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曲塵霏對暮寒來說,就是一個像自家弟弟,又像是鄰家一起長大的男孩一樣的那種感覺。雖然曲塵霏天生啞疾,說不了話。但那雙微勾的桃花眼,卻能反應出他的心理活動。
第二年的深秋,暮寒的咳疾已經到了幾乎每日都在咳的地步。暮寒努力的維持著自己的生命,終於在秋末冬初,先皇殯天,太子奉遺詔登基。容予寫信告知了暮寒,他即將離京,去邊疆駐守。暮寒的身份一直保密到家,直到太子登基,才隱約被披漏出來。然而,暮寒已然不在乎。
剩下為數不多的日子裡,他要把曲塵霏教育好,讓他能獨立自主的生活。「塵霏……」暮寒眨了眨眼,輕喚了一聲。
塵霏很快的靠過來,以眼神詢問。「我再也吹不了笛啦……氣不夠。」暮寒笑了下,「玉笛給你了,你隨便吹一曲給我聽聽好不好?」
塵霏翻出一個木盒,裡面放的便是暮寒的玉笛。對於暮寒這些可說是微不足道的小要求,他一向是盡可能的滿足。塵霏不是不知道,暮寒的身體狀況已如風中殘燭。想了想,便吹了一首曲調偏慢,卻也帶著隱隱的憂愁的笛曲。
「塵霏。」暮寒勾了勾手指讓他湊過來,塵霏一臉認真地湊過來。暮寒笑了笑,曲指敲了塵霏腦門一記爆栗。塵霏捂著腦袋,皺著一張臉,十分不解跟委屈地看著暮寒。
看著眼前的塵霏,暮寒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傻啊,塵霏。你在憂心什麼?是,我時日不多,可是你知道嗎?我還是想看到你的笑,你的美好一面。我不想看到你愁眉苦臉,聽明白沒?」
塵霏嘆了口氣,點點頭。暮寒要塵霏帶他去院子裡走走,說想坐他親手搭的鞦韆。於是塵霏將暮寒打橫抱起,讓他坐上去。繞到背後,塵霏輕輕的推著。「過兩天,你幫我把一封信送出去吧!」
暮寒彎唇一笑,腦袋後仰著看向塵霏。「送給容予的。他最近就要離京,你就去官道上等他,把信送去給他再回來。」
塵霏蹙眉。這樣可以嗎?誰來照顧他?
「這裡還有我的人能幫忙照應幾日,你就把信送去給他吧!玉笛帶著,要是想我了,就多看看,或是吹上一曲。」鞦韆停下,暮寒面對塵霏,伸長了手,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是個好孩子,所以你要聽話。」
塵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這什麼哄三歲小孩的口氣啊?可是不得不承認,他喜歡暮寒這樣哄著自己。
兩日後,塵霏帶著玉笛跟信,就這麼出發了。在離開前,他默默的看向了暮寒。雖說這幾日暮寒的狀況非常好,好到有點讓塵霏有個錯覺——他會不會就這樣痊癒了呢?
