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偶戰記 Steel Will - 第二章 - 波諾茨格勒會戰III

像是驚醒般猛然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油漆斑駁得快要掉灰的天花板，是發了一個惡夢嗎？可是躺在床上的智潮，一點都不記得那是一個怎樣的夢。

他還記得的，就只是自己身處在馬思哥的波諾茨格勒，時間是在快要日落的午後，參與著一場猶如惡夢般的戰爭。

從床上起身，走近窗口拉開擋去陽光的窗簾，窗口下方正是那個埋滿雜物的噴泉，而這時的景象與之前的不同，路上都塞滿了汽車。

智潮稍稍駐足看了一會，然後便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把從那流出來的水塗到自己的臉上，好讓自己清醒一點。他雙手壓在盥洗盆上，抬頭看去鏡中的自己，看著那充滿疲憊的臉，霎時覺得自己老了很多年。

「我還是快點換個工作好了。」

關上水龍頭，智潮回到臥室，把掛在牆上的軍裝外套取下，邊走邊穿在身上，然後開門離開這個飯店的房間。往下走了兩層樓梯，他很快便走出飯店的正門，回到之前停泊鐵偶的那條街道。

在鐵偶的前方，再沒有聚在一起圍觀的人潮，只有剩下幾名憲兵背著這步槍在周邊警戒著。

一位中年婦女牽著孩子的手經過，她和同行的小孩都帶著大包小包的急步走著，目光一時投向那些鋼鐵造的巨人，可是他們都沒有停下步伐，灰頭土臉的繼續前行，隨後在智潮的身邊走過。

這個城裡的氣氛明顯與早上截然不同，站在路邊的軍人也不是鬆散的走著，他們以國藉群分，三三兩兩的站在一起，臉上抹去以往輕鬆的笑容，換上充滿警覺的眼神左顧右盼。

城內每個人似乎都知道，德克高的軍隊正往這裡行進，清剿這個算是南方聯盟在馬思哥境內的最後一個據點。

接下來這裡會變成戰場，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智潮跟在那女人的身後，步回噴泉廣場那邊。不同的車輛就在廣場裡，在那個通往東北山脈的路口前塞成一團，不規則地排成了一列，一直往連接廣場的另一個路口延伸。汽車響號不斷，可是車輛始終都無法前行。後來，指揮交通的憲兵上前與各個司機對話，稍稍清空出一條通道，但是很快就被爭先恐後的車輛佔據，在造成碰撞的小意外後，又回復到塞得水洩不通的原狀。

