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傳來撲鼻的湯麵香氣。
位在租屋處一樓的「老黃乾麵」是間遠近馳名的老店。在搬到這裡以前,我就曾耳聞過這間麵店的盛名。老黃乾麵之所以出名,據說不只是它們的麵條Q彈用料扎實、醬料獨到。最引人注意的,是該店的作息相當特別:在大多數人都還在睡夢中的清晨五點開賣、在人們正準備覓食的中午十一點左右關門休息。在此之後鐵捲門便會拉下,留下側邊一道小門,大概是運補食材時供人進出之類的用途,雖然沒有營業,但這道門始終會開著。
儘管開店時間特別,但也並不奇怪,美食地圖上的評論區中,沒有客人因為營業時間而抱怨,畢竟有些早餐店也是這樣運作,更何況在這個年頭有些「特立獨行」的舉動才更吸引人上門。因此這一帶的居民時常在天色矇矇亮的時候來當早餐吃,如果是上午七點才來恐怕就嫌晚,有非常高的機率得排隊了。
不過,雖然我就住在同一棟建物的二樓,但礙於營業時間的緣故,身為普通上班族的我始終和老黃麵店無緣,就算沒上班的日子我也鮮少出門,因此搬來這裡三年以來還沒有機會光顧過,充其量不過也只是鄰居關係。
獨家醬料的花椒香和麵條從滾水撈起的氣味,交雜在一起的香味充滿我的鼻腔。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裡說著香,卻隨即動手關上窗,還上了鎖。
我覺得好疲倦。
事實上,今天是我失業第二個月。我窩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單和枕頭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床的一小角邊還有成堆沒有折的衣物。就算到了這種時候,我依然沒有力氣起身找點事做,即便現在無事一身輕,卻連下樓都提不起勁。這段時間裡除了持續對著自己毫無興趣的工作投遞履歷外,都在縮在家中當個廢物,整天看些不知所云的影片、癱在地上仰望天花板,我的生活範圍也就只剩下便利商店。我甚至把手機裡所有通訊軟體設定靜音,所有訊息通知或是信件一概不讀不回。
算了一算,我身上的存款扣掉房租大概還能活兩個月。那兩個月後呢?誰知道?我完全沒有多餘的心力思考未來的事。樓下的飄上來的香氣就像是在嘲諷我似的,越是美好,就越像是在笑我的生活爛得只剩下一攤狗屎。或許一開始我就看那間麵店不順眼了,所以才會這麼久以來都沒有光顧過。
我不時會想起前公司中種種不愉快。當初自己主動提出辭職的自己,此刻似乎也沒有多厲害的發展——不,論「發展」,我現在可是一點資格也沒有,我不禁啞然失笑,我可是活得到像是爛泥一樣。
信箱裡躺著幾封陸續回傳的面試通知,事實上那些信已經躺了好幾天了,自己總是提不起勁回覆,我用疲憊的雙眼大略掃過一輪,有些甚至早已過了面試時間。我甚至開始懷疑起當初是什麼驅使自己按下履歷投遞的選項。
我知道我在害怕——害怕下一個工作依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模樣,最糟糕的是還得面對各式各樣的職場霸凌。我簡直想也不敢想,如果又回到了像待在前公司相同的處境,那麼一來可就沒有半點意義了。
雙眼閉起的時刻,我總覺得周圍都環繞著那些聲音:
「湘渟,那個期末報告就交給妳了,明天前要搞定送主任審核;簡報!簡報好了沒?明天妳要負責上去報,會議記錄不要忘了寫;什麼?分工太重?好啦,我以後再想辦法,新人太菜了,妳就多多擔待一點,妳好歹也算是主管耶;湘渟,妳底下的人差旅費報支該趕快請一請了。不要什麼都要人家催……事情太多太雜了?不會啊,妳這組已經有三個人了……這點小事自己處理好不好,不管這個了,這一季考績輪到妳打乙等了,沒意見吧?照慣例我們公司都是輪流的,加薪的機會當然要讓給新人這樣才有激勵的效果啊……」
去你媽的。
去你媽的激勵。
我對著空氣吼了一聲。
我原本以為,只要努力工作,就一定能獲得認可。然而,在前公司,我卻成了一個任人擺布的工具。無論我做得多好,都得不到應有的回報。
