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既望》好說歹說撈了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在當年神仙打架中雖敗猶榮。除影帝桂冠眾望所歸,被景耀收入囊中,大贏家無疑是國際間大受關注的武俠片[1],打破過去十年社會寫實主題為王的魔咒,也算是新的突破口。儘管當時周森還沒看過那部片,對影評人的想法也大抵認同,認為此舉有望為兩岸三地的影壇注入活水。
閉幕音樂響起之際,在客套禮儀、歡聲雷動,與此起彼落的躁動間,他早和谷珂約好,待向劇組人員打過招呼後速速離去,免得招守在門口的記者們注意,趁機捉小辮子。
然則景耀的位置靠道,座位兩側行路順理成章堵著一群人,連連要同新任影帝道賀合影、攀親帶戚,周森欲離席未果,只得像個婚禮侍應生面帶微笑,他可無福消受明早娛樂版刷出一個「不滿金獎漏佢人,周森反面」的頭條。
饒是再如何偽作不在意,也扛不住他並非一路人的氣質。見狀,內側走道上一個新銳導演自覺地讓出了通行空間,未及他表示謝意,景耀忽地回過頭同他說話:「周哥,一會兒去吃個夜宵罷,我作東。」
大夥兒目光齊刷刷掃了過來,場子剎那清靜下來,讓周森反倒被看毛了,生生嚥下到嘴邊的推託之詞,故作鎮定地朝眾人笑道:「行,這獎今年沒能自景先生手裡拿下,當然得狠狠削他一頓,掙個車馬費。」
在場的都是人精,聽這話也捧場地會心一笑,但一個個肚裡有什麼小九九,便不得而知了。
這橫生的插曲使場面登時活絡,承景耀的情,一些人也紛紛和周森嗑嘮起來,沒多談自個兒和景耀的交誼——事實上,也是沒什麼交誼——他同幾個有一面之緣的老導演打了個照面後,裝作有來電躲進了靠後台的走廊,給等上好一會兒的谷珂打電話。
「喂?肥珂啊,景耀⋯⋯」周森有意壓低音量免得他人側目,卻連話都沒說完一句、就被截了胡。
「呸,現在別跟老子提那倒運鬼!」徹底把景耀拿走的那只金娃娃惦記上了,谷珂氣得好似話筒都能嗆出煙。「明明人物和上一部片⋯⋯」
「——停,您老悠著點,再說下去,來年就要上山給我上香了。」聽這通抱怨,周森心裡明白,谷珂是看重兄弟情份在為自己抱不平,走著踩低捧高的路子想逗他開心;在外人面前,谷珂仍能臉不紅氣不喘地將景耀誇出花來。到底這圈裡誰不是放亮罩子過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是一門學問。
「景耀他一行人吃夜宵也捎上我,我不好駁了他的面子。時間也晚了,你先回去吧。」他補述。
谷珂不知他們先前聚過,以為這後生影帝得戚了就要跟他家藝人曬命,氣得要死。
周森見他在氣頭上,下意識隱瞞了這事,只道人多景耀也拿他沒法兒,臨時拒絕和人鬧掰對名聲不好,匆匆安撫幾句才掛斷電話。時候晚了,他轉過身時人潮已去,曲終人散。
就見幾米開外,景耀倚著牆看他,好似當年在牛棚中靜靜觀夜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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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他聽景耀解釋是兩人的私人聚會時,什麼高風亮節,視死生為物外、成敗為浮雲的處之泰然都崩了。
這分明是人為了婉拒應酬,才應急尋個藉口、找他出來當擋箭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就他還傻了吧唧老老實實跟谷珂報備。
那也正好,景耀復道,我還想找機會向周哥賠罪呢。
「上回擅作主張讓哥不好受了,今天又承您吉言得了獎,這回由您選個地方坐吧。」這影帝小生真真生得好,但就周森看來,真正給景耀一身皮囊畫龍點睛的有二,一是他別於同齡人的沉著,其次是那身似深冬火炕的溫潤氣質。
「沒這回事,景先生的場所特好,是我情難自已,倒麻煩了景先生,說來都要臉紅⋯⋯景先生?」難得對話間是景耀走了神,亮堂的瞳仁笑意不再,盯著右手腕上那隻做工精細、周森認不得牌子的機械錶。
許是傳統社會對陽剛特質的期望,普通男人平時不常笑的,因此在他印象中,景耀是少數無論何時都含幾分笑的人。即使他也明白,笑容是公眾人物最堅實的面具,這晌見其面無表情,他也不免在內心直打鼓。
「抱歉,湊巧想起些舊事。」見景耀重拾微笑,周森心裡一鬆,將信將疑地接受了這託辭,沒缺乏場合感地將那層窗戶紙捅破。
左思右想,他先是想起景耀不是地道港仔,接著又想,成人世界的份際向來難以揣度,誠然依經驗行事是安全牌,但有時那些太過理所當然的東西,總讓他無端感覺,好像是一種不自知的、約定俗成的傷害。
神遊之間,對方問了他什麼,他也模糊應了幾句。於是,當他領著景耀下車、見熟悉的小區時,恨不得馬上將百五十斤的影帝塞回保姆車上。
「說得也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景耀不知幾分真心的從容笑顏,在周森此刻看來,是種莫大的寬容。
好在他並不知道,方才就著他一句糊混的「回家」,景耀究竟是如何大顯神通把他弄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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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沒什麼好東西,委屈景先生將就將就了。」從櫃中翻出春節人送的一盅老白乾斟上,周森窘迫地遞了一杯給景耀,實實在在應了老祖宗那句「屋漏更遭連夜雨,船行又遇打頭風」。
