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柏翰此時面臨了人生危機，他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忐忑過，身為一個職業詐騙犯，數十年來縱橫過多少危機場面，卻沒有任何一次經驗比得上他此刻的感受！林柏翰甚至覺得三年多前被捕入獄的時候，都沒有現在來的讓人慌張。
他跟男友大概有兩個星期沒見面，好不容易約了時間一起出去約會，今晚他們吃過晚餐、看過電影、最後一起在汽車旅館滾了床單，他男友事後累得直接趴在床上沉沉睡去，棉被滑下一角，林柏翰還能看到對方露出的白皙肩膀。
林柏翰原本只是好意，在從浴室走回床邊的路上，順手把散落地上的衣服收起來，而在拾起男友的大衣時，大衣內側口袋掉出了一個證件夾，林柏翰彎腰將它撿起，但一摸到證件夾的那刻，他內心頓時湧起不好的預感──這個東西的紋路摸起來、為什麼有一點熟悉？
他的手指碰到一個半立體的金屬徽章，林柏翰瞬間感到頭皮發麻，他下意識地憋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轉過那個證件夾──上面鑲著刑警的金屬徽章。
他的男朋友，居然是一個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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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吳士豪長得並不像刑警。
他身材正常偏瘦、手腕也細、皮膚又白，講話也算斯文，跟林柏翰印象裡那些能跟三教九流打成一片的老練刑警差距甚大。
剛認識的時候吳士豪跟他說自己是公務員，在公家機關裡做文書，林柏翰回想起來覺得自己一定是精蟲衝腦，才會沒察覺出對方說謊時的細微表情，觀察別人的反應是他們做詐騙的強項，這種低級錯誤，照理來說林柏翰平時是不會犯的。
事後發現，吳士豪不僅職業是騙他的，講話斯文也都是裝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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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一年前林柏翰出獄當天，是廖人傑來接他。廖人傑跟林柏翰在詐騙集團裡長年合作，他們相識的時候都還是高中生，當年兩人就常常一起在捷運站前兜售會員卡，漸漸再從賣會員卡，升級到名車跟不動產詐騙；不知不覺他們也認識超過了十年，感情就如同親兄弟一樣，不僅生意一起做，三年前連入獄也是一起去的。
他們詐騙的業務，主要都在山哥的手下進行，薛白山──道上人稱山哥，是北部最大的詐騙集團首領，他手下的詐騙生意小至乞討行騙、推銷高價的劣質原子筆，大至不動產詐騙、金融融資詐騙等等，包山包海、生意金額也差距甚遠。
詐騙這行其實還頗需要流動人力，林柏翰跟廖人傑小時候就是從賣原子筆跟會員卡入門，後來資歷深了，漸漸參與到其他的案子，集團內的工作大抵是任務制，每一次任務都會有主負責人，接著從集團內的人手中挑出合適的夥伴一同來進行，通常賺到一定的金額就會收手，再換別的任務。
林柏翰特別擅長擔任不動產詐騙任務中的房屋仲介，靠著優秀的外貌跟流利的口才，很少有貴婦太太聽過他的介紹後不掏錢出來；在這類的案子中，廖人傑通常都是幫林柏翰打下手，廖人傑自己的專長是電話詐騙，他的聲線多變、聲音的演技也十分高超。
三年多前他們因為在網路上販售盜版的高級名牌包而入獄，這原本不是高風險的案子，也只打算賺到第一筆後就俐落地收手，但警方當時針對薛白山而來，早有所準備，所以在他們還沒啟動營運前便直接抓捕查獲。其實林柏翰並非那次工作的主負責人，加上他行事向來小心，本來是能乾淨脫身而出，可是最後為了幫薛白山擋災，便主動投案，擔罪成了那次案件的第一主謀，念在先前無案底，被判了兩年半。
