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亞拉亞曾說過的幹話（卷零） - 是個小孩兒！

莫宇帆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等到他恢復意識，人已經坐在小寒舍的大廳。大徒弟站在面前，滿眼擔心，不停地喊他。

「今天初幾？」他茫然地問。

「初八了。」

羽也被莫宇帆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

她半夜下樓想倒杯水喝，一拐彎發現莫宇帆坐在大廳，黑燈瞎火的也不出聲。因為赤腳出房間被抓包現行，她還心虛地叫出聲來，誰知道莫宇帆完全沒有反應，只是呆呆地坐著，一動也不動。

她走去把燈打開，便見莫宇帆眼神渙散，表情空洞，雙手垂放在身側，被寬大的袖襬遮住，愣愣地看著地板出神。

師父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又似曾相識，像是已經一無所有，整個人快要化為空氣消失了一樣。

羽連喊幾聲，莫宇帆都像是沒有聽見。她想去喊師弟來幫忙，又覺得現在不應該離開師父，只好像尊雕像一樣傻站在客廳。

「師父？」

她輕碰莫宇帆的額頭，又掀開袖子摸摸他的手背。

冰涼刺骨。

她不確定魔族的體溫怎麼樣才算正常，但之前抱師父的時候應該沒有那麼冰。

連番努力之下，莫宇帆終於動了，只是問完她日期，又陷入漫長的沈默。久到最後羽不耐煩了，冒著逾越的風險，捧起莫宇帆的臉仔細檢查。

「師父，你最近有好好睡覺嗎？」她擔心地問道。

「睡不著。」莫宇帆說，焦距不知道對著哪裡。

「你多久沒睡了？」羽狐疑地問。

莫宇帆安靜了很久，才說：「不記得了。」

「這樣不行。」羽當機立斷，牽起他的手說：「你得去睡覺。」

「不要。」莫宇帆輕聲回道，然而視線並沒有在看她，而是地板的某一個點。

羽打量他一會兒，突然一陣頓悟，轉身往樓梯走去，小手還緊緊牽著。

她大概看懂了，莫宇帆現在意志力薄弱，發生什麼都不會抵抗，問話也只會老實地回答。

果然如她所料，莫宇帆並沒有反抗，任由她從椅子上拉起，踉蹌地跟著往前走。羽牽著他上樓，邊走邊找話哄他。莫宇帆微微彎腰，被她拉著前行，彷彿正在聽她訓話，看起來有點好笑。

「師父，你認得我是誰嗎？」

「嗯。」

「我是誰？」

「阿羽。」

「好乖呀師父，阿羽要送你回房間了，等會你乖乖睡覺，知道嗎？」

「不要。」

「不許不要，你幾歲了？跟小孩兒一樣。」羽撇嘴數落。

「不知道。」莫宇帆仍然老實回答。

「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好吧，那從你記事開始算的話，你現在幾歲啦？」

「四十五。」

原來師父跟她一樣。不僅是孤兒，而且也不記得自己的年齡。她突然像獲得了共通的小秘密一樣開心，又覺得這麼刨根究底，頗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趕緊牽著他進了房間。

「打擾啦⋯⋯」

她輕聲說道，小心翼翼地推開莫宇帆的房門。她們從沒進過師父的房間，初次踏入竟然是這樣的情境，心裡頓時有些緊張。

迫不得已，莫怪莫怪。她在心裡暗自想道。

反正房間主人就在她身後，見她進來也沒說什麼。沒有說就是默許了對吧？對吧！

他們來到小恆山之前，莫宇帆並不住小寒舍，而是在北面的一間小院，和小雅殿比鄰。是在她和師弟上山之後，莫宇帆才搬來和徒弟同住。原本的居所叫「憶別離」，半嵌在山壁裡，聽起來就不是什麼有好回憶的地方，格局也很詭異。

莫宇帆的房間跟她的相差無幾，只是樸素許多。房間內到處都很乾淨不說，桌子幾乎淨空，只鋪著一張竹編厚墊。茶几上放著白玉茶杯，床上鋪的不是被褥，而是一件大衣。角落的地上丟著兩件換下來的白袍。

沾到床鋪之後，莫宇帆維持著垂手併膝、脊椎挺直的姿勢，端正坐在床邊。羽花了好一番功夫將他扳倒，側身躺下。她狠狠壓住師父，不讓他起身，把大衣拉起來蓋住他的腦袋。

「師父小孩兒，你是不是怕黑呀？」羽氣喘吁吁地笑他：「哇，好黑喔！要不要阿羽陪你睡呀？」

過了一會兒，悶悶的聲音從大衣底下傳出來。

「什麼？」羽掀起大衣，將耳朵湊上去問：「你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

「想聽妳唱歌。」

「好好，那我唱歌了，你可要睡覺啊。」

「⋯⋯不要。」

羽被他氣得噎了一下，又很有自信地說：「沒關係，你等著，我就不信唱完了你還能醒著。」

說完，她溫柔地哼起歌來。

她選的是之前在花園遺跡哄寒易天入睡的旋律。自從寒易天開始傳承，偶爾會驚懼難忍，她便會唱這首哄他，每次都效果卓越。對於自己哄人睡覺的功夫，羽還是很有自信的。

哼了一陣子之後，被她壓著的莫宇帆一動也不動。羽不確定他究竟睡著了沒有，自己也睏得不行，便悄悄靠著師父的後背躺下。

就在她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又聽見莫宇帆開口。

「阿羽⋯⋯」莫宇帆的聲音像是隔著河岸，離她很遠很遠。兩人在床上背對背躺著，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妳會做夢麼？」