事實上,這個破爛工作內容不過就是向甲方提案,跑跑行政作業的雜務,本來就不是自己喜歡的職務,只是自己剛畢業沒多久後,身為沒什麼有用技能的社會新鮮人,為了自給自足而不得不為罷了。然而別人的一句話,自己的業務量就會平白無故大增,大多數時刻還是在幫同事和下屬收拾善後,最後連一句感謝也沒有。憑什麼自己要在這種環境裡天天給人糟蹋,而這一晃眼過去就是三年。
我偶爾會站在鏡子前面,看著無端消瘦的腰身和久沒保養的髮色逐漸黯淡、一臉蒼白的模樣,記得年初時還特地請特休去染頭髮,直到今天看起來已經像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了。我無奈地冷笑了一聲,我期待從空蕩蕩的房裡傳來了自己的回聲,然而這十坪不到的房間裡連回音也捨不得給我。
臉頰有些濕潤。眼淚又不知不覺從眼眶裡流了出來。我正想伸手撥開淚珠,卻感到一陣刺痛。我的眉毛尾端有一處紅紅的擦傷痕跡。這裡正好被頭髮遮住,要不是對著鏡子仔細看,還真是不容易察覺。
這是什麼時候受的傷?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明明這段時間裡都在家裡,如果有碰撞導致受傷應該也不至於沒有知覺。我靠近鏡子想看得更仔細一點,又發現太陽穴附近也有一片擦傷的痕跡,甚至還看得到血絲。
「好痛。」我痛得喊了出來。
再仔細一看,頭的右半部除了擦傷以外還腫了一塊。這下可以確定我肯定是撞到什麼東西過了。只是不知什麼原因,我居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一點印象……也沒有嗎?又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我試著回想這幾天到底都做了什麼蠢事,只能依稀感覺自己似乎曾經出過門,但確切是什麼時候就搞不清楚了。這段時間以來,這種恍惚間遺忘自己的行為越來越頻繁,好像也見怪不怪了。
我索性又往床一躺,闔上眼決定什麼也不想。
受傷?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在那間公司的日子裡,我的心早已傷痕累累。
眼皮越來越重,我又糊里糊塗地睡去。
※
當我又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夜幕低垂。不知道這一睡又過了多久,對了對時間居然睡超過十個小時,這對夜夜失眠嚴重的我而言屬於相當異常的情況,但是我卻沒有半點愉悅的情緒,反倒有種「為什麼醒來」的厭惡感。我煩躁地推平床單上的皺褶,手掌在棉製的布料上一抹再抹,偏執地用力,速度越來越快,直到掌心發燙為止才肯罷休,一雙腳不情願地踏上地板,剛打算站起來就差點跌了一跤。原來是肚子餓了,從早上到現在都未曾進食讓我的四肢無力,胃也開始隱隱作痛,看來是時候出個門,最起碼也該多少吃些東西。頂著頭昏腦脹的不適,我扶著床隨意地換了鞋,開門下樓。
「唷,小姐晚安啊,妳感覺好一點了嗎?」
剛下樓,一位頭髮灰白阿姨立即喊住我。我側著頭看她,不曉得她為什麼這麼問。我可不記得和任何人說過我的情況。
大概是看見我眉頭不受控制地皺起,阿姨趕忙揮揮手。
「啊……抱歉,看起來好像還是有點不太舒服。算是阿姨多嘴了。」她雖然滿頭灰髮,但年紀看起來頂多是五十歲上下的中年婦女……又或者更年輕一些。她圍著粉紅色方格子圍裙,纖瘦的體態看起來有些過瘦。我再仔細看了看她的臉,似乎有點面熟。
「我樓下賣麵的啦,不記得我了?」
「抱歉,我不太會認人。」我含糊地回答。
「看看現在都幾點了,晚上九點了才出門,妳這樣作息不太正常喔。」
我從外套口袋掏出手機一看,確實已經是這種時間了。但我實在不想被開店時間更不正常的麵店老闆這樣說,但是又懶得反駁。比起這個,我更在意為什麼樓下賣麵的阿姨會在這個時候和我搭話,我可不記得自己有和老闆打過照面。話說回來,這間店現在有營業嗎?