廖人傑跟他因為同一個案件入獄，因為犯案情節較輕，刑期比林柏翰短了整整一年，所以比對方早出獄回歸先前的生活。
「山哥說你辛苦了，先緩一陣子吧，不會讓你再做太風險的工作。」廖人傑來接他時這樣說道。大概是這個原因，後來集團讓林柏翰去管理Line遊戲點數詐騙的小組，他每天基本上就是打卡上下班、檢查底下的人是否準時上工、績效如何等等，生活作息如同正常的上班族。
而廖人傑仍跟以前一樣，接一些集團裡各式各樣的案子、到處做『臨演』，然後收一收抽成，日子過得也算清閒，林柏翰剛出獄的那三個月內，因為無事可做、無地可去，所以基本上都跟廖人傑混在一起。
大概一年前的某一天，林柏翰剛出獄後三個月左右，他下班後無聊地賴在廖人傑的沙發上，廖人傑見狀後想起山哥在桃市剛入股一家夜店，便問林柏翰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就這樣，兩個人開著車前去桃市的夜店，林柏翰記得自己一路上都在跟廖人傑抱怨去一般的夜店有個毛用。
「你還想找男朋友喔？嫌之前被騙得不夠嗎？」廖人傑嘲諷道。
「幹、別提了。」林柏翰捏了捏眉心。
因為從小就認識，廖人傑是業內極少數知道林柏翰性向的人，林柏翰之前的男友還是在他們三人一起合作的金融詐騙案中認識的。當時林柏翰認認真真地跟對方交往了兩年多，大概是太過年輕的緣故，也沒想過要防備對方，結果那人在交往過程裡用著各樣苦情的理由，變著花樣啃食林柏翰的收入，最後甚至拿著林柏翰按在定存帳戶裡的錢，買了張前去北京的機票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從此音訊全無。
「所以我認真覺得別跟業內的人交往，風險太高了。」林柏翰伸出食指，認真地說道，「我要不是被他坑，再加上之前入獄，憑我之前頂著高風險做的那些不動產案子，我早就可以準備退休不幹了。」
「跟普通人交往有比較好嗎？還要編理由騙他們，太累了。」廖人傑聳聳肩，「你看雯雯之前那個男友，也是交往了有兩年吧？後來還不是雯雯自己提分手的，太辛苦了啊──」
「唉──我也不是一定要怎麼樣、找個固定砲友也可以。」林柏翰貌似瀟灑地擺擺手。
「用APP吧，大哥。」廖人傑一手抓著方向盤、用另一隻手彈了彈手機螢幕，「別說你兄弟我都不管你，我可是平常都有積極在幫你留意，聽說最近同志約會都用這個APP，你等下去夜店後把定位系統打開，搖一下，如果有跳出附近有用戶，那肯定就是同伴了。」
「搖一下？」
「你看，我幫你想得多周到！」廖人傑開心地打了林柏翰的手臂，「簡直完美！」
起先林柏翰對廖人傑的提議並不抱任何興趣，大概因為他自己是專做詐騙出身，所以林柏翰不太喜歡網路交友那套，其實他剛入行的時候也短暫地做過網路戀愛詐騙，當時他才18歲、又缺錢，集團提供任何詐騙賺錢的機會林伯翰都有嘗試過，那次他扮演的還是個女生，林柏翰盜用了一張從網路上找到的正妹大頭貼，每天平均花一小時跟那人用文字聊天，只花兩個月便到手了15萬。
賺錢是方便，但就是缺德，所以後來林伯翰就不再接戀愛詐騙的案子，在他心中不同的詐騙還是有情節輕重的差別，騙老人家、普通父母、癡情男這些他都不太喜歡。
再加上後來那任男友，林柏翰對戀愛詐騙就更是雪上加霜的反感。前男友對待他的過程，回想起來──林柏翰實在不想承認，就跟基本款的戀愛詐騙並無二致，說自己家裡有困難、親人生病、急需用錢，完全是教科書級別的套路，只可惜這些都踩在他的軟肋上，他就是太了解家裡有難的那種無助，才會鬼遮眼地把錢掏出來。
到了夜店後，他們站在吧台邊，廖人傑拿著他的手機在下載交友APP，林伯翰喝了一口調酒，靜靜地看著對方操作。
「啊！出來了！」
廖人傑搖了搖手機，沒想到手機螢幕真的出現了附近有用戶的圖案。
「幹！幾公尺內，那不是就在這裡嗎？」
廖人傑唰地抬起頭立刻東張西望，林伯翰也好奇地跟著四處看了看，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夜店吵雜的背景音樂下，他聽見吧台轉角的另一側也傳來了句：