「會呀。」羽從半夢半醒間清醒過來，舉起手一一細數：「我會夢到阿娘，師父，天兒，還有很多有趣的……」

「要怎麼樣才能做夢？」

「欸？睡著就⋯⋯」羽坐了起來，回身問道：「師父不會做夢嗎？」

莫宇帆「嗯」了一聲。

「你很想做夢嗎？」

「我有……想見的人。」他回：「只有在夢裡才見得到了。」

「那阿羽再給你唱歌吧。」她盤腿坐好，拍著莫宇帆的手臂輕聲哄道：「你試試看，我唱歌，你乖乖睡覺，睡不定就能做夢了。睡著了也別怕，阿羽在這兒呢。」

「好。」莫宇帆這次說：「我睡覺。」

說完他果真閉上雙眼。

那之後，羽的歌聲陪伴他一整夜，只是他最後還是沒有做夢。

莫宇帆是被落在臉上的天光叫醒的。

霸道的陽光直刺眼眸。他抬手欲遮，發現羽趴在身上，大概是歌唱到中途就睡著了。大徒弟下半身還維持著半跪的坐姿，也不知壓麻了沒有。

他摸摸羽的額頭，將她打橫抱起，送回自己的房間。一路上羽不安分地扭動，含糊囈語：「師父再睡一下……」躺好後抓住他的袖子不鬆手，眼睛從頭到尾沒睜開過，不知道究竟是在作夢還是睏得撐不起眼皮。

「知道啦，我回房睡。」

莫宇帆輕聲答應後，羽才肯放開他，舒服地縮回被窩。

他幫大徒弟蓋好被子，悄悄關上房門。經過長廊的時候，莫宇帆透過琉璃窗戶看見寒易天在外四處張望。駐足看了兩眼，判斷沒什麼問題後，他決定放置不管，逕自回到房間。

他解開腰間的長鞭，將衣服脫去，上下檢查一遍身體，又走到角落撿起丟在地上的兩件衣袍翻看。

沒有內傷，沒有外傷，沒有血跡，魔力迴路和心脈一切正常。

萬幸，他應該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小恆山，沒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他換上寬鬆的衣服，從地上撿起海麟長鞭，一圈圈纏繞上右臂，重新躺上床。過了一會，他又坐起來，解開鞭子重新纏緊。黝黑的皮鞭勒進手臂，指尖很快變得麻痹不仁。像某種奇怪的儀式，他珍重地將右手捧在心口，側身躺下，鑽進衣服堆裡，很快便睡著了。

羽一直睡到晌午過後，伸展著痠痛的肩頸下樓，正好和哭喪著臉的師弟打了個照面。

寒易天正在滿宗找她，見到她二話不說，淚眼汪汪地撲了上來。她趕忙接住師弟，低聲飛快地喝止：「噓、噓，小聲點！別喊！師父還在睡！」

「我，我以為阿姐不見了⋯⋯」寒易天抽抽噎噎，一聲大哭被噓得憋了回去，驚嚇過後開始不停地打嗝。

他一早醒來，發現羽不在房間，將宸翰宗到處都尋了個遍，卻怎麼找也找不到羽。要是師姐再不出現，他就準備衝進小恆山的林間尋人了。

「抱歉啊天兒，我昨晚在師父房間。沒事啦，沒事啦。」羽摟著師弟，心疼地安慰。莫宇帆的房間，寒易天絕對不敢進去，所以肯定找不到她。

「師父回來了嗎？」寒易天還在打嗝，打一個嗝蹦兩個字：「妳說話怎麼有鼻音？」

「有嗎？」羽吸了吸鼻子：「真的耶，好像有點鼻塞，全身都好痠痛。師父也真是的⋯⋯房間裡竟然沒有棉被，昨晚凍死我了。」

寒易天聽了，拉著她的手來到廚房，燒水幫她煮了碗藥湯。羽盤腿坐在置物箱上，看他前後忙活，生怕自己一離開師弟又要哭。

「看，我也會感冒，就說了不是笨蛋了吧！」

她自豪地炫耀，完全不覺得自己打了自己的臉。沒被子蓋是外力影響，不可抗因素，感冒一點都不可恥！

「師姐怎麼會跑去師父房間？」寒易天彎腰一邊挑揀材料一邊問道。

「就⋯⋯」羽抓抓頭，欲言又止：「他又怪怪的，我就去房間裡陪陪他。」

「師父每年從恆山過完年回來都怪怪的。」

「這次不一樣，比以前都怪，還不肯睡覺，鬧小孩兒脾氣。」提起這件事情，羽突然想起昨夜的對話，問道：「對了，天兒，魔族變成大人是要幾歲來著？」

「每個族系都不太一樣喔，以天兒家裡來說的話，聞溪縣的成年禮標準定在六十歲。南海濱的知滔縣普遍四十五算成年。不過修為天生就很厲害的實際上長得還要更慢。」

「很厲害的會有多慢？像師父那樣厲害的。」

寒易天低頭算了一下。

「可能是一百到一百二十歲不等吧？」

他其實不確定莫宇帆到底有多厲害，但是這已經是他知道最長的週期了。師父畢竟是有姓氏的魔族，血脈之力也很可怕⋯⋯

羽突然捧起臉頰，笑得賊詭異，發出「噗呼噗呼」的音效自言自語：「師父該不會真的還是小孩兒吧？」

寒易天頂著壓力，小聲勸了一句：「師姐，就算師父真的未成年，妳也不能真的將他當小孩兒看待。」

「欸？為什麼？」

「因為他是師父，我們是師父的徒弟，要對他示以尊重。」

寒易天努力解釋，雖然他覺得在師姐無法無天的腦袋裡，尊卑觀念可能完全不存在，只有拳頭大與拳頭小的分別。

果然，羽用奇怪的眼神回看他道：「我很尊重師父呀，我最喜歡師父了。師父那麼強，你哪隻眼看到我不尊重他？」

寒易天鼓起臉頰，不說話了──不是賭氣，是他要開始提純魔力了，注意力必須全副放在湯藥上。

反正師姐沒大沒小已久，師父都沒有說話，多半是默許的意思。寒易天心裡這麼想著，便安心地放到一邊，開始專注地攪拌。

羽即時喝了師弟的湯藥，晚上發了一陣汗，最後幸運地沒有演變成重感冒。

等他們再見到莫宇帆已經是三天之後。羽一見到師父，快樂地撲上前去，嬌聲關切：「師父也不多睡一會兒。」

「睡飽了，再睡要生鏽了。」

莫宇帆熟練地接住大徒弟，面色如常地交談，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徒弟們沒有多問，那一天的失態沒有人再提起。他本來以為這件事不會造成什麼影響，多半就這麼過去了。但是很快，莫宇帆就發現他又錯了。