我望向阿姨身後的位置,鐵捲門是拉下的,表示現在並非營業時間;不過唯一敞開的小門卻昊光萬丈,光影閃爍間感受得到人來人往的熱鬧非凡,裡面似乎傳來陣陣酒氣。
「我肚子餓了,想去買吃的。」我簡短回答,並不想牽扯的麻煩的事情中。打烊的店家裡有另行款待的客人不是什麼古怪的事,但是那濃厚的酒氣往往都是引發糾紛的源頭。我的直覺告訴我:離這裡越遠越好。
阿姨微微一笑,客氣地問:「既然如此,要不要進來店裡吃?現在滷味特餐可以免費加飯。」
雖然是麵店但是卻推薦不是麵的餐點嗎?我笑了出來,腳步也遲疑地停下。
「這樣多少錢?我預算有限。」
「進來看看就知道了,很划算啦。」阿姨走進店裡,沒有再回頭。
我的內心不斷掙扎,腦袋反覆想著「免費」兩個字,想到心癢處鼻子忍不住抽動幾下。再不了多久,自己的存款就要用罄,再不精簡支出的話恐怕很難在找到工作前不餓死,自己沒有其他選擇了。只不過這樣一來,好像更顯得自己窩囊,始終擺脫不了窮途末路似的。我曾聽說開始領低收入補助的人,最後多半只會從此淪落,無法不靠接濟活下去,更遑論東山再起的可能性;接受別人幫助的我是不是也會一樣?永遠只會想要依賴別人了?
我不要。
我不想要成為這種人。但……
「吃看看吧,不過就是一餐,沒有這麼嚴重。」我對著空氣開口說話。不知道要說給誰聽,總之我放下了內心的堅持,走入那剛好一個成人身高大小的窄門。
硬底鞋踏上地板的聲音特別厚實,和白天沒什麼不同,紅藍相間的磨石子地板有種奇妙的懷念感,陳舊的木桌與塑膠椅簡單弄了幾個座位,就像老家一樣給人一種安心感。我的視線快速掃過,裡面有四桌,每桌都坐滿了客人,其中一桌還擠了六個人。算了算這個非營業時間卻熱鬧非凡的老黃乾麵,居然在這種時候高朋滿座。
「妹妹呀,妳坐這邊。」老闆娘搬了一張摺疊木桌在一個角落鋪下,馬上遞上了塑膠椅,「想吃什麼再跟阿姨講,記得滷味特餐免費加飯喔。」
我點頭坐下,拿了張衛生紙在有些黏膩的桌上抹了又抹,對眼前奇特的場景不由得好奇了起來。中間最熱鬧、坐了最多人的那處大圓桌,不知道在談論什麼,座位上的客人看起來頭髮花白,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大叫的,不時嚷著「司法不公」、「子孫不肖」之類的詞句,臨座的人給他們勸酒,這才按耐下來;撇除這桌的客人,還有幾桌是個人席位,不發一語地喝著悶酒,面對眼前的餐點筷子遲遲不下,彷彿有什麼天大的心事悶在心頭,連眉梢也給鎖得老緊,麵都給看得難吃了。
「就滷味特餐吧。」我舉手喚來了阿姨點餐,她眉開眼笑地在單子上畫了畫,還不忘了推薦了他們店裡私釀的藥酒,說是有紓壓疲勞的作用,我想也沒想就婉拒了。倒也不是我不敢嘗試這些東西,而是阮囊羞澀的我沒有本錢這麼奢侈,儘管我沒問價位,但想必都會對我的錢包造成負擔,在一間麵店花這麼多錢,可遠遠不在我的計畫中。
我抽起一雙筷子在桌面上捅呀捅,一隻手撐住下巴,總覺得這副光景有些熟悉。
這時,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年輕男人靠近,拉了張椅子在我旁便坐下。「欸,今天又遇見妳了,怎麼樣?還好嗎?」
我感到有些錯愕。歪著頭想了半秒鐘依然對眼前的這人沒有半點印象。只感到滿肚子莫名其妙,怎麼有人這麼輕浮地向陌生人搭話,而且還是這麼沒有禮貌。
正當我要做出反應的時候,對面的人突然高聲喊話:「你跟她講這個幹嘛,她又不會記得。」
「嘿,死小鬼就是死小鬼,看到年輕妹妹就想親上去,真的是死性不改。」另一桌的大叔也開口應和。
「說得也太難聽了吧,就只是這種情況很難得,多聊幾句不行嗎?」我這時注意到這男人的模樣,他的臉夾削瘦,鼻骨隆起,不知道為何面無血色,蒼白的雙頰讓漆黑的雙眼格外引人注目,黑鴨舌帽之下覆蓋耀眼的金髮,穿著厚重的羽絨外套讓人搞不懂他的季節是不是還在嚴冬。但現在可是夏天!他這樣穿不熱嗎?