然而，在裝甲車隔開的一隅，以廢棄傢俱和雜物劃分出的一塊空地上，卻是一個悠閒到不得了的光景。

「傳給我！」

一個黑白色的足球應聲滾到神櫻的腳下，然後當她抬頭看到正好經過的智潮時，便展開一個笑容，用射門般的力量把球傳給有點遠的他。

「隊長，看球！」

球隨之飛來，智潮先是用胸口一控減低球速，讓足球垂直落到腳邊，跟著輕輕用腳側一掃，傳球給站在神櫻對面，時谷先生的兒子。

「NICE！」

時谷先生的兒子又再把球踢給神櫻，接著神櫻又把球傳給站在另一邊，在揮手叫嚷的時谷先生女兒。

看著玩得開心的三人，智潮再邁出步伐，走近與這氛圍格格不入，靠在裝甲車盤起雙手旁觀的明三。

「你不玩嗎？」智潮問。

「隊長，我又不是小孩子。」

「神櫻也不是小孩子。」

「她的精神年齡跟小孩差不多。」

「這還真是過分的意見……」

「她很快就能跟孩子打成一片。不，該說她跟任何人都很快很要好嗎？」

「嗯，的確是這樣。」

「這還真是一個不得了的特質。」

「所以你才會跟她這麼要好？」

「沒有這樣的事，我跟她一點也不要好。」

就在明三話音落下那一瞬，那個球似乎因為傳球失誤，慢慢地滾到他的腳下。而神櫻下一秒便向著這邊大喊：

「明三！把球傳回來！」

「才不要。」

「悶騷男！」

「為什麼我要被妳這樣說？」

「那你為什麼一直站在那邊看？」

「要是你們有誰受傷，總要有人善後。」

「你是我保姆呀？」

聽到這句話，明三氣得額角青筋暴現，他用盡力氣把足球朝著神櫻踢去。不過，球的落點正好是神櫻腳下，她用腳一絆將球昇起，再用頭頂著球，然後又再膝蓋和腳掌表演花式。

「嘿嘿！想挑戰我還早一百年！」

「神櫻姐姐很厲害。」

神櫻的挑釁再加上兩位小孩的稱讚，令眉頭緊皺的明三更加惱火，放下他盤起的雙手，走進那個用雜物作圍欄的球場內。

「好吧，我們就來較量一下！」

看著明三逐漸遠去的背影，留在原地的智潮小聲的嘟噥一句：「他還真是彆扭的男人。」

後來，他們在沒有規則和裁判之下，不知為何演變成二對二，男生對女生的分組比賽。智潮站在原地看了一會，接著便再次邁開步伐，走到裝甲車後方。

從打開的尾門看一眼車廂裡面，發現季耶摩正和時谷先生的妻子面對面交談。雖然聽不到她們談話的內容，不過看著她們和緩的莞爾，想必只是一些輕鬆的話題。

智潮向馬上發現他的季耶摩揮手打個招呼後，便走到裝甲車前端，無所事事的看去依然堵塞住的街道，以及那些低下頭，背上包袱急步走著的人們。

時谷先生這時候正好迎面而來，他臉上的疲勞似乎在睡一覺過後消除了，可是脫去馬甲的他現在卻大汗淋灕，看上去似是忙著什麼。

「時谷先生有事在忙嗎？」

「嗯，我在把東西都丟掉。」

「丟掉？」

「對，就是把卡車上不中用的東西都丟掉。要來幫忙？」

「好啊。」

覺得這總比一直閒著要好的智潮，跟著時谷先生踏上卡車後方的貨艙，可是卡車上的東西與原先的比起來，其實已經剩下不多。

「你真是來得正好，幫我這個都丟掉吧。」

時谷先生指著放在最裡頭的一個抽屜櫃，以那個櫃的體積看來，似是因為他一個人搬不動，所以才一直倖免於難。

智潮於是與時谷先生各手執一邊，齊聲舉起那個有點重量的櫃，小心翼翼地把它移到卡車車尾，準備送進廣場內由其他廢棄傢俱組成的垃圾堆裡頭。

「為什麼會突然想把東西都丟掉？」把櫃子搬離卡車後，智潮問道。

「也不是突然，只是想騰出一些空位，讓其他人坐上來吧。」

「原來如此。」

「你也看到的吧。」

「嗯。」

雖然路口依舊被車輛塞住，可是要離開這個城市的人，大多數只能背著自己的行李，徒步走上至少百多公里的山路才能離開國境。

雖然按照現在的交通情況，坐車與步行大概都會用上差不多的時間，可是最終坐得屁股發疼，還是比走得滿腳水泡來得要好。

「能載多少就載多少吧。現在可不是只能想自己的時候。」

智潮和時谷先生走到適當的位置，同時用力把手上的櫃摔出去，剛好撞上一張倒下的椅子和礙路的桌子，發出一聲沉實的巨響。

智潮拍走手指沾上的灰塵後，再說：

「時谷先生，你還真是一個好人。」

「哈哈。或者我只是裝好心。」

「才沒有這樣的事。」

「你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裡？」

「大概半個小時後就出發吧。不過我跟你們走的方向不同。」

「嗯，我也有聽說過。就是從巡邏的士兵聽回來。」叉著腰的時谷先生從胸前的口袋，取來一根菸叼在口中，再用銀色的打火機點燃後再說：「你們是去迎擊德克高軍吧。」

「簡單來說就是這樣。」

「要來一口嗎？」時谷先生把另一根菸遞到智潮面前，只是智潮回絕了：

「不用了。」

時谷先生看著前方，吐出一口白煙，繼續說：

「你們是要去拖延他們？」

「詳細我不能說太多。」

「軍事機密？對吧。」

「對。」

「不過你接下來會面對一場硬仗吧。」

「這是肯定的。」

「上尉，很感謝你為我們護衛。」接著時谷先生遞出他的打火機：「這個送給你。」

「不，我不能收。」

「沒關係，我打算戒菸了，把這個留在身邊就只會讓自己繼續想抽。」

「那……」

「收下吧。」時谷這時把打火機硬塞到智潮的掌心中：「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有用。」

「……那我收下了，感謝。」

「我們之後還有機會再見的吧，上尉。」

這次時谷先生單單遞出他的手，而智潮很樂意接受這簡單的善意，用力回握他的手掌。

「會的，肯定會的，時谷先生。」

只要活著的話，肯定可以再在哪裡見面。即使彼此都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可是智潮和時谷先生都心照不宣。

兩人後來放開了手，一起站在廣場旁邊，見證那堵塞的車道慢慢暢通起來，看著差不多全都是超載的車輛，一架接著一架在面前緩緩駛過。

時谷先生很享受地把一整根香菸抽完，一輪吞雲吐霧過後，把剩下的菸蒂丟在地下踩熄。智潮盤起雙手，看著不同的人在眼前經過，不知不覺地把這短暫而平靜時光耗盡。

「隊長，是時候了。」不知在何時站在一步之外的季耶摩，開聲說道。

與季耶摩同行，時谷先生的妻子則是站到另外一邊，與時谷先生站在一起，剛巧像是有道界線，分開了面前的軍人和平民。

「那再會吧，時谷先生。」

「再會了，上尉。」

沒有再多說什麼，智潮轉過身走往停泊鐵偶的方向，季耶摩後一步緊隨著他，然後當兩人走過裝甲車時，明三和神櫻加入隊伍。橫過噴泉廣場南方路口時，長風和瑩蘭就跟上後方，最後在單膝跪下的四台鐵偶前，遇上璧文。

「立正！」

小隊所有人隨即有智潮面前，排成一個二乘三的矩陣。智潮慢慢步到眾人正前方，轉身，將雙手收腰後面對其餘六人。

「點名！」接著他看去站在第一排最左的人：「季耶摩少尉。」

「到！」

「催璧文中士。」

「到！」

「朝明三下士。」

「到！」

「谷神櫻下士。」

「到！」

「催瑩蘭上兵。」

「到！」

「朗長風列兵。」

「到！」

季耶摩這時總結：

「報告，玄武小隊，全員到齊！」

語畢，智潮對著面前六人舉手敬禮，六人亦同時舉手回禮，然後所有人同時放下手。

「戰鬥部署，行動。」

聽到命令，每個人都各自行動，宛如花火般散開，但是他們一開始就有既定的目的地，熟練的回到自己的載具。

智潮回到自己的座駕，關上駕駛艙的艙門，連接機體內部的電源，面前的螢幕漸漸亮起，顯示出正前方的街景。

「無線電檢查。」

「玄武二正常。」

「玄武三都正常。」

「玄武四一切正常喔。」

「奇美拉正常。」

隆隆作響的柴油引擎啟動，喚醒鐵偶每一個關節。智潮輕輕一踩腳踏，使鐵偶從半跪的狀態站起來，轉身面向噴泉廣場的方向。

「油料全滿，電力全滿，彈藥全滿。」

看著各種表示機體狀態的儀錶，顯示一切都正常。經過祥查林中尉協調補給，隊上的鐵偶都回復到剛上戰場時的狀態，不過唯獨神櫻機體的斷臂，不可能在缺乏零件下憑空修理好。

「各機，前往預定位置，出發。」

智潮再次踩上腳踏，動力從柴油引擎透過機械部件，傳動到鐵偶的大腿，慢慢地在這狹窄的街道中加速。

鐵偶後方的排氣口排出熾熱的廢氣，扭曲了身後的風景，站在街道上的平房和士兵，視線都投向徐行的四台鐵偶。

「縱隊行進。」

「收到。」

機體內的螢幕再次映照出那個乾涸的噴泉，智潮看去停在那裡的裝甲車和卡車，看到時谷先生一家正站在卡車上面，向著他們揮手。

只是智潮沒法用這台戰爭機械表達一點謝意，繼續帶上這幅金屬的外殼，轉進通往西方的路口。

「這裡是奇美拉，跟隨。」

後一步會合的裝甲車，跟在四台鐵偶隊列的最後方，一同走在只剩下左側車道的石磚路。與玄武小隊反方向行進的右側車道，似乎又再因為交通問題停下來，塞住了滿載平民的汽車。

「要在兩天內讓所有人離開，這不可能吧。」璧文說。

雖然看到這連綿不斷、看似沒有盡頭的車隊，智潮都有同樣的想法，但是當璧文從無線電中說出來的時候，他才確認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要是四十八小時不夠，我們就撐七十二小時，要是七十二……」

「隊長，我知道啦，不用再說。」

雖然智潮的話被璧文打斷，但是這確實是他心底裡的想法。他會選擇留下來，無非都是想保護城裡的人平安離開，要耗費多少時間從來都不是重點。

可是平民們不是這樣想，面對算是癱瘓不動的交通，急不及待的人們都從車上跳下來，打算改為徒步離開這個城市。比起對向車道的動靜，他們覺得離開這個城市比較要緊，因此莽撞地闖進鐵偶行進的路線。