自從那天開始，大徒弟會揉他的頭，還會摟住他的脖子哄，好像被抱在懷裡的人是他一樣。

幾次之後，莫宇帆開始覺得有些困擾。

「阿羽，妳為何一直摸我的頭？」他問大徒弟。

「不能摸頭嗎？」羽反問道。

「不能。」莫宇帆會說。

「好吧。」羽也從善如流地說，果真收手不摸，然後等到下一次被他抱起，她又會伸手重來，莫宇帆拿她毫無辦法。

同樣困擾他的還有寒易天的突破速度。

寒易天的修為可謂是毫無進展。他開始考慮是否將二徒弟帶去恆山派一趟，請求其他人的幫助。

寒易天對他的決策不敢有意見，只是溫馴地問：「見了其他同門，弟子該如何見禮？」

「照平時那樣即⋯⋯」莫宇帆說到一半，突然改口：「你做一次給我看。」

寒易天像平時給他見禮那樣躬身。

「不像。」莫宇帆說：「太快了。再慢一點。」

寒易又重複做了幾次，莫宇帆端詳了一陣，才發現問題在哪裏：「身高不對。你太矮了，衣玦飄不夠久。想辦法讓衣玦飄久一點。」

飄不夠久是什麼東西？

寒易天很認真地思考是不是恆山派的禮儀和常識跟他知道的不同。難不成恆山派以慢為美？似乎沒聽說過啊⋯⋯

他虛心請教：「衣玦飄不夠久⋯⋯很失禮嗎？」

「不是。只是能用來寒暄的時間會變長。」莫宇帆面無表情：「行禮行得好會少很多尷尬，忙著看衣玦飄就不會有空寒暄。」

「恆山派的人很愛寒暄？」

「他們人人都愛寒暄。」莫宇帆冷漠地說，似乎有一點咬牙切齒。

那感覺很適合師姐去玩。寒易天在心裡面想道。

這邊羽還在繼續她的摸頭大業。

終於，莫宇帆覺得不能再放任下去。既然寒易天學得會，沒有道理大徒弟不能。他找了一天，將羽叫到跟前，準備嚴肅地跟她談談。

「阿羽，妳年紀也大了，不可以如此不守禮。」

羽完全沒想到會聽見這種話，錯愕地反問：「我很沒禮貌嗎？」

「是。」莫宇帆強勢地說：「妳每回見到師父不先行禮就直接撲上來，未經我的同意隨意摸我的頭。這對我很不尊重。」

「我何時未經同意？」羽懷疑地問他。

師父被抱抱跟摸頭的時候明明就很開心，當她是瞎的分不出來嗎？她只要一摸到師父的頭，師父的眼角就會鬆懈下來。

「妳沒有事先請示就擅自作主，自然是未經同意。」莫宇帆強調：「這對我來說很不尊重。」

「所以師父是覺得我不尊重你嗎？」羽撇下嘴角，很冤枉地辯解：「明明我全亞拉亞最尊重的就是師父了。」

「或許妳覺得妳心裡是尊敬我的，阿羽，但是從妳的行為上並沒有表現出來。禮，意在約束自己，以示他人。若是行止無禮，人與人之間就不知道該如何往來，如何應對。」

羽不明所以地看了他半晌，歪頭開口：「可是師父，我不用照你說的那些，也知道自己在幹嘛呀。」

這句話不知道打中莫宇帆的哪個點，他忽然安靜下去，有一瞬間露出了強烈的恍惚。

「如果你不喜歡被抱，我肯定就不會來抱你了，因為我不會讓師父不舒服，但你明明沒有不喜歡。而我呢，一看到師父，就覺得既開心又雀躍，不必行禮，你就知道我也既開心又雀躍。我抱到你身上，師父就接住我，我們的心意就相通了。既然最後都還是會抱你，那為什麼要行禮才能抱？難道羽緊緊抱住你都無法傳達阿羽的尊敬和開心嗎？你一定要看到我躬一下身曲一下膝，才分得出我尊不尊敬、開不開心嗎？」

羽連珠炮一樣說著，兩手插腰，身體向前傾去。她現在覺得非常之不開心──主要是因為，第一位提出這件事的師弟，現在正站在旁邊看起來快哭了。這讓她感到掛不住臉。

「你不開心的時候，我即使還想幹，也會立刻就不幹了。這難道不是約束自己嗎？既然都是約束自己尊重他人，為什麼一定要照著別人規定的方法來？照我們自己的方法來不就好了嗎？」

這什麼歪理？

寒易天聽得目瞪口呆，就在他以為師姊會被訓斥，害怕事情即將白熱化下去的時候，莫宇帆居然開口說：

「好。」

說完之後，這個話題就直接結束了。

寒易天被莫宇帆的毫無原則驚呆了。

「談談」戛然而止，禮儀之事不了了之。然而，雖然莫宇帆輕輕放下，但是那天之後羽反而開始認真起來，不但時常跟寒易天討教各式的情況該如何應對，見到莫宇帆也不再撲上去討抱了。

畢竟他師姊就是這樣，自信高傲，性格又要強，同一件事情被輪流說了兩次，暗地裡一定介意得不得了。寒易天想道。

於是羽的行為從那天開始，成功地讓莫宇帆陷入莫大的混亂。

兩個徒弟一早來到書閣。羽行完禮之後看了一眼師父，在原地佇足兩秒，對他微微抬起雙手，然後轉身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莫宇帆一時間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大徒弟是要抱還是不要抱、有後續還是沒有後續。進退兩難之下，他不太確定地問了一句：「那，我們，開始上課？」

「不上課的話我們要幹嘛？」羽立即質問：「為什麼是問句？」

「那，我們開始上課吧。」莫羽帆只好重新說了一遍。

「師父好奇怪。」

羽忍不住嘟噥一聲──雖然開始好好行禮了，但是這種地方完全不懂得收斂。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的正是如此。

