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混日子真无聊,特别是在经历了古井事件之后、外婆严加看管,我再也没机会在雪地上撒点儿野了。感觉我的病也许不是腿,而是快没有了感觉。
院子虽宽,也有腻烦的时候。玩乐虽多,也有无趣的时候。这天,我搬上小凳子,坐在大门后边、双眼通过门缝看外面,乐此不疲。
门缝外的世界很精彩:来往车辆行人,游走着的牛马羊鸡鸭鹅……
突然听见一阵警笛声,还有高音大喇叭里传出打倒一切反革命牛鬼蛇神之类的喊叫。我好像突然又找到感觉了,只想赶紧打开房门出去看看。仿佛上帝听见了我的祷告,外婆刚好在这时买菜回来打开了反锁的门。
“杠子,拿到厨房去做咸菜”外婆把手里的菜递给我“去年做的豆腐乳都生花了,要打点酒来洒上才能吃”我接过菜放进厨房,外婆跟着也进了厨房。
“去打点散酒来”外婆在橱柜里取出一个空瓶递给我,又交给我一块钱。
我如获至宝,心想“终于能出去了”拿起钱和瓶子就往街上冲。
刚到大街上,正好看见一辆警车驶来。后面跟着一辆敞篷大卡车,敞篷车厢里站着两个全幅武装的公安押着一名犯人。犯人低垂着头,只见一堆如杂草般的头发、看不见脸。全身五花大绑,胸前挂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名字,名字被红笔画了叉。卡车后面一个小女孩哭喊“爸爸”追着车跑,当时高音喇叭的声音太响、我并没有听见小女孩在哭什么,以为只是被吓坏了就没注意。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犯人身上,想知道他长什么样?纸牌上写的名字是什么?
我追着大卡车一直往前跑,把外婆喊我打酒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LR8yTXW7w
我光着膀子我迎着风雪,跑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h3yqdCcCN
别拦着我我也不要衣裳,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Y55aEzqDv
给我点儿肉给我点儿血,换掉我的志如钢和毅如铁;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60Ztki9KD
快让我哭、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不知跑了多久,警车来到一块开阔地停了下来。大卡车也停了,高音喇叭也停止了喊叫。四周没遮挡物让我藏身,我只好躲到较远处的偏僻墙角偷看。
只见驾驶室下来两个穿白警服系武装带的公安,两个公安离开警车、各自走到大卡车后面两侧,打开车厢后栏。车上两个武警拽着犯人往下推,下面两个公安接住犯人、把犯人押到一块石板前,其中一个公安打开犯人的手铐。另外一个公安拿出一张纸念着,我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别念了,马上到时间”打开犯人手铐的公安看着表“听说他老婆生前是个大美人,漂亮得很。大女儿长得像她妈,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可惜被他打死了”念纸的公安接口说“听说大女儿也死了,只剩下小女儿一个人”
“自古红颜多薄命”看手表的公安接着说“老婆漂亮死的快”
“哟!喝了几瓶墨水”念纸的公安一脸哂笑“还念起打油诗了嗦”
“时间到”看表的公安催促着“屁的打油诗,赶快!完事喝酒”
从车上跳下来的两个武警各抓住犯人一只手,把犯人按在地上跪着。念完了的公安把纸放在犯人面前石板上,左边武警拿出一个红色的圆形扁铁盒、打开盒盖也放在石板上面,右边武警抓着犯人的手按进铁盒然后在纸上打了印。看表的公安从武装带套袋里掏出手枪,子弹上膛一声枪响顿时犯人倒在血泊中。
枪声吓得我魂飞天外,血腥和死亡的气息令人作呕。我一手捂着嘴巴,转身就往回疯跑。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模糊,枪声如空谷回音般在耳边响个不停。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Eumby7qUW
我没穿着衣裳我也没穿着鞋,却感觉不到西北风的强和烈;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Gqlqr6hkG
我不知道我是走着、还是跑着,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sCfj9BDu
给我点儿刺激大夫老爷,给我点儿爱护士姐姐;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5YDM3oOfj
快让我哭要快让我笑,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一路上撞了多少行人感觉不到“疯了哇!”踢翻了多少路边小贩的菜摊全无知觉“闯鬼啰!”身后的骂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全都充耳不闻。
突然,先前我没有注意到哭喊着“爸爸”的小女孩出现在面前。如同醍醐灌顶般,我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却见她已经摔倒在地,我连忙上前扶起小女孩。
“小妹妹”我喊了她一句,小女孩依然神情恍惚。我这才听清楚她口中念念有词的是在喊爸爸“在找爸爸吗?你迷路了吗?我帮你,这一带我熟悉”
低头一看,发现小女孩的腿摔伤出血“来人”我喊着“有人受伤啦!”
