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雪，還不快收拾收拾，若妳父親返家瞧見，妳又再折騰繡活，肯定要要叨念了。」塗母一邊將敞開的窗子虛掩上，一邊唸著臥床的女兒，她身前散落彩色的繡線，手中正拿著繡框與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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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母親……絮雪知道……咳咳……」精緻床舖上的纖細女子，連忙收拾繡線、布料及工具，突然一陣猛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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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黃昏，風轉涼了，芙蓉也不趕緊來關窗，妳若是著涼了，可怎麼辦？」塗母走近輕拍並撫著塗絮雪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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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是孩兒貪嘴，遣她去廚房找些點心，還請母親不要責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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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也罷！妳這纖弱的身子，若有胃口，能吃就是福。」塗母坐在床沿，溫熱的手覆上微涼雪白的小手，輕輕拍了拍，「本該在妳及笄之年就開始議親，但……唉~妳還是再多養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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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雪不想嫁人，只想在父母膝下盡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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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說什麼不嫁，等遇到如意郎君，指不定都忘了妳今日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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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母親又取笑孩兒了，絮雪可要跟父親告狀。」塗絮雪向母親撒嬌著，「說到父親，他今日似乎又遲了些。」塗絮雪從窗邊縫隙，看著夕陽的餘暉，由橘紅逐漸變暗，晚香玉的清香隨著風，吹入內室，她無意識地摸著錦被上，華美凸出的刺繡花樣，心想父親近日一天比一天晚歸家，肯定是縣衙事務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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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近日來亂黨攻擊城鎮事件頻傳，離鄉背景的難民因此倍增了，縣衙內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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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今年立冬施粥的日子，是否要提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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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縣衙官員將會連合大戶人家、商家與廟宇，共同募捐糧食，合併一起施粥給予貧戶或難民，大家為了善舉留名，大多會配合縣衙的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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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會，絮雪，妳身子沒好，別想去幫忙施粥！」塗母白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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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塗絮雪拉住母親的手，頭靠著她的肩膀上，嘟嘴哀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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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嬌也沒用。」塗母一指推開她的頭，佯怒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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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塗母離開後，趴在窗外的芙蓉，才敢偷偷摸摸地進房間，「小姐，別再讓奴婢偷跑出去幫妳買話本了，差點沒被夫人發現。」她掏出懷裡的書籍，遞給塗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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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呀！好芙蓉，再幫幫我嘛！下回再多給妳一些銀兩，買那家……妳最愛的雲之齋荷花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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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雲之齋的糕點，芙蓉立刻嘴饞得猛吞口水，要不是太貴，不然月錢肯定都花到上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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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妝奩上的黛墨，妳拿去，別用煤灰了，都不怕花了臉。」塗絮雪看著芙蓉臉上灰黑的胎記，為了遮掩容貌，不僅塗上大片的印記，還總是披散著長髮，除了塗家人知情外，大多人都對芙蓉的外貌指指點點或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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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芙蓉拿著黛墨一臉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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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妳以後……咳……咳咳……」塗絮雪話未盡，又止不住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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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沒事吧？」芙蓉一手輕拍她的背部，另一手拿著溫茶水，等塗絮雪止咳後潤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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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絮雪為諸羅縣縣丞──塗祐青之女，自小聰慧，但卻體弱多病，常常天氣一變化，便染上風寒，所以長年湯藥不斷、臥病在床，雙親為了她嬌弱的身子，聘請了多位大夫，但始終不見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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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祐青為知縣的幕僚，平日業務與主簿分掌縣內文書、稅征、戶籍、巡捕及糧倉馬匹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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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塗祐青勞累一天，他返家後，第一時間與塗母一同來到女兒房內，關心她的病情，「絮雪，今日身子好點了嗎？」塗祐青拉來椅凳，坐在床邊，塗母則是坐在床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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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塗絮雪放下手上的書籍，看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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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待身體好轉，可別又溜出門，最近外頭亂得很，流民四處亂竄，也別再差使芙蓉給妳買話本。」塗祐青連官常服都還沒換下，便來查看獨生女的病情，一身綠袍配烏角帶，手習慣性地撫著下巴山羊鬍，直盯著她，女兒那些小動作，其實他都清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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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母一聽，轉頭過去看塗絮雪，什麼時候的事？在她眼睛底下，居然還能偷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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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雪知曉。」塗絮雪小吐香舌，不敢看向母親，「父親，近日轉涼，您外出記得加衣。」趕緊轉移話題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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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聊了一會兒，才偕同塗母一起離開，在門外他們交談聲隱約傳來，塗母提到剃髮易服政策，塗父則說這邊還算寬鬆，沒有嚴格執行，所以，能過一天是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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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後，塗祐青一天比一天晚歸家，精神狀態也顯得十分疲憊，至於原本計畫中的施粥行程，因大量湧入諸羅縣城的難民，怕滋生事端只好暫緩，緊張的氛圍在縣城裡瀰漫，街道上零落躺著衣衫襤褸的人們，髒污枯瘦的雙手，萎靡顫抖著捧著破碗討食或財物，到處都是蒼蠅、蚊蟲群飛，街上充斥著久未沐浴的體味、溼熱的酸汗味及隨地便溺的刺鼻臭味，捕頭與捕快為了維護街坊的治安，幾乎分身乏術，連致仕的老捕都給請回，請他們幫助分擔並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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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聽聞有流寇趁亂混入難民中，他們還沒想好對策如何揪出那些人，流寇卻已慫恿難民，勾起他們憤憤不平的情緒，刺激他們奮起抗議，為此事官員只能駐守縣衙多日，連出個門都困難，難民群集在衙門口，逼迫知縣開倉放糧一事集結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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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行動逐漸白熱化，難民已開始焦躁暴動，在不法份子有意煽動之下，難民最後用木樁砸開大門，闖入了縣衙，拿起鋤頭、菜刀或重物利器，揮向官員們，血洗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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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陣叫囂謾罵聲混雜著物品破碎，及撞擊聲響後，縣衙重歸於寧靜，暴民三三兩兩地出來，身上衣袍內偷塞著東西，雙手還抱著搶來的物品，他們的腳下印著犯下的罪行，每一步都是鮮明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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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抓住的知縣、縣丞與主簿三人，他們雙手被麻繩捆綁，頭上的烏紗帽早已掉落，髮髻與外袍凌亂，被民眾推擠著，來到糧倉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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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倉！放糧！」民眾高喊著，每喊一次就高舉著手上的利器，上頭還有鮮紅的顏色不斷滴落。
