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森得知景耀與自己雙雙被提名,就知這事沒譜了。且不論人家大小獎項拿了足有兩年,與此同時,角逐影帝的還有港都的老戲骨,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但見谷珂那酸苦面難得眉開眼笑的份上,他便不潑冷水、自討沒趣了。
「說得好像跟你無關似的。」入圍最佳男配角的文祐鑫從旁打趣,笑起來齒列整齊,白燦燦的。他這回參演的警匪片入圍了包含最佳劇本、最佳動作指導等六項獎項,戲裡也是眾星雲集,個個呼聲極高,能在腥風血雨裡脫穎而出,想來也是不容易的角色。
在港都電視台時,周森與他合作不下一次,但多是陪襯的綠葉角色,今次見他記得自己也驚訝。
「文先生見笑了。」沒想到與小陳的閒話會被聽見,周森有意謙讓地圓了場子,心裡暗暗記下不該在公共場合閒扯淡,就是戲謔之詞也難保被一些嘴碎的加油添醋成什麼樣。
「呦呀,森哥咋這麼生分呢?」一隻胳膊冷不防掛上他的肩頭,吊兒啷噹的男聲打斷了兩人,刻意用上普通話的口音很正,不帶一般港都藝人的腔調。
周森只初時被那變故嚇了一跳,隨後瞭然地扭頭一看,果不其然,那自來熟的傢伙是從經紀人轉戰藝能主持界的高席,暱稱「高主席」的人間活瘋子。時常聽人抱怨,他經手的節目效果大得根本不尊重藝人,卻是無人能否認這種偏鋒帶來的高收視率,業界裡對這人的傳聞不勝其數,褒貶參半,但其中最讓周森在意的是,有這種綽號怎麼還沒被華國當局封殺呢?
「論資歷,咱家小祐子得叫您一聲『森叔』呢!還請多敲打敲打。」那廂高席還在不正經,揣著一口清朝劇的配音,只差口氣聽來真似養心殿旁的大太監。
「這輩份是提得多了⋯⋯」沒弄清他意思,周森秉持著沉默是金的大原則,不輕率對後半句話回應。敢情這是你家藝人?不對,若是你家藝人⋯⋯
「就是家裡人才該好好蹂躪一番啊。」總算講回了粵語,但高席那一口在老一輩看來陰陽怪調的調子不改,直到幾年後網路興盛,才出現了貼切無比的形容:銷魂的波浪線。
聽他這話,周森意會過來對方這是在教育,同俚語所言,啱就要贊,錯嘅就要企定畀人打。實情不知,至少明面上文祐鑫打著「實力派」的名號出道,本該謹言慎行,否則哪天被使絆子、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單就這點,他十分敬佩高席的敏感度,無怪乎人家帶出來的影星歌手業務能力堅強,風評良好又獨善其身,但若要說正主的性子⋯⋯嘛,人無完人。
「高先生近來雙喜臨門啊。」座位在他右手邊,景耀這會兒才走完紅毯。
想來這位準影帝方才走來一路群芳爭豔、爭相拍照採訪,衣袖間的女性香水味雜陳,令高席玩味一笑,將手自周森身上狀似無意地抽開,又不知道什麼意思地瞟了他一眼,配合對談者又說回了普通話:「好說好說,倒是什麼時候要換景影帝請我們吃喜餅呢?我還沒吃過島國的大餅,好奇得很。」
這話說得讓周森不禁側目。縱使對綜藝節目不感冒,他也聽聞人說高席的臉皮厚過長城,不料今下碰頭就見識到這麼一針見血的一幕,若提問的作派不如高席,此舉無異是記七傷拳,徒然添自個兒一身腥。相對地,他也暗自慶幸自己名氣不過爾爾,但就一位曾受景耀關照的演藝人員,他對此難掩好奇,隨之看向一身黑的俊朗後生。
「再等等吧。」無端受一眾八卦目光關注,景耀也不惱,保有氣度地話鋒一轉。「典禮差不多要開始了,高先生不回坐等領獎嗎?還是我們換個位置,等一下我來幫您領?後輩沒得過最佳主持,也是新鮮,我們可以共創今年金華轉播最高潮。」
「你唔好噏咁多!」對景耀無傷大雅的消遣,高席笑罵著直朝其背上拍去,顯見兩人交情篤實,但那力道周森光看便覺手疼。「我今年和潘志誠槓上了,拿到獎可要好好在他面前顯擺一番,你小子滾遠點!」