「難得?那倒是挺難得的。畢竟這種時間我們只接熟客。」賣麵的阿姨使勁搖著手上的麵勺,裡頭是正在燙的青菜和豬肝、脆管、脆腸,另一個爐子則是開足大火熬粥,在她搶話的同時手也沒閒著,倒入了兩大杯米酒,頓時酒香四溢,不知道是哪位客人點的豬肝粥,此刻就像是廚房裡的太陽,不斷閃耀著聖光。我感到飢腸轆轆,這勾著人腸胃的香氣讓我後悔剛剛點得太過寒酸,也許再多點個兩道菜也無傷大雅吧……
「這可不好,這位小姐當熟客還太早。小珍啊,我的粥好了沒有?」大圓桌那裡剛剛還在大聲嚷著的老人也加入了話題。看來這家店排外的風氣出乎意料之外的重,也許是居於某種饕客的自尊,這種類型的傢伙對於別人和自己有相同的喜好總是會表現得不屑一顧,好顯得自己有多麼特別。
這類的案例我可見多了,在前公司裡多得是這種人。起初都會說得好像自己多麼提攜後進,然而一旦在工作業務上有所重疊,自己就永遠要顯得不落人後。
接下來,手段就會難看,態度越發糟糕。
那被客人稱做「小珍」的老闆臉上微笑,俐落地翻轉手腕把勺子裡的東西倒進盤中迅速遞上圓桌,接著拿起鐵夾挑了幾塊滷得黑得發亮的蘿蔔、豆干、百頁豆腐,看來是現在才正要料理我的滷味特餐。
「人啊,如果總是想著那些不好的事情,最後受傷的都會是自己。」趁著小珍老闆還在忙的時候,戴著鴨舌帽的年輕人突然開口。
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突如其來這麼說,但我卻沒有力氣臆測。
「怎麼?這種事是可以說不想就不想的嗎?受不受傷是自己可以決定的嗎?」比起生氣,我更多的是不耐煩。說到底,這根本不關別人的事。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是被我的態度嚇到,但表情依然十分冷靜。「妳說的沒錯,我確實無法反駁。只是,妳並不是沒有選擇的餘地,畢竟今天的妳都肯下樓吃飯了,這是很大的進步了不是嗎?」
「你……你這人!」我站起身體,往後退了好幾步,說得出「畢竟今天的妳都肯下樓吃飯了」這種話,必然是知道平常的我足不出戶,我背脊發涼,喉嚨感到一陣噁心。
「你跟蹤我?」我只能得到這種結論。
「唉……當然不是。」他搔著頭一臉困擾,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
別桌的客人則是哈哈大笑,說:「我就跟你說她不會記得的,別嚇著人家了。來,吃飯吃飯!」說是吃飯,那人從剛剛到現在都只有喝酒,從來沒有下過筷子。
「阿華,好了啦。這不是我們該介入的事,順其自然懂嗎?不是有句話這麼說的嗎?『生命自然會找到出路』,如果找不到的話,大不了就像我們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好你媽個屁。」阿華手指按在帽緣,用力壓了壓。
「噢——臭小子,真的是不懂敬老尊賢,說話這麼難聽。」
「好了好了——別吵了。」老闆娘小珍端著滿盤的滷味到我面前,另一手端著白飯。「就是你們這些笨蛋害的,搞得人家都沒吃飯的心情了。」
小珍把手中的料理擺上桌,對著我說:「總之先吃飯吧。」
我有些不開心,正如老闆所言,我現在食慾都快被這些人搞得消失殆盡。
「你還是去別桌吧。」老闆對鴨舌帽男白了一眼,他聳聳肩後站起來離開。
我的心裡始終靜不下來,但菜都端上來了,也不好意思轉身就走,於是我嘆了口氣拿起筷子。