「注意！有平民阻路！」

從無線電聽到季耶摩的警告，智潮把其中一個螢幕的視點，切換到下方的鏡頭，剛好見到一位不長眼的婦人，牽著她的孩子從鐵偶的腳尖前經過。

他馬上鬆開腳踏，停止鐵偶一切動作，鋼鐵的腳掌剛好止於兩人的前方，不再有任何動靜。

有點嚇呆的婦人後一步清醒過來，馬上便拖著她的孩子，逃開鐵偶的腳邊，再次竄進車道之間的隙縫，沒入人群當中。然後在前方不遠處，另外一群人也走進這邊的車道，擋住鐵偶的去路。

這時一些原本站在步道上的士兵，衝到路上喝止那些民眾，要他們回去車道的另外一側。雖然有幾位不滿的人上前理論，但是士兵們很快就把他們推回人群裡頭，清空前方一小撮的道路。

及後，其中一位士兵向著智潮的鐵偶招手，要他們繼續前進。

而當智潮的鐵偶再次邁步時，平民們似乎相當意識到那些巨人的存在，自自然然地把路讓出剛好能讓鐵偶經過的寬度，好使這些機器勉強的經過。

就這樣不想撞倒平民，戰戰兢兢地在路上走了半個小時，一直在前方帶路的智潮，終於去到一個中央豎立一根石柱的廣場。那根石柱看起來是座紀念碑，不過上半部分已經受炮火摧殘而折斷，就只剩下基座和遺留下來的一小部分依然屹立。

平民們都靠著一輛接一輛的卡車，聚集在近在東面路口的一側。越過紀念碑外近著西面路口，則是停著四輛裝甲車以及一堆穿上不同軍服的軍人。

至於那些沒有塞進廣場的人們，就不斷往南方延伸，等著通往北方的路，會不知在何時變得暢順。

從塞在路口前的平民隊伍中間穿過，當智潮他們接近紀念碑，便看到一個埋放沙包，拉起有刺鐵絲網的檢查站。檢查站的士兵一看到鐵偶便退到旁邊，揮手要他們繼續行進。

智潮把視線從旁邊的小螢幕，轉到前方的主螢幕，同時在用無視電問道：

「季耶摩，我們沒有遲到吧。」

「隊長，只是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兩分鐘。」

「收到。」

「要是現在在這裡打起來，肯定會變成一個爛攤子。」璧文這時在無線電頻道中插話說道。

「所以我們要出去城外，牽制一下敵人。」

「但是真的會這麼順利嗎？」璧文稍稍停頓再說：「德克高軍應該是來趕盡殺絕的吧。」

「的確是這樣。」

「我說啦，隊長。你能不能改一下這老好人的性格。」

「當個好人不好嗎？」

「不好，一點也不好。尤其是上戰場的時候。」

「我說過你想要走的話，可以一個人走。」

「我只是為了保護瑩蘭才留下來。」

「就當是這樣吧。」

儘管璧文的抱怨有時聽起來很刺耳，但是智潮很清楚他說出來的話並不是他的本意，再者他那過分的憂慮，也不是完全沒有理據。

只是當智潮注意到璧文對妹妹那份狂熱，還是不禁令在駕駛艙內吐出一個苦笑。

兩手都握著操縱杆的他，沒有對無線電回話，繼續控制鐵偶沿著城市的街道向前。周遭的風景也隨著移動，逐漸從一座座完好的建築物，變成一個接一個差不多被炮彈剷平的廢墟。

廢墟當中都是燻黑的瓦礫，到處都有曾經被火燒過的痕跡，當然地上也不乏各種口徑的彈殼，以及在牆上因戰鬥而留下的彈孔。

這裡在不久之前是個戰場，看來德克高軍早就威力偵察過這個城市，大概瞭解到這裡的防禦力量。也要是倒換角色的話，要怎樣攻略這個城市呢？

他們不知道DOLL的存在，但是從宏觀的戰略來看，區區四台DOLL以及一輛裝甲車的增援，並不具有改寫戰局的超群作用。只不過拖延一下敵人，還是可以辦得到。

要把敵人引進城市，在街道之間防禦，堵住他們一、兩天，甚至是一個星期也沒有問題。這樣德克高軍要排除城內威脅，就只剩下不斷炮擊和空中轟炸這兩種手段，然後就是等著我們彈盡糧絕。

大概預測一下未來戰況的智潮，也深知道要留在馬思哥是件危險的事，可是他不想在幾年後的某天，後悔起這天沒有留下來幫助所有人離開。

就兩天吧，這次就聽璧文說，兩天之後無論怎樣也要撤離馬思哥。

「希望那個時候我們還有機會離開。」

鐵偶再以一般行進速度再走了十分鐘左右，慢慢接近城市的邊緣，然後他們經過最後一個檢查站，踏出了波諾茨格勒。

面前從用磚塊建成的房屋，轉變成一塊接一塊的荒廢農田，這些生滿雜草的田地，沿著路邊不斷向前方的小山丘延伸。

夕陽在前方的小山丘後慢慢落下，在空氣間折射的光暉，把面前的大地都染成一整片金橘。要是接下來不是要去戰鬥，智潮大概會停留在這裡，一直看著這個風景，等到太陽沒入地平線之中。

可是他現在並沒有這樣奢侈的閒暇。

「全隊，在前方的路口停下。」

智潮說畢便領著整個小隊去到前方的十字路口，操縱機體踏進旁邊的田地停下，然後他打開駕駛艙，熟練地從單膝跪著的鐵偶攀下，落到地面。

沒有脫去通訊頭盔的他，就這樣小跑步奔往約五十公尺外的一輛開篷吉普車前，走進四人一排的隊列當中，對著坐在上面的一位軍官敬禮。

「玄武小隊到達預定位置，前來報到。」

「稍息。」

軍官一身灰綠色的皮大衣，頭上戴著同樣顏色的盤帽，他慢慢放下回禮的手，碧綠色的眼眸沒有從智潮身上移開。

他一頭金髮，嘴上蓄起濃密的八字鬍，顎骨展露的輪廓很明顯，看上去並不年邁，大約四十多歲左右，挺直的腰板給人感覺很有精神。

「這下子人齊了。」軍官掃視站在他前面的五人，接著再說：「我是第七十二戰區總指揮，勞拔軍的貝爾馮斯少將。」

在這場與德克高的戰爭中，南方聯盟指揮部把馬思哥的一大部分地區，肆意配上不同的編號，劃成不同的戰區。而這個馬思哥北部的城市——波諾茨格勒，便是位於第七十二戰區的範圍裡頭。

「接下來我會扼要地說明一下我們的任務。」

接著，坐在吉普車司機位置的年輕士兵忽然站起來，像佈告板般用雙手撐開一張地圖，把那張有半個人高地圖拉直。

貝爾馮斯少將跟著用手食指一戳地圖的右下角，一個用大量灰色標示建築物的地方，又說：

「這是我們現在的位置。」然後他的指尖滑過地圖，去到左上方比例上大概十公里遠的地點，指著一個用淺綠標示的樹林：「這裡是基藍菲爾軍一七三步兵團所在位置。我們的目標就是把這個步兵團帶回這裡，然後再往東北撤離馬思哥的國境。

