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來自鄉野人的成見,周森對生命懷有一種無端的樂天安命——也有一派說法將其認定為消極——的態度,特能體悟老莊的那套無為而治,認為理當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亦然,算是應了港都金曲的那句「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1]」。
一如他和趙曉雪無疾而終的婚姻、落馬的《既望》,以及,鄭嘉修。
年近三旬,不再有記者待他如嶄露頭角的小年輕,時時愛追問些「想做什麼」、「能做什麼」、「會作什麼」的直白問題,好似一個個是特聘的職涯顧問來著。不知是否正遠離了那些你追我跑的生活,他很少去思考這些,秉著一股水來土掩的草根性格,就這麼過了好些年,搞得谷珂時常直搖頭,吁嘆若是他多點敏感度或野心,獎盃指不定拿到手軟。
周森不置可否,誠然他不是什麼聰明人,演戲的靈性多少還是有的,頂多是在感情事上糊塗一些——
例如,直到整部片拍完,他還是沒弄懂小女孩們說得玄乎的「女人心」,老想過就這樣過了,當年他也沒弄懂趙曉雪。打兩人離婚後,他倆便沒再互相聯繫過,除戶證明也是由她經紀人轉交,若干年來,他只斷斷續續從一些不入流的八卦週刊得知,她再婚後春風得意,沒多久就隨丈夫飛去英國定居,前些年被狗仔眼尖發現有孩子在身邊跑跳。
因此,會在港都遇見趙曉雪,是周森萬沒有預料到的事。
她的氣質要比分離時來得優雅,言談間的婉約不似作偽,顯在豪門磨礪出了圓潤的身段。在茶餐廳偶遇時,兩方皆是獨自一人,她也無迴避之意,情態自然地打了招呼,得知他是一個人就挽裙坐下來敘舊。
「好久不見,我以為你和⋯⋯你們夫妻都在英國。」按印象加了一份趙曉雪喜歡吃的翡翠蝦餃,周森涮過餐具後斟了一杯菊普給她,怕隔牆有耳,見侍應生走遠復開口。
「對,但我公公吃不慣西餐,又老嫌飛機坐久會生瘡,所以每年我們還是會回港都過年。」說話間笑起來,她接過熱茶溫溫抿了一口。
「喔,是了,新年快樂。祝你們賢伉儷百年好合,大發利市。」那時《懸索》剛上院線,雖然市場不看好,正逢宣傳期周森仍腳不沾地,一時間忘了這荏,趕忙補幾句吉祥話。
「新年快樂,也祝你星途長紅。我看了《懸索》,很喜歡,預祝年底勇奪大獎。」
「謝謝,不敢當。珠玉在前,其他老前輩的作品都很優秀。」
見他神情意外,趙曉雪沒有介懷,不緊不慢道:「當年是我做得不厚道,但怎麼樣也不是分手後會把前任視作眼中釘的人。你的每一部片我都會看,我先生也是知道的,不過至今所有片裡,《懸索》是我最鍾意的。」
「為什麼?」周森情不自禁問。
滿懷深意看他一眼,趙曉雪恢復初始的微笑:「我覺得演得很好,結尾時還哭了,被我兒子笑『媽媽哭得好醜』⋯⋯看的時候忍不住想,那時候,你這樣愛過我嗎?如果有的話,為什麼我從沒感受到,難道真的是我那時太年輕了嗎?如果沒有,為什麼你又能演得那麼真、好像一切發生過,好像你真的曾那樣愛過一個人呢?」
這麼說著時,她語氣雲淡風輕,像單純在分享影評,沒要得到一個切實的答覆,但那話的言下之意卻讓周森怔在原地。因為,趙曉雪問的其實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愛著其他人,對吧?
他百辭莫辯,知是自己理虧、遲遲不置一語,直到她優雅食盡一盤熱騰騰的餃子,仍答不上一句「那時候我也不知道」。
「你還愛佢嗎?」這話聽來怪異,因為她明顯認準了那個「隱密的第三者」存在,話中卻無指摘之意,倒似一種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感嘆,彷彿是出於多年好友的久疏問候。「你們在一起嗎?」
好在華國方言沿襲了老祖宗含蓄的美德。周森不禁想。無論是北京話、廣東話、客家話及閩南語等,口語上都沒將第三人稱的性別意識獨立出來,否則他興許也不知從何答起。
「愛過,現在⋯⋯現在不知道,也不重要了。」心知沒必要,但油然而生的歉疚感促使他坦誠相對。「我跟他沒有在一起過,不管是在我們⋯⋯之前或之後都沒有。我不是這樣的人。」
周森試圖表現得從容,不過這些話語本質繁重,他越想表現自在、卻越使她看來氣量狹小,適得其反。他懊惱地只得將咖啡遞到嘴邊,免得多說多錯。知他是無心之過,趙曉雪脾氣很好——比他倆結婚那會兒好多了——沒有計較,輕嘆了一句「這樣啊」,旋即話鋒一轉,閒談似的說起了新政府大刀闊斧的老城區重建政策[2]。
兩人閒聊好陣子,分手之際,她毫無兆頭地問:「你現在還聽歌嗎?」
他挑起眉,不曉得她這話什麼涵義,但回得很快:「有,書架上的CD盒都快擺不下了。」
接著,趙曉雪笑了起來,說一句「很好」。
芳華不再的她已不是當年被譽為「那種你會想帶回家見父母的女生」,一身歷經時光潤色的性情與情態更佳,不像是陽台生得旺盛的綠植幼株,而是使萬物自嚴冬復甦的春光。
「很好。」趙曉雪輕輕慢慢解釋,「總聽媒體人說『港樂已死』,知你還聽,就不那麼讓人悲觀了。」
「衰人年年有,淨系瞎唱衰。」周森擺手,難得有幾分得理不饒人的意思,教她滿是興味。
想著兩人都是公眾人物,趙曉雪笑語燕燕,終是沒深究,起身道別時以清亮的聲線哼著歌,留他一抹裹在繁重冬衣下纖瘦依舊的背影。不及細思,周森只覺那旋律聽來熟悉,待埋單時才想起,下意識隨記憶低聲唱了出來。