莫宇帆的表情看起來精彩無比。

羽也不是故意的。她討抱討到一半，想起師弟的建議，於是連忙緊急煞車，但是對莫宇帆來說卻是如坐雲霧。開春一個月下來，他過得可謂是水深火熱。原本用於維護秩序的禮儀規範，反而變成了擾亂心神的魔咒。

幾次詭異的行動過後，他快要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

大徒弟過於我行我素，不把他放在眼裡。莫宇帆原本只是擔心未來不好管教，才找她說那番話。沒想到結果背道而馳，更不好教不說，羽還不願意跟他親近了。

羽開始避著他，時常和他保持距離，偶爾還會詞嚴義正地跟他說：「師父，這似乎不合於禮。」

等到他反應過來，發現自己淪落到跑去聽徒弟的牆角。

「師姐，我回來了。」寒易天推開羽的房門。

不是，他發誓，他只是剛好走到附近，不是故意要偷窺徒弟。他耳力很好，所以聲音透過牆壁穿過來，不小心聽見也很正常，這只是單純的不可抗力。

莫宇帆默默催眠自己。

「師姐今天不摸天兒的頭嗎？」房間裡面，他聽見寒易天問道。

「不可以，那樣很沒禮貌。你是年輕有為的宸翰宗子弟，不可以隨意摸你的頭，即使我是師姐也不可以。這不是天兒昨天教我的嗎？」

寒易天「很沒禮貌」地撲到羽身上，抱住她的腰撒嬌：「那是別人跟別人的禮儀，天兒是天兒，照天兒和師姐的規矩來就好。」

「好吧，也是喔，那我們一起沒有禮貌吧。」

羽開心地揉起師弟的頭髮，姊弟倆情深地滾在一起。

莫宇帆的理智差點斷線。

等到他再度回神，時間已來到午夜時分。他獨自一人呆坐在小恆山的峰頂，手中握著那捲從不離身的海麟長鞭，正一遍又一遍地捲著。

漆黑的暴戾幾乎溢滿胸口。

第二天下午是羽與寒易天的共同授課。莫宇帆帶著兩個徒弟登上山道，來到涼亭的預定地考察，準備一起商量涼亭該怎麼蓋比較美觀。

「師父決定就好。」羽大度又矜持地代表師弟說道：「師長的決定我們沒有意見。」

莫宇帆沉默了很久，終於再也忍受不了了，攏手對大徒弟鄭重地躬身：

「阿羽，我──」

話還沒說完，羽被他嚇了一跳，往旁邊跳開：「師父您這是做什麼？這這這似乎不合於禮！」

莫宇帆現在最怕的就是這四個字。他狼狽地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我想為之前的無禮道歉。是我口出狂言，說妳沒禮貌，最無禮的或許是我才對。我沒有考量到我們之間的情形……」

羽聽了半天還是沒弄懂他想幹什麼，突然靈機一動，天外飛來一筆：「師父，你是不是想要抱抱？」

莫宇帆被噎了個正著，正想說這不是重點，但是直覺警告他現在膽敢答錯，自己的師徒關係就徹底完蛋了。

憋了半天，他只好認命地說：「是。」

寒易天默默挪了兩步，眺望眾山，假裝自己什麼都聽不見。

不能笑，寒易天，不能笑，笑了會死。

他開始在腦內大聲背誦《母親亞拉亞》的歌謠。

「真是拿你沒辦法，師父。」羽插腰數落：「按照禮貌，此時你應該先問：請問阿羽可以抱抱我嗎？然後我如果覺得可以，這個時候──」

「是，妳說得對，對不起，是師父考慮不周。突然就鞠躬真是太唐突了……」莫宇帆臉都黑了：「請問阿羽可以抱抱我嗎？」

好不容易背完《亞拉亞大遷徙》，寒易天又開始默念清心寡慾訣。

那邊莫宇帆低聲下氣，忍辱負重，好不容易哄得羽用一副「真是拿你沒辦法」的樣子坐到他的腿上。

騷動好幾天的焦躁感突然被撫平。他滿足地嘆了一口氣，將羽抱在懷裡，用寬大的袖子為她擋風。

「阿羽。」莫宇帆喚了一聲。

「怎麼啦師父？」羽下意識抬頭問道，又趕緊清了清喉嚨：「我坐在您懷裡的時候可以說話嗎？失禮了，阿羽真的不懂，還請您教我。」

「阿羽，阿羽，阿羽。」莫宇帆忍不住笑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

見到莫羽帆道歉，羽的心裡又不樂意了。

她過去這個月確實有點惱羞成怒，不過冷靜下來想一想，師父說的也挺有道理。

不然為什麼梓柷師兄唯獨看不起她？

她一直覺得禮儀這東西可有可無，人活著只要拳頭夠硬就好。雖然師弟很有講究，但那是因為出身世家，她又不吃師弟家的米，頂多就是儀態好看，對她來說沒什麼用，有時候還覺得裝模作樣的很煩。

但是經過梓柷師兄的事，她覺得自己不能再想得那麼簡單。以後是恆山派的子弟，她要照恆山派的規矩來，不然未來替她丟臉的就是師父師弟和宸翰宗。

她是宸翰宗的關門大弟子，管他人類還是魔族，未來厲害了照樣打爆，輪不到別人來指手畫腳。但是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她都不能讓禮儀成為她的弱點。

「你沒錯。」羽不開心地說，一氣之下原形畢露，晃蕩著兩腳囂張地問：「你說得又沒錯，我的確沒禮貌，我的確什麼都不懂。但我也很認真在學的。你現在又回過頭來說你錯了，是在瞧不起我的努力嗎？」

「不是。不是的，阿羽。」莫宇帆緩緩說道：「我小時後很笨，若少了禮儀規範，就不知該如何與人應對。直到學了禮儀，我發現大家也會照著想要的方式回應我，才終於不再給師父添麻煩。師兄教會我禮儀這件事對我很重要，所以我才……」

