛濛的海,試著回想自己愛過幾個人,追到的又有多少。對於谷來說,計算「愛過」的太難,他甚至會把人與他曾經的愛貓,或者某塊漂流木搞混,他無法分辨究竟什麼是愛。從此他不停在有伴與單身徘徊,如太平洋與島礁間沉浮擱淺的一片年輪。
他的腦中閃過不少人臉,有些五官柔和、唇邊帶著慣性的溫柔微笑,有些眼尾上挑嫵媚、如狐狡詐想把他口袋裡的錢騙光,有些中性有些剛毅,但更多的還是沒有五官的臉……谷突然想到某任東南亞女友用破碎的中文對他說的話:
「谷,你不適合愛人。你太破碎,破碎得沒人能把你拼湊成一個整體。」
當時谷只覺得好笑,以怪腔怪調的中文懟了回去:「我再如何破碎,也不會比妳的中文破碎。」後來他滿不在乎地結束了這段半個月的戀情。
如今,當谷再次回想起那張麥色的臉,她的雙眼、耳朵、嘴巴都已空了一塊。唯有她塌塌的扁鼻,至今仍烙印在谷的腦紋,散不去。破碎的她除了扁平的鼻頭與一個小名,再也沒有為谷留下什麼。
谷捏起菸灰缸裡的短菸,對著灰藍的海猛吸一口,紅色的光明明滅滅,房間裡繚起一陣煙。伴著濛濛的濕氣,谷靠著椅背與牆面的角,自瘴氣的口創造出一片雲霧,再擺擺手,把一個虛啞的世界揮滅。
那支同為某任女友贈送的筆把玩於谷的手指間,從此端翻轉到彼端,韻律像是海浪一樣帶著規律。他低垂著頭,凝視著那張只寫了一行字的紙,第二行空了三公分之處,那個遲遲無法落款的字空無地濃縮成一個點,透到背面的模樣隱喻著他的啞口無言,這個日子、這段人生的了無生意。
谷寫日記的習慣從高二開始。他偶爾會想,這是不是就代表他高二之前的人生就是空白的?谷一年用掉四本筆記本,那在這之前的六十四本呢?只有書頁本身的橫線嗎?或許某程度來說,那確實可以做為谷的愛情史,尚且純情的象徵。他的愛情就像純粹的橫線,而他的每一任都是一條讓他筆記本逐漸滿溢的縱線,那是生活與愛情的交匯,每張紙看起來差不多得似人生。如今已經集了好幾冊。
視線從那黑水般暈開的一點往上移,落在了第一行字:「二零一二年、十月十三號,一個適合看海的日子,天空灰濛濛得像要下雨。如始終找不到答案的我。」他靜靜看著,心裡想,其他人……不,幾年後的自己再看到這段文字時,還知道他要表達的是什麼嗎?那雙逐漸風化的眼睛,會不會嘲笑過去的自己矯情?
重重地吐出了一口長氣,混濁的空氣把谷的視野遮蔽,本就混淆不堪的海反而清晰起來。他看不見那片灰藍甚而墨色的海,僅能望見一片乳白的空無,於是如在商場占卜師的水晶球前,他眼前浮現出幾十年前那片乾淨的海。碧色的、澄淨的,沒有水母是漂浮的塑膠袋,也沒有漂流木是一隻流血的鯊。
這輩子可以忘記很多東西,但谷不允許自己忘了那名女占卜師,也不願忘記她在他問了一句話後,是怎麼以那雙美麗的松綠眼睛回答自己。
仍然記得占卜師這麼回答他的問題:「你是個很特別的人,但不是唯一。常常你會感到迷惘,但有時你又比誰都更清楚自己所追尋的,只是被自己的心混淆,於是不願就這麼面對現實。一直以來,你愛的都不是他們,也不是它,而是一個空泛深遠的世界。那裡有許多人,也只有一人。」
霧紅面紗下她的朱唇若隱若現地開闔,沒有影子的聲音輕輕地盪在他的耳邊,吐出的氣把紅紗吹起了小小一角,露出雪白的天鵝頸。谷為此感到無所適從,眼睛來回往她的頸與那顆水晶球轉著,從她的視角看大概很滑稽,但是她沒有笑。她專注地看著那顆水晶球,晶體浮現的藍色海洋莫名讓谷有了自己被窺視的感覺。
驀然占卜師抬起那雙不真實的雙眼,松綠色的表層裡藏有不知處的森林。他正渴望看到深處那隻靈巧的山貓時,她以一種空靈得似回音的聲音告訴他:
「谷,你屬於那裡。」
「這也是你為什麼取了這個名,不是嗎?」
聲音像是有了影子,在谷的耳邊、雙眼、左胸都留下了一道印痕。
谷想要回想自己那天對那名小名叫做小塔的占卜師問了什麼,可問題已然被遺忘在商場那間小小的,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占卜室——僅由幾塊黑色的布料作背景,灑上點亮粉作星光,再擺上一張桌子兩張椅子跟一個讓他著迷的女人。大功告成。
回想起小塔面紗外露出的一雙松綠雙眼,與占卜時安分靠在桌角兩側的那兩小截手臂、雪白的掌,谷不禁深深吸了一口菸。他吐出了一口霧,海再次灰藍起來。大概就像另一位前任說的:「菸的味道很臭,所以我要跟你分手。」聲聲道理與陣陣白霧都成為了某些物事的偽裝與藉口。
那任女友所在谷腦中留下的只有一個小小的,款式再簡約不過的銀色耳釘,路邊攤不用百元就可以買到的那種。很普通的一個女孩,然而終究是在谷的記憶裡留下了些什麼,即使連谷都為此感到無來由。再怎麼說,也該留下些鮮明的事物吧,怎麼偏偏,就只留下這種東西呢?
想著,桌面起了一陣規律的震動,是谷的手機在響。谷只瞥了一眼,看見是前些天跟自己曖昧的一個女孩,聽著那嗡鳴聲,卻只感到一股無力感。那種感覺,是他從高中開始就擁有的,此時卻因一通電話而讓他再也不想忍受。谷默默地等著對方自己掛斷了電話。
搖了搖頭,谷仰頭把烏龍喝完,苦澀的味道盈繞著,起身,再另一任女友在鶯歌店鋪送他的瓷杯還留在原處,茶葉的碎末積累成一塊澀黯的影子。谷把紅紗簾拉起來,看不見混濁的海後,心裡反而舒緩開來。他躺到床上,把身體蜷起,如一塊漂流木隨波擱淺在灰藍天空下的白沙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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