已知有一整個師的兵力，從西北方追著他們而來，也有報告目擊裝甲車和DOLL在敵方的隊伍當中。估計敵方打算集中機動力，嘗試包圍一七三步兵團。聽到這裡有沒有問題？」

正當吉普車前軍官面面相覷時，貝爾馮斯少將沒有等待，繼續說下去：

「作戰會分作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我們會派人進去樹林。裝甲車會運送席拉法軍百多人的傘兵，先與步兵團會合，加強他們的防禦。道格少尉。」

「在！」站在智潮旁邊，一位穿著米黃色軍服的少尉，發出響亮的聲音。

「你是席拉法軍的指揮，呼號白鷹。你的部隊先與步兵團會合，擋退對方一兩波攻勢之後，就慢慢往東南方撤退離開樹林。在白鷹延滯敵人的同時，長智潮上尉。」

「在！」這時智潮模仿起剛才身旁的軍官，叫喊出來。

「你的DOLL小隊，呼號玄武。會沿著這段丘陵地帶，繞道去到樹林的西南方……」

智潮的雙眸追著少將的指尖，從他們現在的位置，去到地圖標示樹森下方的高地，再去到樹林的西南側。

「……利用樹林作掩護吸引敵方，減輕撤退部隊的壓力。支援你們的，會是三個坦克排，旁平存少尉。」

「到！」這時左隊伍最左側，一位身材矮小的軍官回答道。

「他的呼號鋼獅，會帶領葡托勒軍和基藍菲爾軍的所有坦克，先跟著玄武一起行動，然後到達樹林南方這個位置。」接著少將用指尖圈著目標樹林下方，距離大概有一公里左右的一處高地。

「鋼獅會停留在這裡，瞄準樹林的出入口，防止敵方包抄我們南側。最後，工兵部隊的維多中尉。」

「是！」這次換來一位留著大鬍子，身穿橄欖色配薄荷綠迷彩的基藍菲爾中尉回應道。

「呼號工蟻，為了拖延敵軍推進到城市的速度，他會在一七三步兵團和白鷹會合後的半個小時內，在東南方完成佈雷，當然他會指示出安全路線讓白鷹和步兵團撤退。作業完成後，所有部隊就要盡快離開樹林。

然後，作戰進入第二階段，撤退。負責運輸的會是祥查林中尉。」

「在！」

「呼號公牛，他會安排卡車和裝甲車運輸，但是我們載具嚴重不足，可能有人要徒步回來。所以撤退開始後，玄武就要用盡火力吸引敵人，把他們都引到西南方，最好是引到鋼獅火力覆蓋的範圍。

在鋼獅和樹林之間的低地，會是我們的屠宰場。鋼獅和玄武盡可能減少敵軍的數目，如果敵人沒有跟上來都沒有關係，我們並沒有損失。在這次，撤退是我們的首要任務，最重要是所有人能夠回來。」

貝爾馮斯少將稍稍停頓，看一眼左腕上的手錶，再抬頭面對智潮他們：

「各位，再過半小時就會日落，而整個作戰大概需要三個小時，可能是我太過樂觀，但我相信德克高軍的軍官，還不會蠢到在我們撤退後，再在晚上進攻城市。

勞拔軍第十三步兵師和馬思哥的自願兵，會在晚上負責城市的防守。到明天一早，我們就開始往東北方離開。這場行動會由我來指揮，指揮部的呼號是灰狼領袖。」

接著貝爾馮斯少將，再一次掃視每個人的臉，再說：

「祝各位好運，解散。」

少將舉手敬禮後，眾軍官也舉手回禮，然後便各自從吉普車前散去。

智潮轉過身，跑回自己的鐵偶，輕易地攀上那台單膝跪下的機體，坐回駕駛艙裡頭，關上艙門。

螢幕上隨即顯示出各種自行檢查的狀態數據，不久後螢幕再次呈現出外面的風景。智潮輕輕一踩腳踏使鐵偶站直，在前方聚集的十二輛坦克亦同時發動引擎，使排氣管噴出黑灰色的廢氣，然後緩緩有序的逐一駛開，以單一縱隊行進。

智潮跟上最後一輛坦克，帶領玄武小隊跟上坦克車隊的最後方，與整隊後正要乘上裝甲車的傘兵分道揚鑣。

他們朝著西北方邁進，沿著山丘底下延伸，似乎只是過去農民開出來的泥路走，但這當然對擅長越野的坦克和鐵偶都不構成障礙。

然後走不到十多分鐘，原本在處於地平線上的陽光便忽然消失，天色一下子變得黑暗。在這個沒有路燈的郊外，前路瞬即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是無論是帶頭的坦克，抑或是跟尾的鐵偶，都很有常識地沒有打開探照燈，單單開啟並不惹人注目的星光夜視儀。

接著，只需要跟著坦克後方，無需多加思考去操縱的智潮，便開始簡短地說明整個任務，把不久前聽過一次的任務內容，向小隊中所有成員，用無線電複述一遍。

「又是這種任務呀！」聽完智潮那段長幾分鐘的話後，璧文發出這樣的感想：「我們這不就是去做誘餌嗎？」

「大概就是這樣。」無法反駁的智潮只能語帶無奈的回答。

「不過這也很合理。」明三插進無線電中的對話說道：「我們就是最顯眼的部隊，比起死了就變成一個數字的步兵，DOLL本來就是一個更好的餌。」

「所以我們這邊要先隱密行動。」季耶摩這樣分析：「先到達那個樹林的西南方，跟著用突襲的方式打斷敵人的進攻，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引來我們這邊，這樣才能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成為最好的誘餌。」

「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璧文說。

「對方應該沒有料想到會有DOLL部隊存在，一開始應該會亂成一團，我們還是有點優勢的。」

「那隊長，對方的規模呢？」

「對方應該也有DOLL……」

「還真是捲進一件麻煩事。」璧文嘆一口氣再說：「我們這次的任務主要是要協助步兵團撤退，不用太拼命，隨便打一下不行嗎？」

「嗯，只要吸引敵人注意就可以，最重要是能夠平安無事。」

「但是從敵方的角度來看，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們。」季耶再次說道：「打掉一台DOLL的功勛，說不定比殲滅一個步兵團來得更加大。畢竟，能夠把DOLL的殘骸展示在進攻波諾茨格勒的部隊面前，那會是一個莫大的鼓舞。」

「那拜託各位不要變成殘骸。」智潮說。

「隊長，我才不會喔！」

「神櫻，妳現在的機體可是最接近殘骸的一台。」明三回說。

「只要能動就行啦！」

上次的鐵偶戰，雖然神櫻和明三能以二敵七，但那是面對前一個世代的DOLL，而且以機體差不多半毀作為代價，再加上他們兩人本來就是規格外的操作技術，所以才會僥倖獲勝。要是這次面對的不是德克高二線部隊，而是通常打頭陣的一線軍團，那很大機會會遇上同一個級別的人形機，到時候將會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要盡量避免這種事態發展。