「真的嗎？」羽懷疑地問：「師父小時候很笨，怎麼可能？你那麼厲害。」

在羽的眼裡，自家師父是最棒的人，沉著冷靜，行止有度，答應的事言出必行，有錯會大方地承認，不懂的事情也不會裝懂。

「是真的，我什麼都不會。師父對我唯二的評價只有笨跟沒用。現在我會的一切，除去體術，幾乎都是師兄教的。」

「那能把你教成這樣的師兄肯定很厲害。」

雖然羽不是很相信前面那句，但還是表達了一下對師伯的崇拜。畢竟她師父什麼都會，能教他的師伯一定更加驚人。

「嗯，可惜再也見不到了。」

莫宇帆將下巴枕在大徒弟的腦袋上，貪戀地汲取懷中的溫暖。

「為什麼？」羽下意識就問了出來。

「他死了。」

莫宇帆說完後就不動了，圈著羽的雙手像是失去生命力一樣。

這是第一次莫宇帆沒有避開師門的話題，只是回覆的聲音輕到不能再輕。

「對不起。我都不知道。」羽心疼地握住莫宇帆的手：「師父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向師伯看齊。」

「不了。妳不用向師兄看齊，妳已經……」莫宇帆不自覺地擁緊了徒弟，心裡話在他未能察覺之前，就從嘴裡露了出來：「妳跟師兄太像了，讓我很害怕。」

「我？」羽瞪大眼，不可置信地說：「師父的師兄應該知書達禮，無所不能吧？聽起來就跟我一點也不像。」

「他不是知書達禮，是基於興趣才學的。」莫宇帆搖頭，突然笑了起來：「師兄當初教我禮儀的時候，也不是希望我知書達禮，只是擔心我不知道如何相處。他對我說：『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全部照著禮儀來就好。你問我好，我問你好，你敬茶完換他敬茶，他敬完茶，是不是客套的時間就過去了？完全不用煩惱該做些什麼。遇到有人向你搭話，你就禮貌微笑，如果微笑完對方不走，你就客套地寒暄，如果覺得這些太難，總之你就先優雅地行禮。一定要優雅，要慢、要帶風，最好是衣袖緩緩飄在空中，這樣才夠花時間。大家忙著看你的衣玦，就不會有空找你寒暄。待對方等你一禮行畢，估計能花在你身上的時間也所剩無幾。如果不知道怎麼樣算是優雅，就去模仿師父梳妝時的作派』。這話正好被師父聽見了，我就被師父壓進房間，學了四個時辰的梳妝……」

最後也不是因為他的師父看得滿意了，而是他奉命用天地創造幫師父修改首飾，魔力耗盡，昏倒收場。事後兩人都被罵了一頓，師父的首飾還全部慘遭沒收。

羽不知道該不該笑，只好板起小臉：「好吧，聽起來確實很像我會說的話。」

如果她跟寒易天對調一下，她家的師弟還既不知書也不達理，她大概真的會這麼出主意。

「什麼都搞不清楚的是我。阿羽跟我不同，妳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喜歡的話，就不要學了吧。」莫宇帆將臉埋進她的髮間，悶悶的聲音從她腦後傳來：「就算不學那些，妳也能過得很好。」

面對師父突如其來的脆弱，羽的胸中突然升起一股豪情。

我必須回應他的期待才行，她想。

她立刻握住莫宇帆的手掌：「不行，還是要學的。我沒那麼喜歡，但是也不想給你們丟臉。萬一我以後在外面不小心得罪了人，人家肯定會說我們宸翰宗如何如何。身為長徒，我可不能讓那樣的事發生！」

「讓他們說，我不在乎。」莫宇帆低聲說，眼底閃過一絲狠戾：「妳只要沒去殺人放火，得罪了十個峰我也打得過。況且──」

況且恆山派以實力為尊。他的徒弟注定非池中物，等到未來學成之後，愛怎麼沒禮貌就怎麼沒禮貌，根本不需要在意這種事情。

「那還有天兒呢，他們要是跑去找天兒，他可打不過。」羽並不買單，反而指向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假裝自己不存在的師弟。

躺槍俠寒易天的臉瞬間綠了。礙於莫宇帆的威壓，他只好站出來表態：「我、我會更加努力！」

「你努力還不如我努力快呢。」羽毫不留情地打斷：「學個禮儀就好的事，為什麼要想得那麼複雜？我也不怕尷尬，不用學到你們那樣行禮行到別人沒空說話，只要能夠矇混過關就行。應該不是很難的，對吧？」

畢竟，跟莫宇帆相反，要她不說話簡直跟要她的命一樣。

莫宇帆被她說得笑出聲來。

「那，那我們，可以按照原本的規矩來就好嗎？」他希冀地問。

說穿了，原來師父是怕沒有抱抱！果真是個小孩兒！

羽在心中瘋狂大笑，面上還要裝得一本正經，以免師父的自尊心碎裂滿地。她端著架子，矜持地說：「好吧。不過以後見到師父，還是要行禮的，不然我在這兒根本沒地方練習。以後都要先行完禮才能抱。」

「依妳，都依妳，妳高興就好。」

莫宇帆放棄抵抗和節操，開心地抱緊大徒弟。

羽終於揚眉吐氣，覺得各個方面都滿意了，從莫宇帆身上跳了下來。她牽起莫宇帆的手，轉頭朝寒易天伸出另一隻，高聲喊道：「天兒，走啦，別發呆啦！」

寒易天立刻把手伸過來。羽就這樣右手牽著師父，左手牽著師弟，拉著兩人朝山下走去。

宸翰宗禮儀風波就此安然落幕。

卡蘭王國的最南部，春日的清晨依舊酷寒。即使是一月下旬，呼出的氣息仍帶著白霧，一個不慎就會在唇口結起淡淡的冰晶。

邊境的軍營生活單調，眾人早已習慣，然而這時候本應寒溫刺骨的大眾食堂，卻因乍然蒞臨的貴客暖風充斥。老舊的空調嗡嗡運作，空氣中充斥一股霉味，玻璃窗悄悄起了一層水霧。

室溫有些悶熱，用餐的軍士們滿頭大汗，但是無人敢開口抱怨。

「陛下，您真的只要這些就夠了嗎？」

舞動的刀叉一頓。桌上的人抬起視線，挪到身穿白色制服的軍士身上，進餐被打斷的不悅溢於言表。

「怎麼了嗎？」少年冷冷問道。

「不，只是！」那軍士被看得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立正：「似乎有些對不起您的加菜金！」