如颱風過境似的,高席風風火火地來,又毫不講理、不留一片雲彩地走了。邊上站著的文祐鑫還同他倆怔在原地,半晌才回過神,對準備就座的他與景耀一笑,莞爾間的僵硬不知是否來自高席先前的話,無意間露出兩側的小虎牙,柔化了硬派面容的稜角。
周森這也想起,文祐鑫是平面模特出身,年紀不大卻老揀些成熟老練的要角,對此評論雖然兩極,今兒被提名應當也算是被給了個肯定吧。他一面收拾著座椅,一面以眼尾瞥著結束寒暄後、走回劇組位置的文祐鑫,就聽邊上早一步坐下的景耀驀地笑了一聲,抬頭見對方看著自己,好似輕易看透他那點小心思。
都要奔三的人,難免有些面子掛慮。他輕咳掩飾羞赧,故作無樣地坐了下來,這才想起了自己來此最主要的目的,欲要發話,卻被截了先機:「景⋯⋯」
「周哥的演技益發精湛了。」景耀率先開了話頭,「《既望》是個好故事,周哥又特別適合這故事。」
在周森印象中,這影帝小生人是爾雅溫文,狀似也稱不上好相與,幾番不厭其煩照拂他,應是羨煞旁人。然而,他只覺像是雲中望月,霧裡看花,仔細審度這席話,景耀著實像個單純的戲迷,雖是找不出錯處,文雅精緻的措辭卻帶些他這種人不懂的官腔。既弄不清裡頭幾分真假,他只得解讀為是些場面話。
「景先生演什麼像什麼,指不定比我更適合。」他訕笑答道,無意諂媚,因為他切實這麼想。
「不,蕭陵這角色只有您能夠勝任。」景耀話說得意外直白,讓見識圈內交旋無數的周森一晃兒無語,對這種彷彿不計回報的溢美之詞,沒想一頭處。「周哥比人說的還要實在呢。」
他定格的神情定是滑稽,景耀嘴角頓失了笑,連著後半句的評價也顯得親狎,讓他不免懷疑自己或許是被調侃而不自知。
「⋯⋯景先生也沒想像中『濕滯』。」這一來一回讓周森脫口而出,後知後覺說錯話,趕緊報之以李,回以幾句無關緊要的掩蓋失言。「景先生在《暗路緝兇》演出的馮紹明才叫人驚嘆,港都日報上也說,沒想到在《女人香》[1]後還能見到這麽瀟灑的盲人主角。」
景耀沉默望他片刻,烏亮的眼方有了動靜,不如周森期望裡愉快地說:「周哥多獎了。馮紹明的成功是因為好的編劇和導演,我會轉告他們的,希望以後還有幸能跟周哥合作。」
談話方歇,演藝廳中的燈光閃了閃,輔以廣播提醒在場所有人盡快入座,開幕表演即將開始。
就這,兩人到整個典禮結束都沒再說過一句話,唯頒到最佳男主角時,周森起身攬了下獲獎的景耀,給一種象徵性意義的祝福。對這後進難得的疏離,他只作是年輕人欲保住影帝寶位的焦慮罷了。
周森是個悶葫蘆,別人不提,他也沒心思熱臉貼冷屁股。講真他對亮晃晃的獎盃實是不生興趣,若非念及谷珂數年來的不離不棄,按人情義理他也該做點成績為對方的前程琢磨,否則他可能連那張花體字印的邀請函也不會多瞧一眼——當然,他一文盲瞧了也是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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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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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引用
[1] 馬丁·布萊斯特(Martin Brest)《Scent of a Woman 女人香》,一九九二年。此片翻拍自一九七四年迪諾·萊希(Dino Risi)的同名電影《Profumo di donna女人香》1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UvVtWmHX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