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灣的聖誕卡,恍惚特別精緻,畢竟是用儀式感包裝的。他在平安夜的下午,在百德新街的星巴克內隨便挑了一個位子坐下。他打開信封,揭開筆蓋,把背斜斜地靠到椅上,腦海裡轉了幾個彎。
該怎麼寫呢?上款一定是最容易的。「親愛的偉業」、「親愛的瑪莉」、「親愛的依仁」等,只要寫上「親愛的」三個字,恍惚天比高可以觸及,海之深可以探求。這是善良卻又違心的謊話。
他茫然四顧。
不期然,一個「親愛的」身影走近:他清楚認得這個人的身材和樣貌。黝黑的皮膚,黯淡的黑眼鏡框,還有一件黃藍格子混搭的老調外套,上身綠袖衣,下身牛仔褲,合起來剛好是一場華麗的時裝車禍。「哦——好久不見!」他瞪大眼睛,情不自禁得笑逐顏開起來。
「哦!是你。」那人蹙了蹙眉頭,隨後「呼」的一聲坐下。他熟練地拿出一包潛艇堡,「咔啦」地打開外面的白色包裝,馬上大口大口地咬起來。——他肯定是不想在外頹放地吃飯才逃進來星巴克的,坐在對面的他想道。
吃潛艇堡的那人沒有停止的意思,唯一能阻止他的只有掉到他衣服上的生菜。「別這麼狼狽,」他莞爾道,「對了,這幾年來你有回過學校嗎?如果有的話,順道為我問候一下諸位老師——」
「沒有。」那人打斷了他的話。
「哦,是嗎?真可惜⋯⋯」他茫然得點頭。他看見那人的口裡早已被潛艇堡填滿了,說話說不出口;況且這樣的衣著,他也不好意思問他做甚麼事,舌頭就此繞成了一個兩個三個圈。
口裡說不出話,他又打開那些聖誕卡,正襟危坐地寫起來——恍惚是用來逃避尷尬,或者消磨時間的。在那餐桌上,一道高聳入雲的柏林圍牆巍然矗立:在圍牆的一邊,是在浮華盛世裡默默耕耘的螞蟻;在另一邊,是一個人在圍牆旁傷春悲秋,探索著何解不知不覺間,柏林圍牆已不可倒下。
那麼,他大概可以扔些甚麼到圍牆的對面吧——只見他努力地打開第三張聖誕卡,艱難地寫上「親愛的永達」作為上款。但他又可以寫甚麼呢?他用的是東德的角度去看西德的事情,他連對岸是甚麼光景,他也未曾知道⋯⋯除了「將心聲附加祝福」送給遠洋的他們,難道還要他濫情地寫一句「我真的很懷念你」?
這邊的氣氛凝住了,對面的氣氛卻很急促:牙齒撕碎潛艇堡的聲音敲響了一種特別的節奏。偶爾,那人會望過來,看著他的聖誕卡,恐怕有點不屑一顧似的;那人沒有閒暇去思考聖誕卡的作用,只有吃掉潛艇堡的時間。
空氣在流動,潛艇堡被吞噬,只有他的手停了下來。如果柏林圍牆沒有築成,如果鴻溝從來沒有出現,那麼從前唱詩和溫馨的臉孔,又可會重現麼?若那年華未被洗去,又何必讓他在圍牆下憑欄遠眺從前——
那人卻不為意,一個不慎把花生醬滴到某張聖誕卡上,伴隨的是他「哎呀」的一聲——誰說,那不是一種有意無意的侮辱呢?切膚的,冷冰冰的,實實在在的,這一巴狠狠地摑在他的臉上⋯⋯
「我吃完了。再見。」
他默然不語,只是寫著,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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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終於完成了這一疊的聖誕卡。那張沾了花生醬的聖誕卡,連他也忘掉究竟是哪一張了;反正他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找,也沒有多餘的心力。他在郵局內折騰了十數分鐘,才弄懂空郵到海外要用哪一種郵票。畢竟他是第一次寄聖誕卡,他總是不太擅長與人溝通。
寄信是為了甚麼呢?他也搞不清楚。也許用儀式感包裝,自己也能心安理得一些;最少,他有在愛與痛的邊緣掙扎過,嘗試過去維繫一些東西。
在人來人往的銅鑼灣裡,他不明不白地走進了時代廣場。一片棕紅色的地面,映襯著在這裡等候些甚麼的許多張臉孔。有男的,有女的,有西裝筆挺的,有圍著領巾的,各人都在四處張望。
他驀然回首,環顧四周,掃視這裡的每一張臉孔,尋找他認識的人。若果眼前沒有一個人是我認識的話,不如找個認識我的人在我身後倏地出現,搭我肩膊,嚇我一跳,然後說聲聖誕快樂也好呀——他想。
然而,時代廣場本身,不也就象徵一個時代嗎?你可以進入時代廣場,也可以離開時代廣場。但是,你不可以流連忘返,也不可以樂不思蜀;終有一天,即使你不願被清風送走,清風也會把你送走⋯⋯
這一刻的他,既不屬於以往,卻又不願前去。那麼,這刻的他,又將是何時何方何模樣?他逆流而上,想停住時間,想拆掉時代廣場,正如那個男的、女的、西裝筆挺的、圍著領巾的,還在希冀會有一個時光倒流的機會——
他若有所失地回頭,再回頭。
最後,他也是不明不白地離開了時代廣場,乘風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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