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可三分甜,牛有五成熟。至於人情,也有乍暖還寒、忽冷忽熱的時候。和平日「鋸扒」相似的是,五成熟的牛扒最講究廚師的功力:稍為烹調過頭,牛扒即再非佳餚,風味全失。正如半生熟的人情,也理宜謹慎,既不可太生,也不必過熟,此正需要當事人的神機妙算。
可惜的是,不愛牛扒可以不做廚師,不吃牛扒可以不入西餐廳;但即便閣下厭惡交際,這些半生熟的人情總會常伴左右,陰魂不散。由當年的那個你未曾寒暄過的女同學,到大學時有緣碰過幾面,但無談天之份的同系同學,再到旁邊人事部你似相識又不相識的主管,總之種類繁多,罄竹難書。
於是漫漫長路走來,各位身邊的「半生熟」人種應多如沙數,平均一天可以碰見五個左右。這種關係的處理手法,可非技藝稍遜者拿捏得來。首先,說是「半生熟」,卻不一定是五五分界:可以是三成熟,可以是四成熟,甚或精確如「百分之三十七點五熟」。若閣下之算術稍有差池,則必貽笑大方,使人尷尬。
第一關已難比登天,然而更難的還在後頭。對家的社交媒體,應作何處理?無論是追蹤、點讚或查看限時動態(aka碌story)等,都牽涉龐大的資訊量——若非如此,也不會有個新插件,讓人們匿名地打網絡游擊戰。
若戰場只限於網絡戰,那倒還好。但戰火一波及實戰,那就不得了。例如,敵軍在街口迎面走來,雄姿英發,映照著閣下的弱不禁風——這個時候,諸位應當加緊防範,做好準備:把你的視線調整到電話之上,又或選定天空中隨便一隻飛鳥,不要遠離——直到眼不見為淨,危機解除的那一刻。這些動作每天還要重複三五次,以保障閣下的心靈健康。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避免和他方有第三類接觸;然而有時飛來橫禍,恰巧敵我雙方路線吻合,又是避無可避。如此一來,除了招呼以外,各位亦宜先行準備話題:平日多讀報章,多看八卦,對地產、娛樂圈和足球略有所知,則可為江湖救急的靈丹妙藥。由此可見,「預防勝於治療」之語所言非虛。
這一切的功夫,便是為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而做麼?當然不是。正如楊修說:「雞肋者,食之無肉,棄之有味。」說不定哪天要熬湯,雞肋也可為上乘食材。此便如人情般,不來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最終暫得貯於倉庫,待哪一天用得著,便取而用之。此又可知,半生熟的人情最叫人牙癢癢的,是它那項上懸劍般的不確定。
例如某天,公司風光不再,闊斧裁員;若閣下和人事部主管有一面之緣,恐怕也不致人頭落地。又有一年,輪到閣下家道中落,那麼可供求助的對家又多數家。到哪天要推銷保險,以前打下的根基終可大派用場。可見半生熟的人情若經精心炮製,亦可達「相識滿天下」的效用,實在不容忽視。
「相識」算是小事,但愛情就是天大的事了。畢竟愛情如釣魚,一方太趨之若鶩的話,大魚和金龜可不受落。惟有放長線釣大魚,以誘餌步步為營,然後伊人方才出門相見。此便是所謂「情像雨點,似斷難斷」:一方故作矜持,似近還遠;對家若現若離,虛無飄渺。這便是把半生熟的關係烹調到全熟的過程。
這些高明的學問,若非Gordon Ramsay或高斯之流,實在不宜亂碰。在此奉勸諸位:廚藝或數學不精者,切勿以身試劍,畢竟理論沒有記載要哪樣才是應該——我們香港是沒有人際關係科讀的。也幸好沒有,不然小弟必定是全考場裡最低分的一位。
半生熟這家事情,既不是生,也不是熟。稍有差池,人情便變質;稍一鬆懈,關係便逝去。巧妙如此,又叫那些相識滿天下的人如何自處呢?
尤其「相識滿天下」只是首句,還有一句後句,叫做「知心有幾人」。偏偏半生熟的人十面埋伏,處處皆是,每次你碰見他們,總要思量一番才打個招呼。這麼一來,你能看其面,卻不能見其心意;如果一開始你就和那些半生熟的人熟絡一些,一段全熟的情誼豈不更清脆?17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21ZoOtutl
這就是半生熟最可恨的地方:有些人,你不想認識,卻總揮之不去;有些人,你又想聯誼,卻總不能接近。還有許多出現得不明不白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為甚麼會出現,又不知何解從未消失,從此長留四周⋯⋯
你說,半生熟的人,是敵還是友呢?還是亦敵亦友,甚至既非敵亦非友;還有半敵半友、友敵相隨,錯綜複雜到迷惘裡永遠看不透——
但半生熟如繁星,即使工夫再繁複,起碼隨便一個途人我都能搭訕;我們即管樂觀點,把「知心有幾人」的後句遮住不看,掩耳盜鈴,只集中看「相識滿天下」這一句好了,不也是件美事麼——
我應該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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