「這裡是猛獅，玄武請回答。」另外一條無線電頻道響起聲音。

「這裡是玄武，請講。」

「我們按預定計劃前往高地，三十秒後離隊。」

「收到。」

「接下來你們單獨行動了，一路順風。」

「你們也是。通訊結束。」

在前方的坦克隊伍同時散開右轉，從一縱剎那化開成三個箭頭，離開原本前進的方向，駛上微微傾斜的山坡。

十二輛坦克一下子從視線消失，因為夜視模式而變成綠光的螢幕，現在僅顯示出崎嶇不平的前路。

走在最頭的智潮帶著小隊繼續前進，他甚至有點加快速度，不顧路上的顛簸，只是想要盡快去到預定的地點。

可是無論怎樣趕路，始終都不會比路線較直接、路程較短的其他分隊，先去到步兵團滯留的樹林。

「這裡是白鷹。我們已經與一七三步兵團會合，暫時不見敵人蹤影。」

「收到，這裡是工蟻，開始作業。」

「這裡是猛獅，到達預定位置。」

分隊間的無線電通訊變得頻密，沒有事情可以報告的智潮，聽著這些對話就只有著急的份，可是他都不能不把這些進度報告記進腦中，確認任務進行到哪一個階段。

從山丘之間的低地通過，四台鐵偶與一輛裝甲車，大刺刺地走進完全沒有掩護的曠野，轉向朝著突出地平線的樹林。

要快一點，再快一點。

沒有遮蔽物的曠野令人感到很不舒服，好像隨時都會有一顆炮彈飛來，把自己的鐵偶宛如脆弱的鉛筆般折斷。

可能這是過去的訓練使然，那種不安和覺得自己在魯莽行事的第六感，紛紛響起警告，要他馬上回頭尋找一個掩體。不過，智潮仍是違反本能的向前，約莫三分鐘過後，爬上一個平緩的山坡，踏進目的地的樹林。

「這裡是玄武，到達目標地點。」

用無線電報告過後，智潮鬆開腳踏，在深入樹林不遠的地方停下鐵偶，然後把動力從噪雜的柴油引擎切換成電池。

其他隊員跟隨智潮的做法，把機體發出的噪音減到最低，留在樹蔭築成的暗處底下，沒有移動。

「隊長，接下來的行動？」季耶摩問道。

「奇美拉留在這裡，負責戰場管制和緊急支援，玄武二、三、四扇形散開，警戒前方。」

四台鐵偶根據智潮的命令移動，在裝甲車的正前方排成一道孤線，利用粗壯的樹幹作掩體，單膝跪下降低那嚇人的身高。

「我們就在這裡，等他們來。」

德克高軍大概會在西方而來，但是他們在什麼時候來，這層就不得而知。可能在這晚為了保險起見，放棄原來殲滅步兵團的計劃，把兵力溫存用作遲早會來攻城戰也不定。

他們這個鐵偶小隊，現在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如同軍人的日常一樣，就只有等待而已。

智潮用手臂一抹額角的汗珠，一眨那雙乾澀的眼睛，然後伸手用食指按下螢幕下方的按鈕，把原本依靠星光的夜視模式，轉為熱像儀的白熱畫面。在夜空下的冰冷樹林霎時在螢幕裡變得死灰，但是在這死灰之中，不難發現一兩個位於東北方向的小白點。

「方向零三零，距離三百，不明活動。」同樣在警戒的明三，似乎也發現在那個方位的熱源。

「那個方位應該是步兵團和白鷹分隊的位置。」

「收到，方向零三零，距離三百，標記為友軍。」

坐在裝甲車後方的季耶摩，用雨衣蓋過自己打開頭燈，防止那小小的光芒從射手艙口滲漏，並在地圖上用藍色的鉛筆圈明三所說的位置。

「這裡是白鷹，遇敵。」

「這裡是一七三步兵團，交戰。」

遠方隨即傳來微弱的槍聲，三發連續的槍聲在樹林中迴盪，但是很快便在樹幹之間沖散，回復到只有夜蟲鳴叫的寂靜。

「要來了。」神櫻說。

「方向三零零，距離六百，有熱源，大概是步兵。」這次輪到在扇形陣最左側的璧文報告。

別過臉看去璧文所說的位置，與智潮通訊頭盔連線的鐵偶頭部同步轉向，帶動視覺傳感器內置的熱像儀照射那個地方，把黑與白的畫面回傳到駕駛艙內螢幕上。

智潮一動操縱杆把畫面放大，確認在灌木叢後方著實有五個小點存在。

「白鷹請注意，有一個偵察小隊從西南方接近你的位置。」智潮說。

「這裡是白鷹，收到。」

「隊長，我們不打嗎？」隊內的無線電頻道傳來神櫻的詢問。

「暫時不要暴露行蹤，我們要等一下，最好等到DOLL出現時才動手。」

「就是要等大獵物哩！」

「可別忘了我們的主要目的是護衛步兵團撤退。」

「這當然啦，隊長。」

只是從神櫻再把鐵偶身子降低，將巨型的狙擊步槍架好的姿勢看來，她肯定會把迎擊敵人放在第一位。

「老陣形，玄武三支援玄武四。」

「收到。」明三的聲音雖然聽起來有點不情願，不過他還是挪動槍口指向神櫻瞄準的方向。

智潮及後盯著那支五人偵察小隊，看著他們從駕駛艙內的螢幕左方，高速移動到右方。那支小隊的背後完全暴露在智潮的槍口前，要是在這刻扣下扳機，不消一秒就能完全消滅他們。

可是他並沒有這個打算，繼續隨得那支敵方小隊接近步兵團的位置，看著一位應該是小隊長的人，利用隊友背上的無線電。

與此同時遠方突然槍聲響大作，連續不斷的機槍子彈不停噴發，一枚火箭彈在樹與樹之間的狹道飛出，直擊步兵團的位置。

伴隨而來的火焰把智潮面前的螢幕化成一片白，一直屏息看著的他，終於再吸進一口氣，免於在這通風不良的駕駛艙內窒息。然後他盯著另一枚火箭彈從暗處飛出，炸裂遠方的一棵大樹，把這個樹林點燃。

友方步兵團的機槍發射曳光彈，朝著火箭飛來的方位還擊，然而這都沒來得阻止接下來連串的火箭彈來襲。

小型火箭如雨般落下，燃燒的火焰馬上照亮步兵團和白鷹分隊的所在位置，充滿敵意的槍彈也隨之而來。

透過夜視儀，智潮把這隔空交火的一幕看得一清二楚，隨後一大堆白色的光點，從樹林北方遠處溢出，而且即使是隔著駕駛艙，他還是能聽到那瞭亮的戰吼。

現在，面前就是戰場。

進攻的德克高步兵以樹木作掩護，一步一步朝步兵團的陣地推進。但是面對步兵團和白鷹分隊，步槍以及機槍的連環掃射，德克高步兵馬上就被壓制，瑟縮在能夠抵禦子彈的樹幹之後。

