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隆冬時節,大雪紛飛。雪落無聲,大地一片白茫茫。與之相對明顯的,即使是被攏上厚重的白,卻也非常顯眼的結實樹木。
半山腰,一處八角亭,掛上了遮風的布簾。一曲笛音,悠揚轉折,似是在引導在山下舉步維艱的人,到這亭子來。
一男子總算是走到了亭子前。遮風的布簾向上拉開了一面,一人散著長髮坐在木製輪椅上。他抬首看向不斷拍著雪屑的男子,臉色雖是不健康的青白,但仍然勾起了一抹笑。輪椅上的那位,眉眼清雋,還有著一雙線條修長優美的手。那雙手裡執著一柄白玉笛,末端掛上了一串霽青色的珠串流蘇。亭子裡還燃上火盆驅寒,一陣好聽似玉敲擊的嗓音響起:「你來了,容予。」
「暮寒,你一定要選這種地方做你下半輩子的住所嗎?」容予將斗篷的帽子往後掀,在亭子的石階上再跺了跺腳,抖去鞋底的雪屑跟污泥,有些不太高興地抱怨。
「嗯,怎麼著?你可以不用常來。」暮寒自己推著輪椅,轉了個方向。亭子的石桌上早已擺好茶具。「你不來我也不用這麼麻煩,要知道,我這腿,要來這也不容易。」
「好,我的錯,我應該直接上山去找你。」容予雙手一攤,說著認錯的話,卻一點認錯的態度都沒有。
暮寒狹長的眼睨了他一記,蔥白的指尖捏起小茶壺的壺蓋,另一手提起小炭爐上的磨砂大壺,將煮開的水倒進小茶壺裡。抬首示意容予坐自己對面,執起小茶壺畫圈似的搖晃一會,將裡面的水倒出來,燙洗茶具後放回茶承。掀蓋,再注水。
「恰好有人收集了去年梅花上的雪水,便拿來跟這山野粗茶煮了來招待你。休要浪費了,雖然一向明瞭你這傢伙根本是不解風情的粗人。」暮寒輕笑幾聲後將茶水倒進掛了濾網的茶海裡,茶湯顏色似淡金,澄澈透明。
「我要真不解風情,就不會來找你了!」容予捏起陶杯,聞了一下茶香,點點頭,輕抿茶水。「果然有著一股清冽的香氣!話又說回來,你方才的吹的笛子,可有曲譜?」
「並無。」暮寒回應。「一時興起,好教你別找錯方向,哪來的什麼譜。容予,別再跟我說要我下山幫誰了。我這腿,太不方便了。你若需要有人幫你,我倒可引薦其他人。」
客套話說完,便直接開門見山了。容予心裡嘆了口氣,將杯子放下。「我只信你,暮寒。」
「承你看重,然而我是真累了。」暮寒向後靠著輪椅的椅背。椅背有一個方枕,能讓他輕鬆靠著,不至於行動不便了還得腰酸背疼。
「我明白了。那麼,我總可以來找你相談吧?」容予問道。
「以前的傳遁消息管道仍在,你還是可以使用的。想來相談我也攔不住你,就是莫要叫我下山了。」暮寒輕聲道。「如今不比以往,我身子骨也沒那麼好了。」
「話又說回來,就你一個人?」
「怎麼可能。」暮寒失笑,「在住下來之前,路上收了一個少年,取名為塵霏。曲塵霏。他願意幫忙照顧我,便也足矣。」
「那他人呢?」
「在外面候著。如今,你的目的也達到了,那就不送你回去了。」
「趕人趕這麼急,真不讓我上山找你?」容予意外地問。
「日後你有的機會上去找我。我啊,可捨不得照顧我的人被雪給澆了。」說完有些嫌棄地擺擺手。
「話都讓你說了,我走就是!」容予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感覺,還笑了幾聲。當他走出一段路之後,背後便傳出了一曲幽然隱帶愁悵的笛音。與先前相見時的悠揚,卻是大不相同。
容予腳步一頓,沒有回首。好一會後,才重新邁開腳步。雪,持續落下。笛音漸漸的聽不清了,可卻仍然迴蕩在容予的心頭,久久不去。
笛音漸歇,暮寒看著仍然不斷飄落的大雪,撫上手裡的玉笛。身後輕巧的腳步聲傳來,暮寒連回頭都沒有,只是輕輕的喚了聲:「回去吧,塵霏。」
一雙有些粗糙的手握上了輪椅的握把,連人帶椅子轉了個方向,朝著早已架好厚木板的小坡道移去。力道適中的略提起,再放下。身後的人始終沒出聲。
亭子裡的一切,自然有人善後。直到進了青瓦磚房,裡面早已燒好了炕,少年輕鬆的正面將暮寒抱起,移到炕上時,以再輕柔不過的動作慢慢放下。少年不過僅到暮寒胸口的身高,卻能將之輕鬆抱起。
少年垂首將厚布蓋在暮寒伸直的腳上,再將一旁摺好的被子打開,蓋住了暮寒的身子。掖好了被角,少年雙掌交疊,放在自己臉頰上,做了個要暮寒快去安歇的動作。
「嗯,等我醒來再喝藥。這次我想吃杏桃乾!」暮寒淺笑著說道。
少年做了一個牙酸的表情,不置可否。少年一轉身,原本逗趣的表情瞬間斂得一乾二淨,只有無止盡的憂愁。