盤裡的菜色都是常見的滷味,但淋上醬汁灑些蔥花後,卻顯現截然不同的美態,油亮的蘿蔔上大概加了點油,光滑濕潤地躺在燙青菜上,盤子下方一塊空餘處整整齊齊地擺上一丸白飯。簡單乾淨的擺盤讓本來就飢腸轆轆的肚子此刻再也安靜不下來。
我迅速動筷夾菜,才剛入口,清甜青江菜立刻佔據了味蕾,我又緊接著扒了飯,和著鹹味的醬汁浸潤舌尖,竟感覺到白飯越吃似乎越鹹……。放下碗,我愣在了座位上。不知為何,眼淚竟然從我的眼眶中溢出,順著臉龐不斷撲簌而下,滴在我的碗中、滴在我的桌上、滴入我的心裡。
我想起來了。
雖然記憶依舊模糊,但是我很肯定的是,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坐在一樣的位置,吃著一樣的菜。
不同的是我的心情。儘管我此刻正在流淚,但是這時候我竟然有些想笑。
「哎呀……。」小珍老闆一副傷腦筋的樣子,索性放下工作,拉了張椅凳在我旁邊坐下。
「昨天的我……怎麼了?」我的聲音有些噎住,視線模糊。這時我注意到了,室內的一切看起來都有些朦朧,好像罩著一片毛玻璃似的令人難以看清。
老闆娘拖著腮幫子,聲音宏亮地說:「我可真是嚇傻了。幾十年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我面前自殺。」
我沒有很意外,這很像最近的我幹得出來的好事。
她繼續說道:「大概晚上八點左右吧,妳白天不知道去了哪裡,我看妳本來是準備上樓,但是卻傻傻呆呆地站在馬路中央。我本來以為妳是失神了在發呆,大概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想說年輕人嘛難免會有不如意的事情,本來也沒有多管。誰知道,結果妳……」
「我怎麼了?」我雖然想起來昨天曾經待過這裡,卻記得不是很清楚過程。
「妳突然往後倒,整個人像是大字一樣倒在馬路中間。我嚇了一大跳耶!我嚇到喊了出來,店裡面的客人也跑出來看發生什麼事。」
「對啊對啊,妳差點把頭都撞破了。」圓桌那邊的客人大聲應和著。從剛剛開始他們就在偷聽我們說話。
「就在妳躺下去之後沒幾秒,就一輛車子咻——地一聲要撞過來。還好我們即時把妳拖離開現場,不然晚上路這麼暗,開車的人一定看不到地上有人,說不定就這樣給妳輾過去了。」
「我正是這麼打算。」我還是說出口了。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但老闆並沒有特別在乎,大概是我昨天也坦承過了吧。
「不是阿姨要勸妳,但如果這麼做,妳的人生就這樣停住了,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我已經不在乎這些了。活著要做什麼?難道繼續遭遇失敗的人生就讓人感到好過嗎?妳根本沒有遇過我遇過的事情,說著這些勸人不要放棄的話,未免太過傲慢了。不——不只傲慢,甚至是不負責任。」
我生氣了。但視線還是停留在老闆的臉上。
也許我期待她反駁我,又也許不期待。無所謂,我根本沒有了希望。
我繼續說道:「是啊……是啊……我是失神發呆了,但我很清楚,那些人對於我的死活根本無所謂。也許我在被車子輾死的之後,他們甚至忘了我這個曾經待在公司裡了螺絲釘,他們根本不在乎。」
至此,我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一股腦地把心中想講的話通通發洩了出來,甚至有些沒頭沒腦,但是那又如何!