一旁的伙房兵看著樸素寡淡，比鳥食還要精細的素菜，亦是滿臉為難。

白潭垂下視線，划動刀叉，不咸不淡地說：「加菜金是給弟兄們用的。不用介意。」

見軍士似乎還有話想說，一旁的護衛大步上前，覽住兩人的肩膀一手一個拽走。

「陛下剛祭祀完，吃不了葷的東西。不懂就不要多嘴。」他狠狠地鑽了鑽他們的腦袋，低聲警告，將兩名軍試推離餐桌。

白潭對這幕視若無睹，刀叉划在盤上愣是半點聲音也沒有發出。受到賓客的影響，平日喧囂的食堂安安靜靜，大氣也不敢出。肅穆無聲的氣氛下，桌邊的少年秀氣地吃完了。他放下餐巾，向兩名護衛示意，在其他人的起立敬禮中離去。

「陛下，你又要去哪？」踏出食堂後，護衛跟在後面追問：「你也消停一點，這時間大家都在吃飯，要參觀軍營生活就留在食堂不要亂跑。」

國王陛下邁著單調的步伐，沿石板小路往休息處走去，頭也不回地反問：「我留在那裡，別人吃得下去？」

護衛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知道就別老湊熱鬧。快點回皇城休息！邊防昨天已經巡過了，你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白潭背起雙手，仰首欣賞春日的驕陽。海藍色的髮絲鍍上一層箔金，煙黃色的眼眸也折射出淡淡的琥珀色，映照在泛灰的藍天之下，像是瑰麗的海岸。

回到停泊的住所，掌管軍營的少尉帶著他的副官前來晉見。

「稟告陛下，今天預定有一批緬俄過來的軍備品貨車入境。車隊預計一點半抵達，我們會在操場點交，並招待運送人員休息。您如果有興趣，屆時可以到現場視察。」

少尉挺著胸膛，一板一眼地報告：

「初次點交完成之後，原車隊直接離開營區返回緬俄。貨物隨後會與皇室商會再度點交，由商會運回皇都。商會的人預計四點半抵達、五點半離開營區，整組作業最晚五點半會結束。」

白潭捧著茶杯聆聽，沒有任何表示，直到被問及是否要前去觀看，才開口說了一聲：「好。」

一旁的護衛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

「陛下在場不就妨礙別人撈油水？」

「大人，看看您這話說的。」副官和顏悅色地開口：「陛下有補貼我們加菜金了。」

白潭微微一頓，煙黃色的眼珠在窗內滾動，轉到少尉的身上：「希望不會害你們油水變雞腿。」

兩名護衛和少尉的副官不約而同地噴笑出聲。

少尉苦笑：「陛下，您別挖苦我了。皇家的東西我們怎麼敢動？」

「原來不是皇家的就可以嗎？」

言語擠兌了一陣，白潭放下茶杯，也放過可憐的少尉。少尉見狀立即貼心地提議：「現在這時間只有早課操練。您若有興趣觀看，請往這邊來。」

「陛下，你不要太過好動。」護衛上前兩步，板著面孔提醒：「你還沒從祭祀的疲累恢復，需要適當的休息。」

白潭不為所動，側頭反問：「你昨天不是說這裡整個連隊都是三、四代奇美拉，全都是你擔任教官時從開檔褲拉拔大的嗎？」

「是的，陛下。」護衛咧開嘴角，弧度以人類而言長得有些詭異，陰惻惻地說：「我怕對不起少尉。」

「那你還等什麼？比國王陛下還要激勵軍心的代表人物，想必少尉會感謝你的。走吧。」

少尉的笑容越發微妙，領著國王陛下往外走去。守在門口的另外兩名護衛安靜地跟上隊伍，墜在五步開外尾隨。

少尉的副官小聲問道：「皇都的軍營流行穿開檔褲嗎？」

「啊，上將是從西側調來的，不知道我們的風俗。」陛下的護衛朝副官微笑：「體能測驗沒達標者，全隊開檔褲穿一個禮拜。」

年輕的副官打了個寒顫。

白潭在軍營逛了一整個上午，觀賞年輕的邊關士兵揮灑汗水。中午他沒有再去食堂妨礙眾人吃飯，而是留在軍官宿舍休息。

回到停泊的住所，他尋了個清淨的場所，從手上褪下銀色的手鍊。脫離手腕的瞬間，精細的鍊體變化形態，化為兩指粗的方形長條。他將長方體橫置，放上桌面，彈出淡藍色的虛擬屏幕。

打開終端機屏幕的瞬間，通訊介面最頂端的聯絡人正好捎來一封訊息：

【琪＠卡蘭皇室特別助理：已經為您安排回程的空飛艇，晚間七點抵達軍營，請您看完交點就回來。若您願意，可以先在軍營用膳。女僕長仍會為您準備。】

白潭皺起眉頭，點著鍵盤輸入：

【白潭：好。】

【白潭：藥放在辦公室就好，不用等我。】

回覆完訊息，他退出秘書的通訊間，點開國家議會寄來的信件，專注工作了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秘書又傳來一則訊息：

【琪＠卡蘭皇室特別助理：恕我直言，陛下，在您平安回到皇城之前我不打算下班。】

正打算駁回秘書的提議，敲門聲打斷他的思緒。排休的護衛端著托盤，躬身走了進來。托盤上的瓷杯盛滿琥珀色液體，正冒著騰騰熱氣。他欲抬手拒絕，護衛看穿了他的意圖，趕在他行動前搶白：「陛下，這是第一皇秘吩咐的。」