「欸學長，上面顯示有人在你附近耶！」
「什麼啊？」
林伯翰朝聲音處看過去，正好跟剛抬起頭的吳士豪對上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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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從跟吳士豪對上眼的那刻起，什麼『我只是想找個固定的砲友』這種鬼話，就完全被林伯翰拋到外太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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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吳士豪完全就長在林柏翰的審美觀上。
白淨的瓜子臉，帶著有些稚氣的瀏海散落在前額，雖然是丹鳳眼但卻又十足的貓相，跟林柏翰對上眼的時候，吳士豪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當時林柏翰感覺全夜店的燈好像都照在吳士豪身上，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林柏翰鬼使神差地直直走到他旁邊，走近後果不其然發現對方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跟自己一樣的交友APP，那是一款同志交友APP，所以很多事就盡在不言中了。
「我請你喝一杯好嗎？」林柏翰開口道，語畢時不忘露出他招牌的笑容。
「……好啊。」可以明顯看出吳士豪一開始有些猶豫，眼珠晃動幾下後，才禮貌地接受他的邀請。
這就是他跟吳士豪認識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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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越認識之後，林柏翰越覺得吳士豪比他想像的更可愛。
吳士豪只比他小一歲，卻在某些方面意外的純真，例如他喜歡看英雄電影跟日系少年漫畫，對灌籃高手尤其癡迷，有一次兩人在一起過夜，林柏翰跟他提到灌籃高手某段劇情，隨口不小心說了句「你還記得這段嗎？還是我記錯了？」，吳士豪居然為了這個半夜爬起來補看漫畫，從半夜三點看到早上七點，林柏翰起床就看到吳士豪掛著黑眼圈趴在他枕頭旁，一臉認真地告訴他：「我昨晚確認過了，你昨天說到的那段劇情是這樣……」
吳士豪還有點小粗魯跟意外的生活白癡，他永遠沒辦法適當地撕開任何包裝袋，不論是免洗餐具、洋芋片或是超市賣的御飯糰，吳士豪常常會因為用力過猛而導致包裝袋裡的東西飛散到各處，他甚至連保險套也撕不好，平均每次做愛都會撕壞至少兩個保險套。
但林柏翰覺得他這樣有時傻傻的，反而特別迷人。
他們認識三個月後便決定交往，吳士豪因為在桃市上班，所以現住在桃市──這點他倒沒有騙人，後來林柏翰核實過，吳士豪確實在桃市刑警大隊裡就職，還住在警察宿舍裡，難怪他們交往後吳士豪從來沒帶林柏翰回家過夜，每次林柏翰到桃市找吳士豪約會，他們總是住在外面的汽車旅館裡。
吳士豪因為工作忙碌，所以幾乎都是林柏翰到桃市找他，林柏翰如果不是自己也因為沒坦誠而心虛、那肯定是因為愛情而鬼遮眼，交往的這一年間，他竟然一次也沒懷疑過吳士豪為什麼不帶他回自己的公寓過夜。
其實吳士豪並不是擅長說謊的人，只是他選擇不去察覺。
直到撿起對方的刑警證的那刻，林柏翰才不得已去面對吳士豪是刑事警察的現實。
07.