那些身穿黑色軍服的敵兵有想過要反擊，可是只要一伸出半個身子，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打成馬蜂窩。

正當遠方的敵人正在吸引火力之際，剛才那支五人偵察小隊走過的路上，出現了一支大約六十人的輕裝部隊，似乎要從南方繞到步兵團側翼。

智潮當然注意到敵軍的舉動，可是開火的話就會暴露這支至今仍未被察覺，一直潛伏在樹林陰影底下的鐵偶部隊。

要截擊他們嗎？但是這樣很不划算。這支小部隊並不是自己所想和神櫻所說的大獵物，為了這樣的輕目標，而揭開自己的底牌，這點誰都知道很不合理。

只不過，真的會有大獵物來嗎？在這樣的樹林當中，坦克駛進來就只會進退維谷，那剩下的獵物，就只有裝甲車以及DOLL。

要是步兵團那邊真的撐不下來，到時候再出手會不會太遲？鐵偶對上步兵，這是壓倒性的優勢。那就一於期待一下對方的DOLL出現，索性把最大的獵物打下來。

「白鷹，這裡是玄武，將會有一隊輕步兵從南方接近你們。」

「收到。」

智潮把情報用無線電，告訴守在另一邊的白鷹分隊後，面前那支德克高的輕裝部隊，就在鐵偶的注視底下直直走過，很快便會之前的偵察小隊會合，再推進去步兵團陣地前方。

在熱像儀下敵軍的行動都看得很清楚，當然友軍的舉動也非常清晰。收到智潮提醒的白鷹分隊，反過來利用樹林的地形，部署一個排的人躲在南方的樹後，等到那支要襲擊步兵團的敵軍經過。

不到一刻鐘，敵人便向那個陣地進攻。早知道他們攻擊白鷹分隊還擊，埋伏在樹後的人同時開火，夾擊本來是來偷襲的敵人。

敵方的指揮似乎發覺有什麼不對頭，馬上就把攻勢轉為守勢，在損失不多的情況下脫離戰線，朝依然持續火力投射的德克高軍主力後退。

德克高軍這下都應該發覺，這樣耗下去可不能攻下這個小小的陣地，要麼撤退等重兵器來，要麼換個戰術來。

「這裡是工蟻，作業完成。完畢。」

聽到這句說話，智潮看去螢幕旁邊的時鐘，作戰原來已經差不多有一個小時。

「各部隊注意，這裡是灰狼領袖，作戰進入第二階段。」

「這裡是公牛，正在前往預定位置。」

按照貝爾馮斯少將的計劃，這是步兵團和白鷹分隊撤退的時候，同時也該是玄武小隊吸引敵方，成為一個餌的時候。

「本來還是想來個迎頭痛擊，想不到他們的戰術轉換會這麼慢。」智潮在隊上無線電說道。

「他們以為消滅撤退的敵人是件易事吧。」季耶摩也說道。

「那要開火了嗎？我方的部隊開始撤退。」一直看著步兵團方向的催璧文，描述他看到的狀況，再說：「我們接下來要吸引敵人的吧。」

「欸？不是說好要等大獵物的嗎？」神櫻插話說。

「看來等不到了。」明三這樣回答，不過他下一秒便改變答案：「不，可能等到了。十點鐘方向，半履帶裝甲車，十輛、十五輛，數量增加中。」

這是德克高軍典型的步兵戰術，利用裝甲車掩護，步兵同時衝鋒。比起剛才只用步兵的攻略，這可是有效更多。

只不過，對於鐵偶來說，這些半履帶裝甲車，就跟靶場練習用的移動標靶一樣，是個沒有威脅的目標。

「各機，自由射擊。」

語畢，智潮扣下操縱杆的扳機，射出三發四十公釐的巨型步槍子彈，命中遠方一輛仍在前進的裝甲車。裝甲車車體隨即被爆炸裂開，車內被點燃的人們紛紛跳出車廂，在地上滾轉以撲熄身上的火。但是其他鐵偶接著發射的炮彈，馬上就把那些掙扎的生命消滅。

「各機，前進。」

螢幕上的白色比起黑色還要多，整個樹林都在鐵偶開火那個瞬間燃燒。那些火光照亮鐵偶的臉，本來在進攻的德克高兵見狀，都把槍口指向面前那四個鋼鐵的人偶。

面對那些小型步槍的反抗，智潮沒有同情心也沒有同理心，他只是切換武裝，用鐵偶頭部的兩挺機槍，掃射那些不願撤退的敵人。

用不上三分鐘，這一行四台鐵偶已經走進樹林深處，踏進戰場的中心。螢幕裡雖然有顯示仍殘有餘溫的人體，但是能動的人似乎一個都沒有。

「對方看來撤退了。」明三用很平穩的聲線說道。

「嗯，但是我們可不能大意。」智潮在機艙內左顧右盼，在那幾個小小的螢幕當中尋找一個威脅：「對方可不是輕易放棄的那種人，他們隨時都會反咬我們一口。」

「我們也不是輕易放棄的人。馬思哥的人也不是輕易放棄的人。」神櫻說。

要不是馬思哥的殘兵拒絕投降，現在的處境想必更加惡劣，說不定早在四十八小時前，已經離不開這個國家。

「我們都是固執的人。」智潮補上一句。

「隊長，我可是沒有執著的，反正我們去到哪裡都得要打的吧。」明三說。

「也不一定，之前我們在馬思哥境內也很少交戰。」

「算是吧。」

「發現敵方DOLL！炮塔型的！」

季耶摩突然間說出一句話，然後一顆炮彈便劃過樹林，擊倒智潮鐵偶旁邊的一棵樹。

「玄武四號，交戰。」

接上神櫻落下的話音，是一聲沉鈍的炮響。

駕駛鐵偶伏在地上的她，在眨眼之間挪動鐵偶手上那龐大的狙擊步槍，瞄準了遠方那小小的白點，射擊那台還未進入狀態的DOLL。

「命中。」她就像個考試滿分的小孩，得意地說出這話。

被神櫻擊中的炮塔型鐵偶，上半身失平衡向後摔倒在地上。在那旁邊的機體則馬上散開，像之前的德克高步兵一樣，躲進附近的樹後作掩護。

只不過，這只可能是權宜之計。鐵偶的巨大步槍能輕易地把那些粗大的樹幹打斷，把那些脆弱的掩體摧毀，要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那就只會成為一個挨打的沙包。