「請聽我一言，小官深知百姓們的苦痛，但開倉一事，需稟報上級，須獲皇上准許，才能……」知縣話還沒說完，便被旁邊魁梧的男性給砍斷了脖頸，頭顱在地上翻滾了數圈，瞪大的雙眼與未闔上的嘴似乎仍帶著驚訝的神情，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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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民眾為此血腥的畫面尖叫，男性們則是熱血沸騰地聲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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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縣丞大人……」似是主導者的落腮鬍男子喊著。
塗祐青被推了出來，「塗大人，看到知縣大人的下場了，該怎麼做，你應該很清楚。」那男子以刀尖指向知縣的頭，語帶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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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可殺，不可辱。」塗祐青不畏強權，打死不願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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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個鐵錚錚、不屈的狗官，那麼……這兩位，你的夫人與姑娘，也不管不顧了嗎？」落腮鬍男子拿著刀拍打塗祐青的臉頰，上頭有著知縣及其他人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臉與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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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民押來了塗母與塗絮雪，她們平靜地看著塗祐青，不論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她們都不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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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塗小姐耶！之前施粥都有看到她，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他們是好人……」群眾裡有屬於諸羅縣的人民，於是開始產生了異議，有了不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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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塗大人！塗夫人與塗小姐！」稚氣的聲音傳來，孤兒們站出來支持塗家，因為，塗家長年為安置失去雙親的孤兒奔波，設立育嬰堂，為他們生計做打算，那些是百姓與孤兒們都看得出來並深刻感受到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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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無知小兒，懂什麼！」落腮鬍男子眼神示意旁邊手下，那名男子怒氣沖沖地一腳踹飛那名幼童，惹來婦女的尖叫，抱著自家的孩童，旁邊其餘的孩子們，因驚嚇發出此起彼落的哭聲，那名孩子被重擊肺腑，嘴角冒著血沫，躺在地上不斷呻吟，卻怎麼也起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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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嘴！若不安靜，就跟知縣一樣人頭落地！」混入群體裡的流寇們紛紛跳出來威嚇民眾，頓時嚇得人民鴉雀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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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縣丞考慮得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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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祐青緊閉著雙唇，不因脅迫而折了風骨，他挺直背脊，如同頂天立地的松柏，眼神專注地看著妻女，一直到身首分離，也依舊凜凜地佇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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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雪絮咬緊了唇，不發一語，就算淚水滑落，也不能在強敵面前示弱，看到匪徒隨後將刀刺入母親胸膛，她嗚咽聲幾乎快要忍不住，唇上被皓齒咬出鮮艷的血珠，她緊握著手，指甲戳入掌心也感覺不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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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像看著牲口似的眼神，絲毫不覺得人命有多珍貴，他笑著看眾人害怕的神情，一步步地走近塗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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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塗小姐就像仙子一般，要不委身於在下，就饒妳一命，如何？」落腮鬍男子輕挑地抬起塗絮雪的下巴，放肆下流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曼妙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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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通紅的水眸，瞪著他，恨之入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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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塗大人一樣頑固呢！可我卻看上妳，妳說怎麼辦呢？」男子的話語引來其他手下猥褻的笑聲，一道道混濁惡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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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是吐口水太過粗鄙，塗絮雪真想吐他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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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行，我就一個一個砍，砍到妳答應為止……」說完，就有一名手下拿著刀接近民眾，引來他們的驚呼，想要逃跑，卻發現已被其他人土匪給擋住了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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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他們是無辜的。」塗絮雪憤恨地揮掉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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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妳讓我沒有臉面，不消消氣，那怎麼行呢？」落腮鬍男子舌尖舔著後牙槽，手摸著刀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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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要怎麼樣才能放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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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就是妳或者……阿！要不然妳從城牆上跳下去！一旦妳照辦，無論生死，我便放過妳與妳的百姓……」落腮鬍男子突發其想地刁難她，他敢篤定這種涉世未深的閨秀肯定很惜命，所以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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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塗絮雪拖拉到高聳的城牆上，讓她看看嚇人的高度後，肯定嚇得花容失色，然後回心轉意地跪求他收下她，一想到那場景，他就樂不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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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絮雪站在牆邊，探頭看著底下的土壤，深吸一口氣後，她轉頭看向土匪頭目，斬釘截鐵地說：「希望你……說到做到！」，語畢，她直接仰頭向後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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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幕倒映在她眼中，是湛藍無邊的天際，連一朵如棉絮的白雲也沒有，好像有風在她身下，好像遠處有人呼喊她的聲音，但最後的疼痛，帶來無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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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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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民換取活路，為己獲得尊嚴，何悔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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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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