路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却无人回应。我无可奈何,解下自己的绷带、帮小女孩包住流血的双腿,吃力的背起小女孩慢慢往前走。
过了几个街口,发现路边有一家小诊所。
“医生”我背着小女孩进去“有人受伤了”
“小朋友”医生接住小女孩问“怎么呐?”
“我在路上发现她摔倒了”我一屁股坐在诊所门槛上“背她过来的”
小女孩慢慢睁开眼睛“爸爸,爸爸”喃喃自语,打量着周围。
医生解开绷带,给小女孩治疗。我仔细观察这位不速之客,柔美的瓜子脸清秀端庄、双眉之间一颗美人痣十分明显,让人过目不忘。
医生问“你们不认识?”
“不认识”我说“从我看见她起就一直在喊爸爸,可能迷路了”
“我没迷路”小女孩突然清醒,好像换了一个人“我叫李红秀,我还有个姐姐叫李文秀。她被派去当知青,说是跟一个叫老金的人学牧马。还说过一年就能回家,我和爸妈日盼、夜盼,等了一年……”李红秀突然放声大哭,我和医生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安慰她,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停止哭泣“姐姐回不来了,说是老金开枪打死她的。妈妈气不过就去讨说法,被打成反革命关进了牛棚”
“你刚才一直在喊爸爸”我问“他咋个咯?”
“第二天家里来了几个人说我妈是反革命,要我爸跟妈离婚划清界限”李红秀接着说“爸不同意,他们说我妈同意了。爸爸不相信,要亲自去问妈。他们就骂爸爸是顽固派不见棺材不掉泪,领着我们去见妈妈。我们进了牛棚,看见妈妈上吊自杀了”李红秀再次大哭,我和医生也忍不住一起哭。又过了会李红秀再次停止哭泣“爸先是抱着妈妈蹲在地上哭,突然站起来说妈妈昨天去的时候身上不是穿这件衣服。然后就吵起来了,他们围着我爸打还用脚踢”
“太欺负人了”我怒目圆瞪紧握双拳,就像亲眼看见了牛棚里的情景。
“昨天她穿的不是这件衣服,你们把她怎么了?”老李喊着。
“你老婆搞破鞋”周围一圈人发出淫笑声,老李和他们扭打在一起。他们人多势众,老李被打倒。他们拳打脚踢,老李遍体鳞伤。这时一个身穿半旧“二级干部”装的人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印有“最高指示”字样的搪瓷缸水杯、身后跟着两个红卫兵,慢吞吞假意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们停止了群殴,望着来人。
“这女的搞破鞋”他指着地上的尸体说“她男人气不过,把她打死了”随着一声令下“抓起来”红卫兵拿出绳子把老李捆住,移交给公安。
红卫兵问“这个小孩咋办?”
“她爸是杀人犯”他说“过几天等她爸判了死刑,她就是孤儿”
“这事归孤儿院管”红卫兵说“一点就透”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西昌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被告人李大成因其妻通奸败露,恼羞成怒、杀死其妻,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依据《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第64条,第57条1款、第36条1款、第232条的规定,判决如下:1、被告人李大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2.剥夺被告人李大成对其子女李红秀的抚养权,经当事人同意过继给她的舅舅刘通达收养。如被告人不服本判决,可在本判决日起、十日以内,上诉到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
十天后武警押着老李推上一辆大卡车,跟着前面开道的警车驶向大街。
“他们说爸爸因为不同意离婚,所以打死我妈”李红秀已泪如雨下,却没有哭出声“就这样我爸成了杀人犯,今天要被枪毙”
“刚才我看见有人被枪毙”我问她“吓得我赶紧往回跑,难道是?”
“是我爸”李红秀扭头问医生“谢谢!多少钱?”
“一块……哦!不”医生随即改口“小妹妹真可怜,不要钱”
我把买酒的一块钱递给医生,带着李红秀转身离开小诊所。
“我送你回家吧”我问她“你家住哪?”
“我让舅舅还钱给你”李红秀反问我“你叫啥子名字?”
“叫我杠子吧”我回答“不用还”
“谢谢杠子哥今天救了我”李红秀说“我现在住舅舅家,在一中宿舍”李红秀把我给包扎的绷带缠成团“布条上有好多血,我拿回去洗干净就还给你”
“不用还”接连第二次相同的回答“以前我的腿不好,这是绑腿用的。今天跑了好远的路,就是说我的腿已经好了”我解释说“以后不需要了”
正说着,我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往左走是一中”我说“往右到我家”我看距离她家已经很近,就不送了“红袖添香,你的名字还真好听。再见!”