「過來。」暮寒招手道。塵霏此時已經跟暮寒差不多高了,甚至隱隱有要再長高的傾向。他蹲在暮寒面前,眨眨眼,一臉疑問。暮寒忽地伸手把人抱進懷裡,揉撫了下塵霏的後腦,再拍了拍背,湊去那早就紅到快滴血的耳朵邊輕聲道:「送完信,早點回來。」
塵霏揉了揉越發熱燙又紅的耳朵,點點頭,很快的跑掉。沒一會,原本在他身邊暗中守著他的黑衣人將他送回屋裡。「還剩多久的時日?」暮寒斂起臉上的笑,低聲問道。
「服了藥之後,最多三日。」
「那他……趕不回來的吧?」
「是。」
「幸好……我還能留一個好的形象。等他回來,再把我下葬吧!遺言什麼的,我都準備好了。至於你們的去留,我建議是想做點什麼的,去找容予。不想的,就自動解散了吧!」暮寒低聲道。
「謹遵公子命令。」推著輪椅的黑衣人應道。
塵霏終於在官道上等到了帶著軍隊的容予,把信交給他之後,行了個禮便走了。容予也不攔他,照暮寒的個性,送信便只是送信,沒有其它的事會讓塵霏去做。何況,塵霏天生啞疾,說不了話。
可是當他打開了信,整個看完之後,貌似不敢相信般地反覆再看了好幾遍,臉色就立刻變了。然而他打算追上塵霏的時候,被自家的副將攔住了。「將軍!您這是做什麼!會誤了時間的!」
容予陡地一震。好一會才頹然道:「這傢伙,連這個都算到了嗎?太過份了……」
塵霏忽地感受到心口不知為何忽地猛然一跳,一股像是丟失了什麼東西般的驚慌感在體內流竄。喘了口氣,心想難道是暮寒出事了?當下想也不想的撒腿狂奔。就這樣中途只休息了一個時辰,順便找了匹馬直接衝回山上那個青瓦屋。
饒是如此也費了一日。塵霏瘋了般回到了那滿心牽掛的青瓦磚房外,四周卻是一片安靜。彷彿連鳥兒都怕啼叫一聲,都會吵醒在裡面休息的人一般,安靜得有些詭異。
塵霏跌跌撞撞的推門而入。屋裡亦是安靜的,原本應該要響起的那聲你回來了,卻是再也聽不到了。案桌旁的輪椅,暮寒就坐在那。只是他頭偏一邊,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如果忽略掉他身上衣服大片的血跡的話。
面容安詳,唇角微勾,似是做著好夢。那雙原本應該擱腿上交握的手,現下卻是自然的垂放下來。一封書信都拿不住般,讓它落在地上。這不是他的習慣,塵霏再清楚不過。
身後是黑衣男子走了進來,輕聲道:「主子在你趕回的前一日便已氣絕身亡。之前那幾日會如此安好,是因為他必須要把身後事都交代好,故而用了禁藥,提了自己的精氣神,卻只能維持數日。他必須要把所有的事,鉅細靡遺地都弄好了。」黑衣人拾起信,交給早已淚流滿面的的塵霏。
塵霏首次對自己的啞疾產生了極大的厭惡。他無法出聲,他想高聲怒吼,吼出心裡的怨。想讓上天明白,他有多希望這件事不要發生。然而,塵霏卻是連哭出聲音來,都是極度奢侈之事。
腳一軟,雙膝跪地,伏在暮寒的腿上,無聲號泣。黑衣男子拿信輕碰了下塵霏。
塵霏這才轉頭,抽噎著接過信,又聽到黑衣男子說道:「主子要交代你的話,都寫在信裡了。主子還說,要你親手將他葬了。就葬在後院那往溫泉池的路上某處,他早就命人做了記號,能遠遠的看著這間小屋子。不需要任何儀式,燒個紙給他就可以。日後,你若願意,可隨時回來探望。」
塵霏手指顫抖地打開了信封,抽出幾貢信紙,仔仔細細地讀著。
『塵霏,嗯……我想你一定很生氣。不要生氣,好嗎?也別哭了。我知道,我這樣做實在是辜負你對我的一片心意,可是……說到底,我本就時日無多,而你的暮寒哥哥也是人,他也怕寂寞。而他也有私心,不甘如此快就結束了一生。所以,就只能委屈你啦!原本想著,傾囊相授後,把你趕去給容予打工。不過啊,容予這人就是一根杆子通到底,無趣極了!把你送過去的話,也太便宜他。後來,把你圈在身邊幾年,看著你終有所成,能幫著出主意,還能做許多的事。如此,我反而捨不得了。捨不得把你留下,捨不得我要就此結束一生。捨不得,再也不能看到你在我身邊,一臉無奈地盯著我喝藥,還要應付我無理的要求。
那玉笛,送你了。當初幫你做的那隻木笛,不如留給我一起埋了吧!這算不算另類的交換信物呢?啊還有,我走前,一定會因為藥的關係,吐很多血。樣子會不好看,你幫我擦擦,衣服我都選好了,就放在床頭,幫我換上。小霏霏,以後不能再這樣叫你了,就讓我在這信裡多喊你幾聲,好嗎?