塵霏盯著在炭爐上溫著的藥壺好一會,終是無聲一嘆,拿過早放置在一邊的白瓷碗,拿個厚布裹住把手,小心翼翼的將滾燙的藥湯倒進碗裡。
熱氣化成白煙蒸騰而上,再緩緩散於虛無。才剛把盛了藥湯的碗小心放好,便聽到一陣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聽到聲音響起時,塵霏連忙起身,疾步趕到床邊。暮寒半掩著嘴,卻仍然咳個沒完。那聲音像是要把心啊肺啊全給咳出來似的,塵霏很快的遞上帕子,拍撫著暮寒的背。
又咳了好一會,暮寒勉強止住,看著帕子裡大小不一的紅點好一會,終是將帕子摺起換了個面,輕輕抹過因咳出血而顯得艷紅的雙唇。閉眼好一會,才看向塵霏,唇角輕勾一抹笑。
「塵霏,說好的杏桃乾呢?」
塵霏一臉你怎麼就那麼喜歡這玩意的表情,好一會後才去櫥櫃裡翻出一包果脯,倒了一些在小茶盤上,再一手藥湯一手小茶盤地端過來。暮寒捧起瓷碗,將藥湯一飲而盡。塵霏很快的拈起一塊杏桃乾遞到暮寒唇邊。暮寒一口吃了,緩了好一會,便看到塵霏指了指擱在桌上的玉笛。
「你要我吹笛子給你聽?還是你想學?」暮寒說著選項,還不忘比出兩根手指。
塵霏很快的抓握住暮寒的兩根手指。「想聽也想學?好啊!我讓人找個木笛給你。」暮寒似是有求必應。
笛音似蝶撲簌,似鳥雀飛舞啁啾。溫暖的青瓦房裡,笛音輕快悠揚,如春回大地、繁花盛開。好一會後,一曲終了,塵霏露出笑容,拍了拍手。
「知道你喜歡聽,以後我會的曲子都教你?」
塵霏歪著腦袋思考一會,比了下寫字跟翻書的動作,再點點頭。
數日後,雪停。塵霏自門外接過一封信,蹙著眉,好一會才交給了暮寒。暮寒看他似乎不高興,於是揉了揉塵霏的腦袋。「乖,沒事的啊!」
——沒事才怪!塵霏悶悶不樂的瞥去一眼,便用力蹬著腳步去灶房幫他煮吃食了。
「哎呀呀,小霏霏生氣了……」然後一顆小石子擊中了輪椅。塵霏雙手叉腰,一臉忿忿不平。
——誰是小霏霏!不要亂叫!
「是,好,我錯了,我不該亂喊。飯慢點煮,幫我磨個墨好不好呀?」暮寒笑得燦爛。
趁著塵霏將人推回房間裡,再舖開紙筆,倒水磨墨時,暮寒早已一目十行很快的看完了信,也很快的擬好了回信的內容。
寫到一半,暮寒陡地停筆,再次咳了起來。幸而收得及時,沒有把早寫了一半的紙給毀了。塵霏很快的遞上帕子,拍撫了一會後連忙拿起放在炭爐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溫熱的茶水給暮寒。
暮寒喘著氣,止住咳嗽,喝了半杯茶後看向皺著眉一臉難過的塵霏,輕笑著說:「別擔心,教給你我所有的東西的時間還是有的,嗯?別苦著臉嘛,塵霏你啊,要多笑笑,吶,好不好?」
接下來的時間裡,暮寒教會了塵霏吹笛子,也教會了他認字讀書。信件往返的越來越頻繁,一日數封也是有的。甚至最後,容予還帶了人來。
天氣由冷轉暖,然而暮寒的病卻始終沒有任何轉好的跡象。塵霏個子也開始抽條,他總是很容易能把漸趨瘦弱的暮寒從輪椅上抱起,帶著他去泡上山裡的溫泉。臉上原本少年青澀的模樣也消褪,總是一臉淡漠地瞅著人看時,總會帶給被看的人一些些壓力。
秋去冬來,又是大雪紛飛的日子。雖然暮寒看著仍然是一臉病容,卻也不減損那清雋的容貌。特別是唇角勾起笑的時候。美則美矣,生命卻是不斷的飛速流逝。
容予跟暮寒之間也是有過不少的衝突。容予原本就是想拜託暮寒能來他這裡當軍師,因為太子對他有恩,所以他盡可能的想讓太子可以排除萬難,順利登基。
暮寒輕嘆一口氣,沒好氣地瞥去一眼。「罷了,我欠你的!要不是你把我救了,我大概是連命都沒了。只傷了腿算是我運氣好!」
暮寒沒說的是,他被雪跟石頭壓住時,不只是傷了雙腿。也因為雪,而把底子也傷了。在調養的期間,偏偏有人在他的藥裡動了手腳,導致他越來越虛弱。暮寒原本打算趁勢急流湧退,卻沒想到不知內情的容予又找上他。
拿自己的命還他的恩,也夠了吧?只是塵霏……暮寒看著手裡染去半邊紅的帕子,很快的反摺再反摺,藏進越來越寬的袖子裡。塵霏打算把人再抱去溫泉時,暮寒拍了拍他的手。
「好了,不去了。每次去你都一臉愁得要命的表情,看了實在高興不起來。你要有心,幫我捏捏腿也就夠了!」看著塵霏乖巧地幫自己按摩腿腳,有些不捨。
——這麼好的孩子,好不容易拉拔大了,自己卻沒多少日子了……還是盡快把容予的人情債還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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