白潭嘆了口氣，端起來小口喝了。苦香的藥茶滑入喉中，撫平了身體的疲累。他放下空杯，瞥見少尉的副官迎面走來，順手滅了屏幕。

副官來到廳內站定，俐落地行禮，朗聲報告：「稟告陛下，從緬俄入境的軍備品就快到了。車隊已抵達邊境，現在正在通關，預計一點半準時抵達軍營，在操場點交。您如果有興趣視察，操場已為您搭好休息棚，可以先動身到現場等候。」

白潭點頭，隨口問了一句：「少尉呢？」

「少尉在關卡協助開艙檢查，待會和車隊一起回來，因此下午由鄙人陪同陛下。」

「有勞。」

白潭穿起厚重的軍裝外套，隨副官前往現場。操場搭了舒適的小棚，寬敞的空地一覽無遺，負責點交的人員已經各就定位。他在宜人的陽光下入座，打開終端機的屏幕，繼續閱讀議會的信件。

一點半如約而至，操場仍空空如也，只有乾站的士兵枯燥等候。

副官的面色有些尷尬，中途接了一通通訊，轉身對白潭致歉：「稟告陛下，萬分抱歉，通關程序似乎遇到一些問題，車隊到達的時間會稍有延誤──」

營區忽然間鳴起笛聲。副官的通訊還未掛斷，終端機仍拿在手上。他立刻壓上耳朵喝問邊境的軍士：「怎麼回事？」

無人回答他的問題，取而代之，驚人的騷動穿透副官的終端機，遠遠播了出來：

『停下！前方的立刻停下！不停就開火了！』

通訊的聲音大到白潭一瞬間擔心起副官的耳膜。緊接著，連聲的槍響劃破天際，如悶天炸雷，一道遠、一道近，從終端機和高聳的軍營牆外同時傳來。

軍營的氣氛攪動不已，周圍的人員迅速動了起來。白潭的護衛踏前幾步，兩隻手長出倒刺，彎身對白潭說道：「陛下，請您退避。」

白潭換了個坐姿，照舊低著頭滑動終端機，平淡地陳述：「在這裡和宿舍似乎沒什麼差。」

護衛們咒罵兩聲，彼此交換了無奈的眼神，換了個陣行將白潭護在其中。

在他們等候的時候，兩輛武裝車從營區開了出去，一小隊人馬持著槍尾隨在後。騷動只持續了一瞬，很快陷入安靜。警示的笛聲不再鳴響，一切又安頓下來。副官的耳膜似乎受到重創，看起來有些暈眩，萎靡地換了一隻耳朵聆聽邊境的匯報。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掛上電話，臉色蒼白地向白潭稟報：「啟禀陛下，貨車上混入了一名偷渡者，關口攔截不利，不小心被他衝進國境。害您受驚真是萬分抱歉！」

「狀況如何？」白潭面不改色地問：「有人受傷嗎？」

「偷渡者只有一人，腳踝中槍，我方無人傷亡。人已經抓住了，目前正在審訊，但，但但，那人的狀況，有些麻煩。」副官搖了搖頭，面上滿是驚懼：「這名偷渡客極其危險。若是處理不好，有可能會動搖國與國之間的和平！」

白潭收起自己的終端機，輕敲桌面問道：「怎麼說？」

「是一名神術使。」

副官猶豫了片刻，話音微妙地斷在這裡。

「通知附近的神殿了嗎？」

「禀告陛下，還沒有，因為，他，他似乎，同時，還是一名奇美拉。」

陛下煙黃色的眼眸一凝，緩慢越過桌面。

「對方有要求政治庇護嗎？」

「不，這個，少尉還在溝通……」面對國王陛下凌厲的眼神，副官的面色苦了下去，差點咬到舌頭：「少尉讓我來請示陛下，此時應該先通報軍部，還是先請求神殿的支援？」

白潭眉頭上揚，突然間來了興趣，在護衛不贊同的目光之下起身要求：「帶我去看看。」

「是！」

半個小時過後，副官載著他來到邊關的荒野。偷渡客沒被關進監牢，而是暫時先塞進壓送的裝甲車，顯然準備等白潭一聲下令就丟包給其他單位。

白潭抿著嘴角，薄唇的弧度天生刻薄，令人分不清他是在挖苦還是說笑：「真是聰明，連手續和照顧的功夫都省了。」

迎接的軍官面色尷尬，心裡有苦難言。面對身份不明的偷渡客，他們甚至不敢關進自己的地盤，就怕會引起不必要的問題。

現場由八個人聯合看守，幾乎將裝甲車圍得水洩不通。看見誇張的陣勢，白潭速度不減，抓緊下車的空檔詢問：

「是什麼神術？」

「回陛下，短距離跳躍。」

軍官為白潭開門，尾隨在陛下身後，比護衛稍近一點，邊走邊匯報交戰的過程。

「跳車的時候他往山裡逃跑，一瞬間移動了一百多幾公尺，其他的不清楚。」

「奇美拉分系呢？『種』型，代數，相容性？」

「這，這也不知道……」軍官越說越弱，頂著陛下嚴苛的目光，小聲禀告：「驗血的結果似乎是零相容。礙於零相容保護法，我們不好打聽……」

白潭步伐一頓，晦澀地向後看了一眼。

看守的士兵們讓開道路，排成兩排敬禮。先是扣了扣門板以示通知，守門的軍人為白潭打開車門，露出車廂內部的景象。

箱型的車內有兩排長凳，正中間擺了張桌子，看樣子像是臨時搬進來的，頗有審訊間的意味，讓偷渡客可以坐在桌上暢談。只是偷渡客不太領情，他甚至連椅子都沒坐，無視同處一室的少尉，沉默地縮在角落，將面容掩埋在油膩髒亂的長髮之下。

少尉從椅子上起身，喚了一聲：「陛下。」

聽見少尉的稱呼，地上的偷渡客陡然一震。

他抬起腦袋，從劉海的細縫瞥來一眼。陰暗的眼神帶著銳刺，宛若荒野上的孤狼，跛著腿徘徊在朧圓的月色之下。白潭背起雙手，面無表情地打量犯人，將地上頹靡的身影深深映入瞳孔。