小霏霏,在你去送信後我一直在想要留什麼東西給你是對你最好的。可是,我直到信都快寫完了,還是想不出來。忽然覺得,放你自由,似乎才是對你最好的。我不奢求你永遠都記得我,但我還是希望小霏霏偶爾回來看看我。你一定覺得我不正經,可是,小霏霏,我為什麼要對能讓我放鬆心防真誠相待的人正經八百又嚴肅呢?我得把我最真實最自然的樣子讓你看到啊!這樣你才會記住我。而不是那個落子之間,便能掌控一切的智者形象。那也太無趣。
小霏霏,真的謝謝你,陪伴我這段日子以來,給予我最濃墨重彩,也最美好的回憶。字都亂了吧?因為我快支撐不住了。小霏霏,我會記著你、念著你。晚安,小霏霏。』
原本整齊好看的字,最後幾行倒是潦草了起來,還有一些皺。看來,真的如他信中所言,是快支撐不住了。最後的最後,他選擇面對門口,讓自己看到他安詳的模樣。所有的不堪、狼狽;死前的掙扎、痛苦,他不願讓塵霏看到,便真的做到不讓他看到。
塵霏抹去淚水起身。他把信放回信封,珍而重之的放進衣袋,看向了面容安詳似睡著般的暮寒。他一如既往,挽起衣袖,輕柔的將人抱起,放回床榻上。
他走到後院,打了一盆水,將之前曬在那的布巾都收起來。黑衣男子不知去了哪裡,但塵霏明白,等做好了交代的一切,那人會出現告訴他接下來該做什麼。
以最輕的動作,將暮寒身上染了血的衣服換下。直到現在,塵霏才明白,這人之前掛在嘴邊的那句人赤裸裸的來,也是赤裸裸的走,是什麼意思。那些名啊利啊,世俗一切,都是帶不走的。
「來世間活這麼一趟,一開始有所求,到最後便無所謂了。所以,別這樣看我。塵霏,你只需要記住我,那麼我就在。」耳畔隱隱響起暮寒說的那些話。
當然,他也沒忘記,最後的那個擁抱,耳邊的輕語。明知他沒那麼快回來,卻還是要他早點回來……一邊看著暮寒那幾乎沒什麼肉的身體,一邊回想著以往的一切。塵霏還是絞乾了水盆裡的布巾,仔仔細細的擦拭了一遍。
幫著換上了早就挑好的衣服,連配飾都掛上了。塵霏摸著暮寒那還有一點溫度的指掌,心裡想的全是這人的一顰一笑。在黑衣男子的幫忙下,塵霏將暮寒放進了早已備好的棺材裡,兩人一起抬到暮寒指定的地點。
塵霏木然地看著連石碑都備下還刻好了字,跟著黑衣男子拿著鐵鍬挖了坑,把棺材放進坑裡後再把土回填。黑衣男子還在附近種了一棵龍柏。
傷心過了,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實。他坐在地上,在墓碑前燒著冥紙。接過黑衣男子遞來的酒,心想:暮寒,你總不讓我叫你師父,那麼,我就這樣喊你了。你因為身體的關係,從不碰酒。現在好了,便當做我讓你一口氣喝掉一半了。可別醉了,沒見過你發酒瘋,所以你可別太鬧騰,我幫不了你。
依稀想起初次看到下雪時的情景,暮寒伸指點了點他的鼻尖,笑意滿滿地說:「你現在就像一隻幼小的鶴。你知道嗎,有人曾說,這雪啊,是鶴的羽毛化成的。羽落成雪,很美對不對?」
——才不是。他聽說,天上的仙鶴會流淚。而這淚,墜落到凡間,就化成了雪。
鶴淚成雪。
