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他,十五歲。
他和平常的男孩子都沒有甚麼不同。他是一個正常人,沒有甚麼特別,也沒有甚麼靈光;不特別高,也並不很聰明。像所有的名校生一樣,他乖乖地努力讀書,閒時卻因為獨愛自然,投契的朋友不多。
今天是千禧年的聖誕節。沒有人約他去看聖誕樹,他只有獨個兒去探索空山的份。山上寒冷極了,讓他打了幾個寒顫——明明已經穿了一件不薄的羽絨,和換了一件長袖的T恤。
空山無人,不冷麼?
一個人很冷。如果有多一個人,會不冷嗎?
這是他今年的聖誕願望。因為,一個人有點冷,恍惚虛無飄渺,也像一葉不知何往的輕舟,會被大浪掀翻,會在海裡迷失——這樣漫無目的,不好。說不定兩隻船一起走,連環船一般釘住對方,海浪就沒他們法子。
又說不定,兩隻船一起走,會找到一個目的地,泊岸。像現在他遙望大海:那裏有兩隻獨木舟,一男一女,一划一划地劃過水面。一紅一綠,一左一右,他們走得很慢,而且大海裡面只有兩隻獨木舟。然而他們不怕冷。
也不知道為甚麼,他們好像毫無畏懼。這是甚麼呢?一個人穿著羽絨,卻不比兩個人穿著冬天泳衣那麼暖。冬天是不公平的:有雪中送炭的,有圍爐取暖的,但也有賣火柴的小女孩。
總之他不想死在冬天裡;也許仲夏裡死去,也會有一場仲夏夜之夢。
一個人很可憐,那為甚麼兩個人就不可憐呢?一個人撐獨木舟,和兩個人撐獨木舟,其實只差了一個人和一隻船。可能是一種慰藉,是一種陪伴,總之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理性上是的。二減一等於一,一加一等於二,這是很簡單的數學。然而他的人生裡面,卻單調地只有數學,單調得其他色彩恍惚格外顯眼,然後一點一點地把理性吞噬掉。
例如,思緒裡的那個人。
那是同班的一個女孩。個子不高,轉數不快,沒有任何很耀眼的光芒。平時戴著一副黑方框眼鏡,還有一幅齊整的瀏海;總是表情不多,恍惚喜怒不形於色,呆若木雞一般。很偶然的一次調位,她就坐到他的前面,讓他每天都看著她的馬尾上課。
她和他恍惚很相似。兩個人都讀歷史:小測時的前後位桌上,就是一大堆「一九二七至三零年,鎮江、廈門、天津、威海衛重回南京政府管治」的東西。小息的時候,所有人都到其他班找各自的朋友去了,唯獨有兩個人永遠都釘在座位上。
她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於是氣氛很凝重,恍惚死了人一般;直至有一次,她的馬尾終於擺了向後,轉過頭來。
「啊嘿,這個怎樣做?」她幼幼的手指指著那條數學題;剛好是他最擅長的代數。於是他教了她一遍,肯定是從此讓她以為他數學很厲害了——由是每一次她陷入迷思,又等不及要看答案時,就會轉過頭來。
每一次的轉身,他都很留意她的馬尾:髮尾尖尖的收在一起,很整齊,很可愛。直至有一天,她的數學開始精明了,他便期待會否有哪一天,她的馬尾會在因她轉過頭來而擺動一次。
他在等她回頭。有次她回頭問歷史,諸如「究竟國際聯盟是一九一九還是一九二零年成立」的問題,明明他不懂;但恍惚鬼迷心竅,居然隨口拋出「一九一九呀」這個答案。
他根本不在狀態。每一次她轉過頭來,恍惚都挑動了他的思緒,吹遠了地下的落葉,讓他若有所失地興奮起來。他終於知道,他是在等她轉身,他是在期待——他期盼這一天,她會回頭,然後發現有一個多麼投契的男孩。
他一邊走,一邊四顧,發現自己還是一個人。如果她和我一樣,喜歡遠足,喜歡自然,不必在歷史的年份和代數的數字裡面渡過一整天的話,那會怎樣呢?他想。
如果,她和我多麼的相似,她願意守護一個不太特別的人,她願意和我圍著同一個暖爐取暖,那又會是一種慰藉麼?甚至,她可以為我而嘗試新事物,像那一男一女,一紅一綠,一左一右的兩隻獨木舟般,駕一葉之扁舟——
我這一條獨個兒走的山徑,終於要走完了嗎?
果然走完了,他走完了這條山徑。如果明年的今日,他不再需要在這裡孤身走我路,能成為百德新街那對愛侶的其中之一,握同一個暖包,喝同一杯暖茶;她可以做他的天使,可以成為他牽掛的人,讓他歡喜,讓他憂心——
今年的聖誕,他有一個新年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