你是千堆雪 我是長街
怕日出一到 彼此瓦解
看著蝴蝶撲不過天涯
誰又有權不理解[3]
莫名其妙,他想起景耀走的那夜沒唱完的歌。
念及他倆的人生可能再無相干,周森覺得,他的天空又再湧起密雲[4],像梗在喉頭的一口濃痰,惹人生厭,進退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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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趙曉雪那一別,外頭因疫情風雨飄盪,周森也順勢如縮頭烏龜似地虛度了半個年頭。
待深秋一日,整個下午被賀喜電話轟炸,他呆坐床沿,將手機的塑料外殼握得發熱,等不著他最想接到的那一通。外頭月上柳梢,卻照不進一方沒點燈就陰冷無明的陋室。
朝思暮想大半載,趕不上鍵盤一個通話鍵,周森甚且是聽見電信的轉接音樂時,才意識到自己真播出了那支電話。見牆上時鐘指針已過子時,委實沒什麼比這更不恰當的時機了,片晌他掛斷也不是、不掛斷也不是,未待思量清楚,對頭已不湊巧地接了起來。
「喂?」幸也不幸,景耀的聲音除有點啞外很清楚,看來是還沒就寢。
「喂,我是周森,」他乾巴巴地自報名頭,「⋯⋯這麼晚了,打擾了。」
「不會,我沒那麼早睡,在片場習慣了。」景耀話說得輕巧幫襯,周森當然也順著他的台階下。
「也是。大家都是。」
「那麼,周哥特意打來有什麼事嗎?」
這麼快就下逐客令了?周森知道自己不當這麼想,夜已深,他本不該攪擾,但他不知該說什麼,只知道遠洋電話資費昂貴,不過他不想不了了之。
「⋯⋯金華。」接著,他掐著發乾的嗓子道,話說得沒頭沒尾,難為聽話者得緊。
「喔?金華獎嗎?王導告訴我劇組入圍了好幾項,我會去的。」
「嗯,那就好。」感念景耀心細慧黠,聽他說得模糊還能接下去,周森氣短地多說了一句:「我覺得評委這回⋯⋯這回不太上道,你和王冰可惜了。」
「紅人來來去去,不就是時運問題?沒關係的。」景耀有意調節氣氛,反過來安慰道,「如果入圍項目太多,肯定又有人紅眼說委員會崇洋媚外,看在國外有知名度、就排擠小眾電影,還不如雨露均霑。」
周森聽他分析得通透,心下明白大勢底定,多說無益,沒特殊意涵地附和了一句「也是」。
「對了,我記得周哥入圍了最佳男配吧?」提到這時,青年的聲音清朗許多,他能想見那雙彎起的新月眉。「恭喜。我們都知道你有多努力,這是你應得的。」
「多謝。」此時自謙就顯虛偽了,周森簡單道謝。
「說來好笑,我剛剛還在想,這麼晚打來、該不是哥⋯⋯該不會是周哥在想我吧?」
聽對頭的聲音笑著說「我下午打了好幾個鼻涕,果然我的預感很靈的,只是猜四星彩不準」, 糊糊的,夾雜電路的噠噠聲,像是用雨霧中的玻璃朝外望,周森也止不住跟著發笑,終於一個輕得像是錯覺的嘆息:「是啊,甚是想念。」
聽筒另一側忽然靜得令人心驚,如夏季陣雨驟歇時、連蟬噪都還反應不過來的剎那永恆,空氣裡浮動厚重濕氣般的曖昧,他怕自己驚擾什麼,只得屏著息,側耳傾聽。
片晌,年輕人如釋重負的笑語再度傳來,吐息離話筒很近,呼吸很長,彷彿要就著電纜吻上他的耳尖。
「哥,你讓我想到一句詩。」景耀娓娓道來,像在說一個久到沒人能記清的故事,「『你就是笑著,什麼重要的話都沒說。但我感覺,我等這一刻,已經好久、好久了。[5]』」
掛電話前,來自島國的年輕人給他唱了一首國台語交錯的歌曲,主歌輕輕緩緩的,像夜裡躺在汪洋上的一葉扁舟飄盪,醒時已是晨光四溢,視線所及覆滿一層澄金色的薄毯。
後來跟歌壇的後進旁敲側擊一番,周森方知,那歌題名就作《愛情》[6]。22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NEUm2znY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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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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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引用:
[1] 許冠傑《半斤八兩》〈浪子心聲(粵)〉,一九七六年
[2] 指香港市區重建局(原身土地發展公司)於二〇〇一年成立後,按《市區重建局條例》的一系列都市更新、老城區重建等策略
[3] 王菲《只愛陌生人》〈郵差(粵)〉,一九九九年。此曲國語版為〈蝴蝶〉
[4] 化用王菲《玩具》〈暗湧(粵)〉歌詞,一九九七年
[5] 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রবীন্দ্রনাথ ঠাকুর)《Stray Birds 漂鳥集》,一九一六年。原文全句:「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6] 莫文蔚《我要說》〈愛情(國&台)〉,一九九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