想當然，自己也是一樣。

站著也不動就會成為對方集火的對象，面對數量不明的對人，還是先牽制一下對方的移動範圍比較好。

用食指壓下扳機持續開火，接連倒下的大樹把泥土和落葉濺起，原本在樹冠上休息的雀鳥因為炮火而驚醒，在月色底下逃進夜空。

控制鐵偶換上另外一個彈匣，這時樹林回復到片刻的寂靜，智潮打開無線電頻道，報告自己的境況：

「這裡是玄武，與敵方DOLL遭遇，正在迎擊。」

接著他換個頻道再說：

「奇美拉，後退。照原定計劃，先撤退到鋼獅的位置。」

「遵命。移動中。」

一直躲在黑暗中的裝甲車緩緩移動，利用地形避開敵人的視線，悄悄地轉向，駛離這個樹林。

再沒後顧之憂的智潮看去前方，看去面前這個只有鐵偶的格鬥場，一鬆手指重新握好操縱杆。

「玄武二，跟我一起往左邊誘敵。三、四，邊打邊退。」

雖然戰鬥並不是首要選項，但是在步兵團完成撤退之前，都要吸引敵軍，拖延一陣子時間，好完成身為誘餌的使命。

用力一踩腳踏，控制鐵偶往左一跳，避開數發飛來的炮彈之後，智潮承受懸掛系統不能吸收的衝擊力，忍下內臟像是要翻滾過來的嘔吐感，扣動扳機還擊。

步槍槍口火光閃爍，三發炮彈各自飛出，其中兩發一左一右擊中擋路的樹幹，剩下的一發擦過炮塔型鐵偶的楔形裝甲，朝著不同的出射角彈開。

大樹在樹林當中緩緩倒下，鐵偶後方的柴油引擎似是熱血沸騰般抖動，即使是身處在設有液壓避震的駕駛艙內，智潮也能感覺到這些刺激著三半規管的震盪。

「擊毀一台！」

神櫻的狙擊又擊破前方一台鐵偶，爆炸的火光頓時在螢幕裡化成一個白色的火球，然後她的又抓到另外一台勉強躲在樹後的鐵偶，對著那不動的目標射擊。

一二五公釐口徑的炮彈先是接觸樹皮，然後打穿過樹幹，再鑽開鐵偶炮塔的裝甲，貫穿駕駛艙。沒有殉爆的鐵偶與折斷的大樹，同時慢慢地倒下。

至於越來越接近敵人位置的智潮，清楚地看到那台鐵偶宛如失去靈魂般倒下。他避開大樹落下的預定位置，繞到附近一處比較低矮的地勢，降低鐵偶的高度，隱藏自己的位置。

「隊長，有看到其他敵人嗎？」

後一步趕來的璧文，就在南方一百公尺外的另一棵樹後伏下，觀察附近樹與樹之間的暗處，始終沒有發現到一個熱源。

「暫時沒有。小心一點，敵人應該還在附近才對。」

德克高軍鐵偶部隊的編制，大概與葡托勒軍相似，就算沒有輔助的裝甲車，鐵偶小隊的數量都應該會在四台以上。

現在神櫻打掉兩台鐵偶，那至少仍然有兩台敵機潛伏在附近。德克高現在可是進攻的一方，這樣子的損失可是他們的預算範圍內，對於一整個師團來說不痛不癢。

不過，那些鐵偶們會在哪裡？即使透過熱像儀，也不能在那白熱顯示的畫面中，尋找到那些體型龐大的玩偶。只有偶爾遠方傳來輕武器交火的聲音，還提醒著他們仍在戰場當中。

無聲的拉鋸戰就在這片不大的樹林裡展開，只要踏錯一步，做錯一個小小的多餘動作就足以致命。受到這樣的氛圍束縛，所有戰術都好像局限在被動的一方，但是他們可不能夠在這裡無止境地等待，等待看不見的敵人包圍他們。

智潮嘆一口氣，盯著面前沒有半點變化的螢幕，打開無線電：

「這裡是玄武一，各位有什麼好建議？」

「這裡是玄武四，我出去引他們出來吧！」

「玄武四，別再打算再用妳那只剩下一半的DOLL打前鋒。」

「這是玄武三，用照明彈引一下他們怎樣？」

「這樣跟對整個德克高師團大叫『我們在這裡！』沒有分別。」

「隊長，那逃吧。」最後璧文這樣說了。

雖然這聽上很窩囊，可是打不過就逃，這是一個很合理的選項。而且擊毀兩台鐵偶的戰果，作為誘餌的任務可算是有個交代。

「那等步兵團撤退後，我們拔腿就跑。」

那現在就只能夠等。即使雙方都按兵不動，時間依然會流逝，這樣耗下去，對我方撤退還是有利。

那接下來是怎樣離開這個困境。

一旦離開隱蔽的掩體，在埋伏的敵軍肯定會把一切火力投射過來，要在那一瞬間逃走並不是一件易事。

「玄武二，準備好煙幕。」

「收到。」

那剩下來的，依舊是沒有盡頭的等待，等待無線電裡頭傳來的一句通知。

然而，這等待並沒有耗費太多時間，就在智潮一眨眼睛，用褲管擦乾出汗的手心，檢查殘餘的電池、油料和彈藥後，祥查林中尉的聲音便從頭盔下的耳機傳來。

「這裡是公牛，裝載完成，開始離開。」

這句話就是行動的訊號。

「煙幕，放！」

在智潮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安裝在兩台鐵偶肩膀上，合共二十枚的煙霧彈，朝不同方向發射，同時在半空中炸開，散落成一堵白色的牆。

「玄武三，跑！」

站在智潮身後的璧文聽到命令，馬上控制鐵偶轉身往南面奔跑。

這時一顆火箭彈穿過煙霧，擊中剛才璧文鐵偶所在的位置，炸毀旁邊一棵樹的枝椏，然後一個拿著火箭筒的人影跑出煙幕，似是想要追上剛離開的鐵偶。

盯著敵兵的智潮馬上扣動左側的扳機，鐵偶頭部的同軸機槍發射，把這個跑進煙幕內側，還沒搞清狀況的士兵打死。

他及後踩下腳踏，把柴油引擎的動力傳到關節。鐵偶的金屬腳掌如同駕駛員般使力，在地上壓下一個腳印，蓄力的機械大腿然後往前一躍，跨出一大步。

鐵偶因為這加速而更加顛簸，但是在這個崎嶇的樹林中，很快便追上先一步出發的璧文。

數發照明彈就在這頃刻打進整個天空，把鐵偶身後的風景都照得白晝般通亮。那些鎂和鋁的合成品就如彗星般，拖著長長的尾巴緩緩地墜落。看來是剛才那些步兵的餘黨，用來向他們的戰友，傳達敵方的DOLL就在這裡的訊息。

