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明明在一邊幹活,最後卻哭得比誰都上頭的小陳,周森淡然抿了口茶,索性遞過盒紙讓他捧著,不明白好端端怎麼能哭成這副德性。
「森⋯⋯森哥⋯⋯你不、不能這麼說啊⋯⋯」見小伙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活似是自個兒死了老婆,讓周森既想叫他閉嘴又心生不忍,分不清心裡是好氣或好笑多些,情緒萬千。
這已不是第一回,下了院線後,《懸索》迅速出了錄影帶與藍光碟,若遇上有人在谷珂的辦公室撞見、總得播上一回。而但凡播放一回,小陳的眼淚就不值錢了一回,誠心可鑑,屢試不爽。
然而,周森想,這側面驗證了王導的劇組對品質苛求有其價值,的確經受得起時光與大眾評委的檢驗。
《懸索》拍攝完成後,劇組花了大半年剪片子,首映在港都一間老字號的影城。席間發的公關票不多,但許是春節將近、賀歲片當道,人也是稀稀落落——甚至連主演景耀都不見人影——車馬費儼然成了另類的封口費,王導在場撂狠話哪間報社暴露了結局,之後在任何場合都再不回答那家子的問題。不出所料,這部曲折離奇、吊人胃口的電影在一個月後,被選定為一個歐洲國際影展的開幕影片,最終雖在外語片的競逐中鎩羽而歸,裏頭超越固有形式與多元性別的愛情,正好搭上部分歐盟國家推進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列車,吹了另一股西風回港都。公司上層見這波風潮有利可圖,難得在下檔後又重新上片,雖時值沙士傳入港都,票房慘澹,勝在一片好評,終於在秋天得來了金華獎委員會的喜報,《懸索》入圍了含男配、女配與最佳改編劇本在內等五個獎項。
那段期間周森深入淺出,雖陸續客串了幾部電影及電視劇,卻也不再隨便接戲,怕砸了劇組形象。在得知景耀與金華錯身而過,反倒是一點念想也沒有的他被砸個正著,差點沒被手上的菸屁股燙傷,谷珂還笑他「還不是高興壞了」。
彼時已與這後生仔失了二十個月的音訊,周森盯著巴掌大的手機大半宿,不免回想起他倆無疾而終的道別⋯⋯興許稱不上道別,因為景耀沒說「再見」、「下回見」,甚至是一句洋化的「拜拜」。
他就是走了,像極當年的鄭嘉修,但周森怪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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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男配角,周森全片場面數量不亞於兩位男女主演,文戲更是場場精雕細琢,有陣子見王導的臉就覺心裡緊張,因是待全部攝影完工,也不過早景耀三、四天。於工作量而論,也算前後呼應了這後生仔哄騙他的「雙男主劇本」。
不是真心抱怨,但若有人問起,他也嘗於酒局笑話「感覺是被騙來的」熱場子,景耀當即沒辯駁,順應氣氛地自罰三杯,誰人都沒放在心上,作他倆關係好在互損,誚罵幾句就過了。實際上,景耀對他確是關心備至,在王導斟酌片尾曲的歌手時,甚至不著調地提議「何不讓周哥試試」,若非被王導直接打槍「又不是榮少還是華仔[1],我要請得來還用你當男一」,怕是還不會歇下那點想頭。
只是,周森忖道,這「好」險險失了分寸。
儘管年輕,景耀卻不是近灘洶湧的海潮,言行間帶有不符那個年齡的世故,縱使無意算計,也像虛嚴難辨的暗流、高城深池,迫人無法親近,只得遠觀;就是偶一暴露符合年紀的笨拙,很快又掩於過份嫻熟的打秋風之下。
有時周森看著景耀,會不合時宜地感到憐憫,因為那讓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於是他會心軟,他會退讓,他情非得已,明知對方別有用心也難以抗拒,由著不合時宜的戀心暗潮洶湧,好像一個不會成真的虛妄誓言。
不如鄭嘉修精於編織美夢,周森似對揭露謊言與現實涼薄有著天賦,手段樸實得拙劣,卻總教人無路可退的心傷。
那天景耀補完《懸索》幾個鏡頭,終於收工,提議在他家慶祝,順道試試那台乏人問津的點唱機。周森向來不善拒絕他,聽話筒傳來笑音,內心忐忑還是應了聲「行」,忙活了一下午打掃房子,包含那間從未派上用場的、只安一張床墊四面牆的客臥。
景耀拎著夜宵及一甕陳年大麯酒上門時,時近更深,周森挨著沙發不知打了多久的盹兒,乍聽手機響起才嚇醒,下樓到守衛亭把人接進來。
顯見影帝小生最後一天也沒得安生,卸了妝的景耀輪廓幽深,襯得那雙眼深渺難度,有幾分諜戰片裡失意便衣的頹唐,偏偏眼仁精神得很,裡頭泚花閃動,好似準備要去蒲。
「既然累了,不如早點回去休息?」周森猶疑問道,就聽青年語氣明快答了怎麼也不能失他的約云云,因這回話心亂如麻,到底是嚥下了話頭。
兩人落坐時,景耀不知上哪的冰室買來的煲仔粥還熱呼,點歌機暖了整個上半夜,螢幕停留在輪流播放的待機影片,萬事皆備,只欠東風。張羅好杯碗,東道主不好納著場子冷去,周森先點了首Beyond暖場,趁著黃家強精彩絕倫的貝斯獨奏[2]匆匆扒了兩口,這才會意過來。
