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意識若即若離間,谷似乎感覺到自己被海包圍著,沉浮,像漂流木。
他在不同溫度不同深淺的海洋裡漂流,有時被浪撲打進海下,耳朵嗡鳴卻沉溺其中;有時隨浪起而再次浮上水面,在陽光底下毫無保留。他偏好前者,覺得自己被海擁抱,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個渴望擁抱的人,不,現在是木頭。他的特質與煩惱到了這裡,仍然沒有改變。
不知漂流了多久,水開始淺了起來,和煦的陽光照著他的木紋,谷慢慢感覺到自己正在擱淺。他也能擱淺嗎?沉浮了這麼久,原來陸地真的在。
谷覺得自己像是童話裡的主角,身體從一片年輪,漸漸化成了一個蜷縮的少年,半面身體沾滿了沙泥。谷舒服地伸展身體,久違笑了,然後睜眼便看見一雙雪白得不可思議的雙腳在他身邊。
戴著紅色面紗的女人撐著傘,面紗下的朱唇微微勾起,松綠雙眼望著他。谷站起身,認出那是多年沒見的小塔,驚訝地跳起來與她對望。
「妳不是跟我開玩笑?」谷一開口,便感到唐突地閉起了嘴。
「那一直以來都不是個玩笑。」小塔第一次在他面前笑瞇了眼睛。
谷難掩激動,順勢問道:「那妳說要告訴我答案,也是真的了?」
「如果我說,一直以來答案都在你這裡,你會怎麼做?」
「如果這麼簡單,我就不會每天一直想這些問題了。」
「但確實答案在你這裡。裝睡的人叫不醒,難道你真不知道?」
這回谷沉默了一陣。第一次,從他口中說出:「我是個無性戀者。」
然而,小塔卻說:「這不是答案。」
那什麼是答案呢?他在人海裡沉浮多年,找了那樣多個男伴女伴,最終的結論難道不是認命自己是個無性戀者嗎?他傷害了那麼多個男人女人,而交往的每一個理由都微不足道。不是因為喜歡,不是因為愛,而不過是,他在他們身上看見了一點他正追尋的自己。
有些人有著跟他一樣的陰鬱眼神、扁扁的鼻頭、太陽穴的痣、圓形指甲、來自南部的口音,甚至只不過是星座血型。他與他們交往的原因如此簡單,就像大部分的人都把愛看得很簡單一樣。其實愛一點都不簡單,它既不單一,也沒有定義。光是辭典裡就列出了那樣多的解釋。
谷看過一個說法:「愛可以是指,你對人或事有著深刻的情感。」在那個剎那,他才彷彿抓住了一點愛的尾巴。它的中心是一顆心,外面是一個受,所以原來所有人都是被愛著的。
小塔緩緩開口:「其實在每一個世界,愛的意涵都不是一樣的。而你未能想通的,就是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世界。」她凝視著猶豫的谷。「你想要追尋那種感覺,把它視為人生必然的一段,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愛有那麼多種,你一直以來都是懂的。
「你想從別人身上獲得愛的感覺,但卻沒有想過先學會愛你自己。
「你找了那麼多個伴侶,其實找的不是他們本身,不過是一個自我而已。谷,還記得你透過水晶球看到的吧?你說你想知道後續,我說過水晶球給的只是提示,那些碎片有沒有拼湊完全,答案一直以來都在你手中。」
小塔說完,一陣海風吹來,微微揭開了她面紗的一角,谷看到,她淺淺地微笑著。谷沉靜地聽完了整段話,望著小塔,陽光拂在他們身上,谷陰鬱的眼睛彷彿也慢慢有了光。
他們彼此相望了許久,谷與小塔都勾著淺淺的笑容,雖然風再也沒有吹起小塔的紅面紗,但谷心有靈犀地知道她也正在微笑。有時候言語跟愛一樣,無聲時,便什麼都足夠了。谷知道自己的愛,存在,只是無聲。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站在沙岸上的谷漸漸感到環繞在自己腳踝的潮水正在下降。他微微低頭,才重新意識到,自己經歷了那麼多個浪,而他終於回到了陸地。谷抬頭看向小塔,她微微動容,他便知道已經是告別的時候了。
「這次就再也不見了。」小塔微笑著,向他揮了揮手。
「我知道。」谷同樣以笑容作為離別,任小塔的身影隨著風,逐漸消散,擦過他的身邊,而後被吹向了大海的遠方。
「謝謝妳。」
潮退了,留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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