用不到十秒鐘，由巨大步槍擊發的炮彈便合符預料而來，只是那顆炮彈對於行進的目標沒有準頭，僅僅落在對戰場造成障礙的樹木身上。

「隊長，這邊！」

另一顆從正面而來的炮彈，隨著神櫻的聲音從鐵偶右側，像是貼著臉頰般閃過，一聲強烈的爆炸隨即便從後方傳來。

「玄武四號，命中。」正在擔任觀測手的明三說道。

「你們兩個快點撤退！」

又一顆炮彈迎面而來，似是回絕智潮的建議般，在他和璧文兩台鐵偶之間飛過。

「要逃就一起逃吧，隊長。」

「玄武一，往我們這邊來。」

儘管心理上很抗拒面對著槍口跑，但是神櫻利用射擊來引導自己走往正確方向，這的確是很實際的做法。

跑了大概半分鐘，兩台不斷射擊的鐵偶便出現在眼前，而在那兩台鐵偶的後方，就是他們之前來這裡時所經過的曠野。

「跑！」

智潮再次下令，這次明三和神櫻兩人頓時中斷了射擊，讓鐵偶各自抬起手中的武器轉身，立刻往遠處的山丘加速。

四台鐵偶揮動手臂勉強保持平衡，三步迸作兩步，零散地衝出樹林，以一個不規則的隊形跳進平緩的下坡道，奔走在毫無掩體的曠野當中。

身後槍炮聲不停響起，追著他們的照明彈一下子把這平坦的大地照亮，使每個角落都變得一覽無遺。

鐵偶在那光芒照耀下，連同十字型的影子一起疾走，逃離仍處於樹林當中，不知有多少的追兵。

儀錶板上的水平儀不停晃動，眼前的螢幕也隨著鐵偶的步伐而上下搖晃。智潮的眼睛有點追不上顯示的前路，他猛踩著腳踏的大腿痠麻發痛，小腿則是快要抽筋的模樣，但是腳掌始終一點都沒有鬆開，一直維持著鐵偶行進的速度。

手中的武器在這刻變得無用，他索性把那把巨大的步槍，收進鐵偶腰後的武器架，好使機體的負重分佈得更加平均，令現在的速度再接近機體設計的極速多一些。

「隊長，追著你們的是人形機。」身處山丘的季耶摩探頭出去裝甲車，透過無線電說道。

可是被追著的智潮，實在無法停下半秒，回頭去確認她所說的事。

鐵偶腳掌落下的地點，也是炮彈著彈的位置，只是因為稍稍不同的時間差，令彼此都沒有碰上。

四台鐵偶走過的路上接連濺起泥花，巨型子彈的落點越來越接近，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人追著他們般，一步一步的從後靠近，將要抓住他們的腳跟。

「這裡是鋼獅，射擊開始。」

面前遠方的山丘，這時迸發數道閃光。幾個小點的光芒先是向上飛出，然後逐漸變大慢慢下落，在四台鐵偶頭上飛過。

爆炸聲隨後經快要壞掉的聽覺傳感器，混雜沙沙作響的雜訊，傳進快要令人喘不過氣的駕駛艙裡頭。

「擊損兩台『黑騎兵』。玄武小隊快點過來，你們身後有一整支軍隊跟著。」

聽到鋼獅隊長的說話，智潮想要加緊步伐，可是鐵偶的機能快要到達極限。螢幕上顯示的狀態數據，正告訴智潮要是再勉強一下這台機體，引擎恐怕會過熱爆炸。

其餘三人的機體大概都陷入同一個狀況，但是他們都沒有停下的權利，只能夠在這個曠野上不斷向前。

山丘上的十二輛坦克一直開炮，擊倒那些想要走出樹林南方，追趕著智潮他們的德克高軍。坦克的火力就此覆蓋著樹林和曠野之間的界線，每當德克高軍踏出一步，炮彈便會打在他們想要走的路線，讓炸裂的破片絆著他們的步伐。

只是這相對微弱的火力，並不能把一整個師團停下，這只能延滯那支黑色軍團的速度，令他們有所顧忌。

所幸面前這片曠野並不細小，而且完全沒有一個掩體，要大模大樣穿過這個一早設置好的屠宰場，著實需要相當的覺悟。

而當德克高的軍官衡量過，要損失更多鐵偶和裝甲車，去擊毀僅僅四台的鐵偶；抑或是後退，休整因為殲滅步兵團而吃癟的部隊。他們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這裡是奇美拉，敵軍後退了。」

智潮聽到這番話之後，在駕駛艙的座椅上大大的呼出一口氣。他轉動頭部，放鬆硬直的脖頸，最後看回螢幕，專注繰縱鐵偶經過兩座山丘之間的山溝，回到在更早之前與鋼獅分隊分別的路上。

四台鐵偶排成一列，在那並不平坦的泥路上減慢速度，在山丘的逆斜面保護下，打開駕駛艙門和前照燈慢慢地走著。

前照燈的光芒形成兩個底角有所交疊的三角形，照亮前方大約二十公尺左右的空間，智潮憑著肉眼看清前路，駕駛著鐵偶緩慢移動。

他用力深呼吸一口氣，讓快要缺氧的大腦稍稍清醒一點，讓夜裡的冷風吹乾身上的汗珠。火藥殘留的味道在這時竄進鼻腔，黏在鐵偶外殼的哨煙味似乎也沒有因為遠離戰場而散去，依然遺留著戰鬥過後的熱度。

那嗆鼻的味道使人禁不住咳嗽，在歇一口氣之後，智潮調整一下頭盔上的麥克風，用有點乾裂的嘴唇說道：

「這裡是玄武一號。各隊員，狀況報告。」

「玄武二號，一切正常。」

「三號，正常。」

「四號可是生龍活虎喔。」

「這裡是奇美拉，一切正常。」

接著，智潮打開另一個無線電頻道，與指揮部聯絡：

「灰狼袖領，這裡是玄武小隊。」

「請講。」

「玄武武小隊，任務完成，返回基地。」

「收到，完畢。」

正當他報告完後，想要舒一口氣時，隔著通訊耳機對面，傳來壁文的一聲嘆氣：

「隊長，我們離真正的任務完成，還有很遠的吧。」

「的確是這樣。」

語畢，智潮露出一個無聲的苦笑，然後看去駕駛艙外，因為火光而變得不顯眼的星空。

在那片星空彼方底下，那個位於邊境之外的地方，那裡才是真正的任務目標。

這天他們誰都沒有接近那條無形的國界多一步，依然徘徊在戰場當中，游走在生死的邊緣。無論是玄武小隊，那個被包圍的基藍菲爾步兵團，抑或是組成支援的分隊來說，這天都好像離那個真正撤離的任務特別遙遠。

然後無線電耳機響起的一段話，把智潮的注意力拉回面前的泥路。

「這裡是公牛，到達指定地點，等待下一步指示……」1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nCyj9iW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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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波諾茨格勒會戰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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