在景耀意味深長的笑裡,他索性開了原聲伴唱,不欲狼狽地一人分飾兩角。
不同於在片場狼吞虎嚥盒飯,周森私下吃飯時慢條斯理,因是等景耀吃完自己那份的時候,他還在溫吞地吹涼剩下半盅。
沒有出聲催促或戲謔,影帝小生先安然點了幾首慢歌,他喫著粥邊聽,恍然留意到此間多是早些年的歌,這才想起,距上回小陳說要帶機子去廠商那更新曲目有段時間。這對心戀舊曲的人無妨,而周森對時光格外遲鈍,以至每每想起時、韶光又不知流洩幾許,指不定這後生在內心竊笑,點歌簿上的「新歌」一欄可都還沒跨過千禧年。
打定主意偽作不知,耳畔益發纏綿的曲目卻使他如鯁在喉,坐立難安。
景耀廣東話說得馬馬虎虎,當代的國語歌以情歌居多,周森心裡有事,聽這一首邰正宵、那一首張信哲[3],一粒粒咬字越是清晰,他思緒越是亂得慌。在一首「太想愛你是我壓抑不了的念頭[4]」結束,聽《難得有情人》[5]的前奏響起,他終是沒忍住,貿然起身悶頭到廚房倒了杯涼水,望青年面前放下,語氣連自己都覺懦弱:「喝高了吧,來一首《友情歲月》[6]?」
縱是生吞了三杯高粱,景耀看來清醒非常,或者說,可能太過清醒了,襯這一席話讓人遍體生寒。青年看他的神情冷靜異常,眼裡了無笑意,烏瞳如悄聲無息的無星之夜,冷得好像被生生從身上剜下一拳頭大小的血肉,沉寂好一會兒才有了音息,別開眼將話筒安回架上。
「是晚輩打擾了,周哥您早點歇息。」且說著,景耀將桌面理乾淨,似個恰如其分的客人,措辭生分禮貌,三兩下收拾外衣便走,麻利得很。「下次不會了。」
那一句讓周森如墜冰窟,未曾如此痛恨自己寡言訥澀,做不到圓滑,又無法誠實以待;那些向來將惡意摒除在外的,此刻也以相同的方式,拒絕著他未曾想過會實現的渴望。他登時明白,無論愛人的一方,或者被愛的一方,愛情都令人心碎[7],活了大半生、做人卻像才開始,似乎已經爛到骨子裡,終其一生就等著他人厭棄。
他大半生空耗在一廂情願上,時近而立,本不適合空有少年志氣那一套了,做個實在的體面人;若這一遭再絆跤,不僅跌了面子裡子,他不知道捱不捱得住。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8]』」他自問。
見大門前被路燈拉得長長一道人影,周森還是沒有追上去,只覺房裡自顧自播著的曲子,明明寫的、唱的盡是人心,此刻卻吵得不通人情。
想給你聽我的心跳 想你知道我睡的不好
喝水想著你 搭車想著你 闔眼閉眼間 出現的全是你
我猜不到你的表情 我等不到你的回應
不想難為你 又不想放棄你 決定告訴你
對不起對不起 我愛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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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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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引用:
[1] 榮少及華仔分別為港星張國榮及劉德華的代稱,兩人都曾為自己演出的電影唱過主題曲。
[2] Beyond《現代舞台》〈冷雨夜(粵)〉,一九八八年。
[3] 邰正宵及張信哲兩位長於情歌演唱,分別有「玫瑰王子」與「情歌王子」的美譽。
[4] 張信哲《夢想》〈太想愛你(國)〉,一九九六年。
[5] 關淑怡《難得有情人(國)》同名歌曲,一九九四年。此曲原版為粵語,收錄於一九八九年關淑怡的同名專輯《難得有情人》。
[6] 《古惑仔I之人在江湖電影原聲帶》〈友情歲月〉,一九九六年。此曲為電影《古惑仔》系列主題曲,一九九七年收錄入鄭伊健個人專輯《伊健・十三》。
[7] 張惠妹《不顧一切》〈讓每個人都心碎(國)〉,二〇〇〇年。
[8] 《六祖壇經》〈行由品第一〉,唐代。此話出於六祖惠能大師。
[9] 梁靜茹《一夜長大》〈對不起我愛你(國)〉,一九九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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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士: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ARS),於2002年11月自中國廣東爆發,於2003年7月逐漸趨緩。此疾病於2003年5月達到高峰期,造成全球約8000人染疫、782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