以往谷珂老嫌他這套房新歸新,就是沒人氣,小聚時幾人也很少待在這,往往拎著啤酒和大排檔撒丫子往小陳那而奔去了。因此,他一單身漢也不會在冰箱備什麼下酒菜,方才進屋只能挽起袖子,自食其力,下廚房煮了鍋西紅柿掛麵,綴一撮蔥綠蔥白裝飾。
周森小時候餓過苦過,習慣使然,他總不嫌煩地另外燙幾個水煮蛋,小心翼翼地捂在掌心吃完。
「謝謝周哥招待,我很久沒吃家常菜了。」分毫不顯鄙夷,景耀家教良好,將洗碗的活一道攬了去。見杯裡的白酒時,他笑著拿起來抿了一口,待擱下酒杯時,裡頭卻已經去了半杯。
「嚇!你、你咋就不怕把胃整壞?人瞅來挺靠譜的,咋這二虎吧嘰的呢?!」周森著急起來,鄉音頓時暴露無遺。他不同一般東北兒女喜勸酒,而景耀看來就是更精於葡萄酒的類型,碰到這種五六十度的白酒,後勁上頭可不好受。
瞧他慌得話都說不麻利了,景耀搖搖廣口杯,狡黠笑意如星子在夜色一般的眼瞳裡躍動:「我姥爺把高粱整水喝呢。」
聽他模仿著自己的鄉音,周森黃湯還沒下肚,整張臉便明眼可見的紅了起來,似燎原大火,自耳根漫布側臉、紋理乾淨的頸子,而後是襯衫下的所在。
「對不起,周哥,是晚輩不知分寸了。」不欲掃主人家面子,景耀斂下笑意,明明是在賠罪,言詞間卻多了些煞有介事的親暱,恰巧符合那個年紀的作態,但讓他聽來彆扭莫名又說不出原因。
周森不是有心眼的人,心裡還過不去讓影帝來這冬冷夏涼的「寒舍」的坎,聽對方有意道歉,就沒心沒肺地翻過這篇了,擺擺手道:「沒事兒,我就是鄉下人沒什麼文化,景先生也別見怪啊。」
「叫我景耀、或者阿耀吧,周哥畢竟是比我早幾年入行的師兄。」縱使師兄弟姐妹是圈內講交情的慣常說法,但他不禁覺得,景耀說起這話時的笑臉未免太過歡喜。
心道單論年紀也確實是「早幾年」,周森只能作彼此投緣,也沒再推託。
「如果會說方言就是鄉下人,我這輩子也無緣做個都市人了。」景耀說道,轉眼間手上的酒杯就空了。無心再勸,周森也只勸服自己,少年郎今日得獎,心裡高興才一晌貪歡,多喝幾杯。
「說得也有理,不然這兩港不沒有一個都市人了?」周森猶記初來港都,一說普通話就遭人白眼。生活所需也是情勢所迫,現下他的白話說得同家鄉話流利,反倒普通話不再字正腔圓,到島國上節目時,時會被誤認為是港都人。
但那字兒詞兒,這麼多年了還是分毫不識。想得難受了,他裝傻充愣轉移話題,起身遮掩自知不好看的臉色:「這起了酒勁就會發熱。我這房就那吧爪燈的設計特別糟糕,不是亮得熱得像大白天,就是只能熄了——」
獨角戲的話嘮間把燈關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徵求過在場另一個人的意見,誠惶誠恐地回過頭要解釋,就見景耀伸手要為自己斟酒的窘態。頃刻之間,先前的顧忌都散了,他倆對視著笑了出聲,先前凝滯的氣氛也好了起來。自然地,就連周森都忘記最初是為什麼要熄燈。
談笑間,兩人並肩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就著一地碎頁的幽微月光,聊起那夜。
「周哥上次唱了幾首好歌,這回不如讓我獻醜唱首家鄉的歌吧。」景耀情態如故,隨手鬆了襯衣最上兩顆鈕扣。酒意未在他面上現形,唯讓眉眼添了幾分閒適及靈動,慵懶的笑似沁涼晚風、輕柔地拂過世間萬物。
「台灣話?」那好像也鈍化了周森的世故,不假思索地提出要求。
只見景耀呀然看了他一眼,然後點點頭,揚起更深的笑、哼起了歌。
今夜冷風酸雨來陪伴 燈火照影人孤單
寂寞的滋味透心腸 不知東時天才會光
你我那會這無緣 離開了後才來思念
親像一蕊無言花 惦惦來開 惦惦水
一暝花開的香味 引阮滿腹的稀微
你敢有聽見花謝若落土 破碎是誰人的心肝[2]
周森不是第一回聽到台語歌,但是第一回聽到苦情歌外的台語歌。景耀選的曲調溫婉——也可能是他唱得纏綿——像寒冬睡前一杯熱茶般祥和,也像盛滿整個盛夏靜夜的安寧,在情歌講求澎湃濃烈的年代,不知為何分外觸動他的情思,儘管他對歌頌的內容一無所知。
似是察覺到他的動搖,半闔著眼低吟的景耀偏首看他,眼底是一派清明與親和,打邂逅就未曾變迭,讓周森驀然想起,Yoyo閒來無事給他讀的《紅樓夢》。
「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3]」
應是那盅白乾上了頭,恍惚間,他彷彿再見童年的絢爛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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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本章引用
[1] 李安《臥虎藏龍》,二〇〇〇年
[2] 江蕙《悲情歌聲》〈無言花(台)〉,一九九四年
[3] 曹雪芹《紅樓夢》,清代(一說乾隆時期,但尚有爭議)。內文引用第三回〈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中,賈寶玉初見林黛玉向賈母所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