阿姨沒有說話。我用力踩了一下地板。
「離開那個爛公司以後我找不到工作,也不想工作,再不到半年我就會餓死在自己的床上,難不成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阿姨看著我。
我撇開視線,看向裝滿食物的盤子,上面還有一點點熱氣。不一會兒,我又抬起了頭。「這番話該不會我昨天也說過吧?」
「沒有說這麼多。只說到妳離職的事情,然後開始找工作的部分而已。」
我啞然失笑,我記憶裡的空白和剛剛的情緒性發言在這種時候看上去都格外引人諷刺,只不過我連挖個洞把自己像是地鼠一般埋起來的力氣也沒有。算了,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了吧。摸著頭上的傷痕,心裡想著大概是昨晚撞擊力道太大,導致自己一時的失憶。
反而是前公司裡那些討人厭的嘴臉依舊記憶猶新。
阿姨微微笑著說:「不過嘛,我確實沒有資格評斷妳的經歷到底是幸還是不幸。我不是妳,這點是千真萬確。」
我正想接話的時候,她又立刻開口。
「這樣說有點倚老賣老,但是阿姨還是希望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妳。妳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所以感到迷惘這是正常的,任何人都是一樣。如果妳選擇在這裡停下腳步,恐怕就是捨棄掉了自己還僅有的機會。」
「該不會是『活著就有機會』那一套吧?」
阿姨沒有回應我,自顧自地說起了我聽起來像是聽天方夜譚的話:
「那位阿偉,就是戴鴨舌帽那位,以前是混幫派的,本來有個漂亮的青梅竹馬女朋友,那小子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居然在一個冬天的晚上跑去跟人輸贏,結果啊,頭被人削了一半……女朋友跑了,人也沒了;那個坐在最裡面身材最胖的李老師,活到五十幾歲的時候都還算美滿,結果誰知道兒女不成材,把他積蓄騙光後送到了老公寓獨居,連個看護都不請,想也不用想,當然孩子根本一次也沒探望過他,萬念俱灰的狀態下自己就從十幾樓高的地方跳下來;坐在那位角落的劉兄,可能是我客人裡最有錢的,台北市裡就有兩棟商業辦公大樓是他的名下,結果某天被人設局,公司財產被人掏空,自己還背了官司,一氣之下在房間裡綁了條繩子,脖子就這麼掛上去……」
我聽著這宛如開玩笑的話語,卻點也不覺得驚訝。也無從打斷老闆的敘述的故事。她明明白白地說這些人都已經死了,但這時候他們不是安安穩穩地就坐這裡嗎?奇妙的是我並不認為老闆說的是假的,也許受到這個場面的影響,我也開始失去質疑的能力了吧。
我甚至也這樣覺得:對於一個存心想死的人,懷疑身邊的事物根本毫無意義。與其抱著疑問死去,不如坦然接受一切。因此,老闆說的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什麼都無所謂了。
「妳看看我們這裡。」老闆娘張開手,「都是一群過得不怎麼樣的人。都是一群在生命中走不下去的人。但是,妳還可以。」
「憑什麼我可以……?」我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就憑妳沒辦法更糟了。」大圓桌那邊的,剛剛被老闆稱作李老師的男人開口,她穿著白色的居家服,臉孔有些模糊。
「妳被仇家砍過嗎?」鴨舌帽南摘下了帽子,我看不清楚他頂上光景,只知道脫下來的那塊本該是頭頂的地方空空如也。
「話說回來,妳本來根本就沒有錢嘛,看妳這窮酸樣,妳有房子嗎?我有兩棟樓餒,嚴格說起來還有好幾個億,啊!靠么,那些錢都被幹走了哈哈哈……」像是嘲笑自己似的,穿著灰色西裝的劉兄伸了舌頭做鬼臉,只是他的舌頭……真的很長。