一路神思缥缈回到家,心中一片空白。我呆坐门槛,魂不守舍望着天。
“杠子”不知坐了多久,爸爸喊我也没反应“瓜了嗦?不说话”
“搞啥子?咋个把绷带拆了”爸仔细一看,发现我腿上的绷带没了。
我脸色煞白,目光呆滞抬起头。双眼茫然,望着父亲。神思仿佛从遥远的天际回到现实,父亲说话的声音从十万八千里外一个筋头云翻到了耳边。
爸拍着我的肩,拉我站起来。绕过影壁顺着石路穿过小院,进了堂屋。
只见外婆坐在八仙桌前,正在补衣服。
“妈,杠子的绷带拆了”爸爸问外婆“不是说等几个月开学拆吗?”
“没有呀。我没拆他的绷带”外婆看着我俩,感到很奇怪“上午让他去打两斤散酒做豆腐乳,一个下午都没看到他”
“午饭都没吃嗦”爸爸问我“到哪撒野去了?”
“我去看枪毙人”也许父亲的大手很温暖,也许外婆的话语很温和。我终于心神归位,如同大梦初醒“家婆喊我去打酒,出门看到个大卡车。我很好奇只晓得跟到车跑,也不晓得车开到哪。后来车停了,就看到警察枪毙人”
“枪毙人的刑场是在袁家山的嘛”爸爸将信将疑“有十多里远哦”
“嗯”我补充说“把我吓惨了,然后又跑回来”
“来回都是过跑的嗦”突然爸神手拍桌,兴奋异常站起身大叫“妈,娃儿的腿好了!娃儿的腿好了!能跑远路了”爸爸轻轻揉着我零乱的头发,一把将我拉进怀里。随即又把我推远了一点从头到脚打量着,笑得合不拢嘴。
“杠子,警察是专门抓坏人的”没看见妈妈什么时候也进来了,站在身后一手搭着我的肩。妈妈把我转向她面前,也是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别怕,被枪毙的人肯定是坏蛋”妈妈轻声说,想要安慰我“坏人才会被枪毙,你长大后只要遵纪守法、不要干坏事,警察是保护我们的不会抓好人”
“他不是坏人”我说“他是被冤枉的”
“乱讲”外婆说“你认识他吗?警察都把他枪毙了,还不是坏人嗦”
“我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小女孩摔倒了,满腿是血”我解释说“我就把绷带拆下来给他包扎,又背她到医院去”
“呵呵”妈妈微笑着“乖儿子还晓得英雄救美嗦”
“这个小妹妹叫李红秀,确实长得美”我说“我倒也不敢说是英雄,只是帮她给了医药费”
“你压岁钱不给妈妈保管起”爸爸开玩笑“随便乱花嗦”
“哪有哦!妈都给我存到起的”我解释说“是外婆给的我一块钱”
“我给他打酒的”外婆问我“酒呢?肯定是没买咯”
“忘了”我接着说“她跟我说,被枪毙的是她爸。她亲眼看见自己的妈上吊自杀,她还没弄明白妈妈为什么上吊、她爸就被冤枉成杀人犯,说是他打死了她的妈妈”突然察觉外婆和爸妈都瞪大了眼惊诧万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算上吊,也不可能当着孩子的面吧”妈妈将信将疑,爸爸也问“她爸咋个不拦到起,还是说上吊之后她爸才看见的?”
“是,她说是进门的时候才看见的”我回答“她爸先是解开绳子,然后抱着她的妈妈哭。突然又说她昨天穿的不是这件衣服,然后就打起来了”
“在哪打的?谁打的”爸一脸茫然“这跟衣服有啥子关系”
“她说是在牛棚里”我回答“红卫兵打的”
“别问了”妈妈突然跟爸使了个眼色,打断了爸的话。
“你刚才说从袁家山来回跑了十多里哈”爸爸心领神会,转移话题。
“是啊”我觉得奇怪,爸怎么又问同样的话“刚才说过的”
“对”爸解释说“我想你的腿好了,不用再绑腿该去上学了”
“不用再绑腿太好了”确实我也想上学“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
“是该认识新朋友了”爸爸表示赞同“不过你今天认识的小女孩,以后不要跟她一起玩。也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认识她,救了她”
“为啥子嘞”这次轮到我瞪大了眼、惊诧万分,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你知道她爸是被冤枉的”爸解释说“但在别人看来还是杀人犯”
“我们过自己的”我想辩解“管别个做啥子”
“你不晓得现在有好可怕,一言不合就说你是反革命关牛棚”爸爸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我们这种家庭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打药”
“啥子补药”我正纳闷,不理解爸在说什么“啥子打药”
“上学后多交新朋友”妈妈接嘴说“很快你就会忘记今天的事咯”
“娃儿还小,不要吓到他”外婆说“政治运动是大人的事,他哪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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