發現吳士豪是刑警的那晚，林柏翰相當不爭氣地、幾乎本能地落荒而逃。
他離開的時候吳士豪還在睡覺，所以並沒有發現他的離去，之後林柏翰不知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刑警男友，所以吳士豪的電話跟簡訊他也一概忽略。
「什麼叫『我該怎麼辦』？什麼叫『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廖人傑眼睛張得非常大，彷彿眼珠都要掉出來的程度，「你他媽的就根本不能再跟他交往了好嗎！」
「你就沒有別的建議？」林柏翰攤開手，一臉真誠，廖人傑聽到他的問題後摀住臉發出一聲悲鳴。
「那傢伙是刑警！刑警啊！我拜託你清醒一點！」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
「幹！所以發現之後你就應該有多遠就逃多遠！」廖人傑朝林柏翰吼道：「你現在是嫌自己被關的還不夠久是不是？懷念監獄裡的飯菜也不是用這種方式好嗎，你為什麼每次談戀愛的時候都這麼沒有腦子啊！」
「不讓他發現我的真實身分不就好了？」林柏翰知道自己在強詞奪理，但躲了一周後，他發現自己根本不想和吳士豪分手，吳士豪傳來的簡訊，林柏翰透過手機的通知，多少能讀到第一行字，前天晚上吳士豪問他『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就離開了？』『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林柏翰看到這兩則訊息後根本一整晚都睡不著。
雖然細節不清楚，但林柏翰知道吳士豪前一段戀情是被對方拋棄，同居三年後被前男友以礙於家裡壓力必須去結婚為由，殘忍地拋棄，每次吳士豪提到前男友都會露出受傷的眼神，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癟癟嘴，模樣就像無助的小動物。
林柏翰實在不忍再讓吳士豪被拋棄一次。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即使你是我們詐騙界的金馬影帝，但要跟另一半長年隱藏身分是很難的一件事，圈子裡不是沒有過隱瞞多年之後被抓包的慘劇，況且你的男朋友還是刑警，ㄒㄧㄥˊㄐㄧㄥˇ，你會寫這兩個字嗎？他直接把你的身分證、不論是真的、還是假的身分證，輸到警察系統裡一查就全都一清二楚了！」廖人傑激動地用手指拼命戳著桌面，「你如果現在不想分手，那就是到時候他親自押送你進監，哪一種分手方式比較傷人你自己考慮一下！」
「………」林柏翰撥了撥自己的頭髮，煩躁地咂了舌。
「……欸我問你，你應該沒有告訴他你的真名吧？」
「…………」林柏翰微微皺起眉，內心有些複雜，「……沒有，但用了一個常用的假名。」
「張辰睿？」
「嗯。」
廖人傑點點頭，露出了一個『還算你上道』的表情，啜了口咖啡後又道：「我看你無故消失的這幾天，對方可能早就把你的訊息都拿去刑警系統裡搜索了，你還是小心一點吧，一年半載都不要再去桃市了。」
「阿傑……」林柏翰深深地嘆了口氣，「可是我真的很喜歡他……」
「……兄弟，我還能說什麼？」廖人傑兩手一攤，「就怪你命不好吧。」
08.
林柏翰真的命不好。
小時候家裡遭逢悲劇，父母為此離異，母親離開後父親便一蹶不振，林柏翰從國中開始就四處打零工、湊錢養活父親跟自己，也是這樣他才逐漸加入了詐騙集團，而一旦踏入這個圈子，便沒有那麼容易再離開。
賺錢容易、難以自拔是一回事，林柏翰目前為止人生中所有的朋友、善待他的長輩、跟歸屬感，都在這個圈子裡，離開這個圈子，他便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
09.
他剛從吳士豪身邊消失的第一個禮拜，吳士豪還會給他打電話跟發簡訊，但從第二個禮拜開始，他便不再打電話，簡訊也停止了。
那是林柏翰從吳士豪身邊消失後的第32天，他本來只是下樓去超商買午餐，因為臨時有點想喝手搖飲料而多走了一個十字路口，到步行五分鐘路程的珍奶店買飲料，而就在林柏翰剛接過自己的半糖奶綠，正準備轉身離開時，他聽見街邊傳來非常熟悉的聲音。
「張辰睿？」
「嗯？」
林柏翰打了一個寒顫，轉過頭，發現吳士豪站在距離自己十公尺處外，正吃驚地睜大眼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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