「這裡到底是哪裡?我究竟到了什麼地方?」我感到疑惑。我並不感到害怕,也沒有發抖,反而感到有些溫馨好笑。他們如果是「人」,那麼這齣鬧劇為了自己大費周章,已經是這些年來對自己少有的關注了;倘若是「鬼」,那這畫面顯得更加滑稽,一群不怎麼善終的已死之人在苦勸活人不要尋死,這簡直是離奇又好笑。
「妳不要感到害怕,他們都是暫時離不開這個世界,遊蕩在記憶深刻的地方不斷徘徊,雖說靈魂很自由,卻也一點也不自由,因為已經失去生命的人到哪裡去都感受不到喜悅,人生到了終點,就算感到喜悅也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意義嗎?即便這種感受是快樂的?」
「快樂只對存在未來的人有意義,對於無法延續情緒的孤魂野鬼而言,是悲是喜不過就只是一種感受罷了。抬起頭來看,那不過都是同一種結局。」
我不置可否地晃動著頭,身體不受控制地扭了一下,我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但最起碼我現在知道的是自己生理上最直覺的反應。
「我還能做什麼?我根本走不下去了……。」
「我到覺得不是這麼回事,做好眼前能做的事,這對妳而言不難吧。」
「不然妳說,我能做什麼?要是有這麼簡單的話我還需要尋死嗎?」我揉著太陽穴,果然還是說風涼話簡單。
「吃飯。好好吃飯總辦得到吧。」
「那有什麼厲害的,我——」
「不,這可不容易。專注在眼前該做的事,好好正視自己每一個舉動,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好好找到自己馬上可以著手去做的事,然後完成它。這是多麼偉大的舉動。」老闆的臉色凝重,絲毫沒有半點要讓我回應的意思。
「當妳能夠好好地完成設定的目標,再微小的小事都能帶給人成就,這是讓妳充滿力氣走下去的動力,並不是妳剛剛口中『那有什麼厲害的』這種程度,如果妳輕忽了這些,飯也變得難吃了,人生當然過什麼都覺得困難。」
周遭鼎沸的人聲停了下來,所有視線都聚焦在我身上。蒸氣熱騰騰地浮在空中,肆無忌憚地攀高、蔓延,店裡此刻煙霧瀰漫,讓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空氣為之凝結,彷彿在等我做下決定。
「我餓了。」我拋下這句話後,就沒有再回應,繼續吃著我桌上的料理。
老闆站起來,從湯鍋裡舀了一碗湯,又從方方正正的透明冰箱中拿起一罐啤酒放在我桌上,「本店招待,不會跟妳多收錢。」
「喝啦!喝啦!」李老師舉起杯子朝我這裡敬,我想也沒想,也舉高啤酒瓶。
戴鴨舌帽的男生也點點頭,跟著把他的杯子舉起;老劉呼應了的兩人動作,還站起來向所有人往上揮舞手臂,看得出來他是現場情緒最亢奮的角色。
一時之間,一呼百應。每個人都停下了本來吆喝的酒拳或對話,酒杯酒罐混雜在半空中彷彿有閃耀著光芒。
「喝啦!」我笑著回應,大口讓冰涼的氣泡流入我的喉嚨。
※
我感到頭很重,記不得自己為什麼站在自己鏡子前面。
我只有左腳穿著鞋,手裡還拎著鑰匙,是正要出門也不是,剛進家門也不像。頭部像是被人開了洞,記憶被憑空抽走似的。我瞇起眼看著鏡子,額角還有片紅紅的傷痕,後腦杓還有些微的疼痛感,仔細看,臉上還有些泛紅,身上散發著酒精沒有散去的氣息。
我喝酒了嗎?我有喝嗎?什麼時候喝的?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房間裡有一堆還沒送回收的酒瓶和垃圾,就算是剛剛喝了酒,證據也無從找起。
「搞什麼呀……這不是和每一天都一樣嗎……。」我右腳也穿上鞋,反正都穿了一半,要是又往床上躺回去豈不是白費工了嗎?抱著這樣得心態,我還是決定出門一趟。
剛下樓,甫亮起的天際露出一絲陽光。此時竟然是白天,自從離職後,自己便不曾在早起床。我拿起手機看時間,此刻居然也才不過清晨五點。
「就算還沒離職的時候我也不會這種時間起床嘛。」我忍不住吐槽自己。