塵霏起身,翻出那隻木笛。他沒有把它跟暮寒葬一起,而是拿起它,抵著吹孔,吹了一曲送別。笛聲嗚咽,婉轉之間,盡是悲意愁緒。高音之處,如同高聲質問上蒼,為何對自己如此不公。低音淒然,似是低聲哭泣著此生唯一可算做親人的人,就此一抔黃土,天人永隔。
淚水再次潰堤,塵霏終是停下了吹笛。看著手裡磨到有點發亮的木笛,雙手握住,一個用力。啪嚓一聲,木笛斷成兩半。
——聽說,燒紙是為了給死去的人在前往陰間時,付過路費以及隨身財。那麼,他把這木笛也一併燒給他吧!於是手一鬆,讓它跌落進燒得正旺的紙錢堆裡。火舌很快的舔舐笛身,將之捲入自己懷裡。
塵霏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很快起身,朝前院那走去。雪,紛紛揚揚的落下。
鶴淚成雪,雪落無聲。
春去秋來,四季更迭;也不知過了多久。石碑旁的龍柏已長高長壯,一副要衝向天際的態勢生長著。往常,只要下雪之時,附近若有人經過,都會聽到一曲似低泣般的嗚咽笛曲。約略連續三五天都會聽見,最多似乎不超過五日。會上山來的都是住山腳下的百姓們,有時候是上山打獵找柴火。
最近這幾年,他們倒是沒再聽見了。直到今日,一個穿著一身玄色箭衣的青年,背著一個木盒子,踏著積雪走來。青年濃眉虎目,線條硬朗。看起來有點兇,然而說話倒是客氣有禮。問了背著弓箭的壯漢這附近是不是有一棟沒人住的青瓦磚屋,壯漢點頭說是。青年客氣地問路怎麼走,壯漢便指了方向。
「小兄弟找這間屋子做什麼?」
「啊,一個故人的摯友就葬在那屋子附近。就是去祭拜一下!」青年答道。
壯漢點點頭,看了看天色,說道:「山裡暗得早,說不定還要下一場雪,早點拜完早些下山。」
「明白,謝謝這位大爺!」青年有禮的一揖,便朝壯漢指的方向走去。終於看到那幢屋子,似乎是都有人固定在整理,看起來只是有點歷史,沒有很破舊的感覺。
青年很快的找到了後院的石碑,將背後的木盒子卸了下來。這個墓被整理得很乾淨,沒有任何的雜亂感。青年打開木盒子,裡面是一個白瓷罈,一柄白玉笛,以及幾本書冊。青年默默的在墳包旁邊用小鏟子挖了個能放進木盒子的洞。
青年拿起白玉笛,原本笛尾的霽青色流蘇換了個樣式,顏色倒還是一樣的。
青年以唇抵著吹孔,吹出了一曲離別。幽然婉轉之間,盡是分別的愁緒。高音轉折之處,像是抗議世俗不公,卻又只能順從。
「塵霏師父,徒兒找到了您掛念之處,所以就照您的吩咐,將您的骨灰還有笛子跟手記都埋在他身邊。徒兒給您叩首行禮之後便要走啦,您跟這位就好好相處,想要說什麼,就記得要說出來,別再悶著了!」說完便把笛子放回去,蓋上木盒,將它放進挖好的坑裡,重新填回去後,便跪地叩了三個頭,如釋重負地起身走人。
就在青年走沒多遠,便又開始落下了羽絮般的雪。青年長嘆一口氣,伸手接住了雪。「師父,你曾說鶴淚成雪,雪落無聲;這對你來說是極致的悲傷。如今,此時、此地、此景,我終於能體會了。」
ns 15.158.61.48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