「問出什麼了嗎？」

他冷靜地開口，聽見自己聲音的那一瞬間，忽然感到世界是多麼可笑。

「萬分抱歉，什麼都還沒有。」少尉低聲說道：「陛下，不管問他什麼，他都緘口不答。是間諜的可能性很高……」

「不必擔心，如果有這麼蠢的間諜，那我們躺著就能贏了。」

在護衛和軍官們急促的制止聲浪之中，他走向角落，停在偷渡客身前諷刺地冷笑。

縮在角落的是一名骯髒的流浪漢，滿手凍瘡，渾身污垢，散發出久未清潔的黏膩與惡臭。髒灰的長髮糾結成塊，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垂掛在身上的衣物破爛不堪，比布條好不到哪裡去，破洞間露出的肌膚被春日的峭寒凍得青紫。

厚重的鐐銬禁錮少年的手腳，手上是神術的限制器，腳上是奇美拉抑制器，難以負荷的重量壓得他身形痀僂，像一袋倒塌的馬鈴薯萎頓在地。受傷的腳踝歪向一側，包紮處理之隨便，濁血仍透過暗黃色的繃帶不絕往外滲透，在地上積成一灘暗紅。

少年避開他的視線，沉溺在一片髒污和狼狽之中，低頭不再看他第二眼。

「現在是讓他流血流死了就能不用處理了是嗎？」白潭凹下嘴角，看著偷渡客的傷口問道：「誰包的？」

「這，稟告陛下──」

「帶下去，好好處理。」白潭根本不打算聽到答案，轉身一揮，冷著臉色命令：「我不想看到囚犯在我國領土殘廢。」

「可是陛下，現在不能解開他的拘束器和禁錮──」

「那就把醫護兵叫上來！現在的兵是怎麼回事？連彈孔都不會治嗎？下一次戰爭要進入雷射時代了是不是？！」

白潭憤怒地和醫護兵擦身而過，回到副官的車上。他將周圍的軍官們統統驅離，摔上車門，讓護衛駐守四周，撥通御用秘書的語音通訊。

通訊不到半秒就被接通。冷淡如冰的嗓音響了起來：

「是。請說。」

「琪琪。」

喚完秘書的名字，白潭的聲音忽然卡在喉口。他摀住雙唇，艱難地吞嚥，一瞬間有點想吐。

「陛下？」遲遲等不到下文，琪琪恭敬地詢問：「請問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

白潭深深吸氣，換了極東語，艱難生澀地說：

「派機密空運部隊過來。」

「麻煩您稍等。」

終端機的信號燈花亂一閃，通訊毫無預兆地斷了。過了須臾，信號燈再次亮起，秘書換了條加密的線路重撥過來。原來國王陛下在慌亂之下，竟然連機密通訊都忘了使用。

白潭梳過頭髮，自嘲地笑了一聲。

秘書的聲音重新響起：「請問您打算運送什麼？」

「睿智繼承者的軀殼。」

通訊間驟然陷入死寂。

「我剛才收到的報告是『偷渡者已遭活捉，腳踝受到槍擊，我方無人傷亡』。」琪琪率先打破寂靜，尖銳的聲音降到冰點，駭人得可怕：「請問是我的情報有誤嗎？」

「是活的。」

通訊再度沉寂了三十秒左右，對面的秘書才緩緩舒了口氣。

「陛下，麻煩您不要學女僕長說話。」她像是憋了很久，沉悶的聲音宛若便祕：「剛才人被您說的好像死透了一樣。」

「他流了很多血，而且一個字都不說，神術，失語症，我不……」

白潭抵住座椅，難以名狀的焦躁幾乎淹沒理智。他壓下翻湧的情緒，努力想將斷續的思緒化為言語，最後只說：「儘快派來。」

「要醫療人員隨行嗎？」

「不，不用。送第三療養院，但是要監獄房。他剛剛當著駐兵的面用了神術……」

陛下語無倫次，說出的話幾乎沒有邏輯，幸好萬能的秘書聽懂了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馬上去辦。軍部那邊我先設法擋下。」

一聲「麻煩妳了」還沒出口，通訊已從對面俐落地掛斷。白潭看著黯去的終端機，面目麻木，慢慢放下酸澀的手臂。

醫護兵正在從裝甲車上離去，偷渡客獨自被關在車內。少尉被護衛攔在外圍，似乎想前來詢問後續處置，只是沒有他的許可，護衛隊自然不會放行。事態暫時陷入僵滯。

礙於他的蒞臨，只要陛下還沒表態，其他人都不好自行作主。

白潭在車內冷卻了一下超載的頭腦，等到指尖的溫度完全離他而去，才推開車門，往現場走去。

裝甲車前仍維持嚴陣把守的陣勢。護衛們跟在他身後，見他又打算過去，頓時滿臉的不贊同。他無視護衛的臉色，吩咐守門人解開門鎖，一腳踏了進去，站在台階之上命令：

「淨空。」

護衛皺起眉頭：「陛下，你打算做什麼？！」

「密談。」

「啊？！」

護衛還以為自己幻聽，凝視了他幾秒，確認他沒有在開玩笑，高聲反駁：「我不同意，陛下！太冒險──」

白潭猛地轉頭，不容質疑地喝道：「這是皇命！」

眾人愕然片刻，艱難地妥協，所有人退離裝甲車五十公尺遠，門扇在國王陛下的身後緩緩關上。

狹小的空間陷入漆黑，白潭一語不發，黑暗中只有彼此細微的呼吸。安靜片刻，他忽然摸上牆壁，熾白的燈光毫無預兆地亮起，光明刺得偷渡者閉上眼睛。

在眼簾完全閉合的前一刻，彩色的虹光竄過偷渡者的虹膜。

高傲的國王陛下緩慢踱步，軍靴在金屬底殼上敲出令人窒息的音符。他背著雙手，居高臨下，苛刻地俯視一言不發的少年。

「好久不見，白小嶽。」白潭冷冷地說：「歡迎回到卡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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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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