清晨的涼風微微吹送,迎面而來的是撲鼻的香氣。位於我住所樓下的老黃乾麵剛開張,陸陸續續有幾個熟客入店裡點餐,通透明亮的店裡上上下下都忙了起來。
「美女,吃早餐嗎?」
店老闆宏亮的聲音從冒著蒸氣的煮麵台發出。我順著聲音望去,一個身形微胖的阿姨熟練地搖動麵勺,正準備把裡面的麵條放入碗中。她的笑臉給人種親切感,充滿活力地吆喝著。
不知為何我沒有拒絕。大概是出於「住在這裡這麼久卻從來沒有光顧過」的無聊愧疚感,我低著頭一聲不吭走入店中。
我硬底鞋踏上地板的聲音特別厚實,和白天沒什麼不同,紅藍相間的磨石子地板有種奇妙的懷念感,陳舊的木桌與塑膠椅簡單弄了幾個座位,就像老家一樣給人一種安心感。
一股令人熟悉的氣味在我鼻尖遊蕩。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麼樣?一大早的,遇到什麼開心的事嗎?」老闆走了過來遞給我一張菜單,上頭都是麵食品項,我大略掃過一輪,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
「不,沒什麼。」我搖搖頭,心裡對這股奇異感異常地堅持。「我們見過嗎?」。
老闆娘側著脖子想了一下,回答:「嗯……我想應該沒有吧。畢竟我這邊客人這麼多,我年紀大了記憶力不好,沒有辦法記住每一個客人的臉,真是歹勢餒。」
「沒事,沒事,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我停下本來要說的話,愣在了座位上。視線一時被牆上貼著的照片給吸引住。
大概是被我突如其來的停頓感到疑惑,老闆的視線也隨著我移動。
「噢,這張啊。這是我和我姐啦。怎麼樣,漂亮嗎?我姐生病前很漂亮餒,人家都說她是鎮店之花。」
我看著覺得熟悉,照片中人圍著粉紅色方格子圍裙,總感覺哪裡見過。
「我們兩個有像齁?唉唷,人家都這樣說啦哈哈。」
「是有一點。」我平靜地回應。除了體型差異外,臉的輪廓和眉毛確實幾分神似。「那……妳姐平常和妳一起經營麵店嗎?」
「她走了。畢竟當時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癌末了。」老闆仍是笑著,但語調卻平了許多。
我一時語塞,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這麼在意。
老闆娘給了我一張菜單給我,我參閱了半天卻始終沒有落筆,好像這張白色的單子上少了些很重要的東西,最後我在空白處寫了「滷味特餐加飯」的字樣。送去給老闆時她臉上露出訝異的表情,問我為什麼這麼點。我聳聳肩,只說了心血來潮。
她沒有再多說,立刻著手準備我的餐點。
我也沒有多問,吃完後立刻付錢走人。
幾天後,我開始了全新的求職生涯。我沒有時間感嘆自己過去惹人嫌惡的遭遇,雖然稱不上積極,但莫名地抱持著幹勁。為了生存下去,我去應徵了超商店員。
又過了近半年,我搬到另一座城市開始新的生活,我在那裡覓得了新工作。薪資條件稱不上好,但工作性質有趣,也許我會努力做上幾個月、也許很快就放棄,誰知道呢。
這段日子裡我偶爾在夜裡有著突發性模糊的記憶,既真實又虛幻的餐廳裡,品嚐著不知名的美食、喝著冰涼的啤酒。只是我始終記不起具體的情節,見過了什麼人。
我在搬家前的最後一晚試著光顧麵店,但不出所料地裡面空無一人,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對著小門說了即將搬家的事情,然後輕聲道謝。當我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了一聲脆響,像是酒杯互相敲擊的聲音。
我沒有回頭,臉上卻充滿感激,心滿意足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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