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亮,宸翰宗大殿前,莫宇帆帶著兩個徒弟在清點裝備。
他今日換了一身勁裝,髮豎高馬尾,外罩一件窄口長袍,露出一小截黑色的袖套,腰上纏著海鱗長鞭,佩劍別在一旁,正蹲在地上幫鼓著臉頰的徒弟整理靴子。
「我穿得好好的。」羽大聲嬌嗔:「我會穿衣服的,好嗎!」
「好好好,妳會穿,我只是檢查一下。」莫宇帆隨口敷衍,換了一隻腳,幫她捲起褲管塞進靴子裡。
「要檢查也是檢查師弟的!」感到被藐視的羽大聲抗議。
不要老是抓著她的黑歷史不放!
站在旁邊的寒易天一臉無辜:「今天又不是我幫師姐穿的。」
莫宇帆放任兩個徒弟互相傷害,自顧自從上到下整理了一遍,還扶正了大徒弟腰間的劍,才滿意地點點頭站起來,完全無視徒弟「不可以隨便碰別人的劍好沒禮貌」的嘟噥聲。
幾天前,他的大徒弟向他提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請求。
「我想知道我們平常吃的東西是怎麼來的!」
莫宇帆不知道她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打量了她一陣子,好奇地問:「妳想種田?」
「種得出來的嗎?平常吃的那種玉延,魔力很充沛的那種,我種得出來嗎?」
「妳的話,大概無法。」
「喔。」羽看了師父一眼:「我只是想知道師父平時給我們吃的東西都是怎麼來的。上次梓柷師兄說過很厲害很稀有,萬一哪天師父退休了,我也好知道上哪裡去找來餵飽師弟啊。」
「師姐,我再過幾年就可以不用吃東西了。」寒易天不贊同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內心膽怯。哪有弟子當著師父面前說退休的?
「那還有我呢。未來還有徒子徒孫呢。」羽半點也不領情,還擺出一副小大人樣,插著腰數落師弟的短視:「不能只看眼前,未來還很長遠!」
數落完師弟,她又回頭繼續請求師父:「我可以先學著嗎?就算沒辦法學會,只要能知道師父是怎麼做的就好。我就想知道平常師父帶這些給我們是不是很辛苦。」
或許是前天的故事把她嚇到了,大徒弟快樂得沒心沒肺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認真。
莫宇帆沉吟了一陣子,闔上手中的書:「也好,三天之後,你們兩個跟我下山一趟。」
於是就有了今日之旅。
他裡外上下檢查了一遍,確認徒弟們東西都帶齊了,三人便背起裝備,準備出發。到了山門口,莫宇帆朝兩人伸手,把大徒弟和二徒弟一左一右牽起來。二徒弟朝他討好地笑了一下,他沒有理會,只轉向大徒弟吩咐:「等一下直到我說可以之前,都不許開口說話,笑出聲也不行。」
至於,二徒弟向來乖覺,他比較不擔心。
羽嚴肅地點點頭,用手在嘴唇上做了一個捏起來的動作。莫宇帆覺得好笑,刮了她一眼,拉起兩人說道:「走吧。」
出了山門就是通往山下的階梯。邁出純白的山門,空氣頓時一涼,薄潤的潮氣撲面而來,像是踏入了另一個世界。莫宇帆步伐穩健,帶著兩人不緩不慢地下行。似乎是感受到肅穆的氣氛,兩人抓著他的手有點用力,只是走不到一半,羽就開始東張西望。步道兩旁的樹冠高聳茂密,只露出一線灰濛濛的天,林間霧氣湧動,遠方不時傳來樹葉摩擦的簌簌聲。混濁的霧氣忽濃忽淡,彷彿隨著他們的腳步聲翩翩起舞。
走到半路的時候,羽終於看到了她心心念念三年多的身影。
幾道身影緩緩來到林間的分界線,躲在樹後,悄悄探出頭來。他們身形似馬,渾身被墨綠的鱗片覆蓋,修長的四肢流淌著七彩的光芒,腳下踩著分叉的硬趾。渾圓的兩耳向後豎起,耳旁有兩根鹿角,一路長到穿過項後鬃毛。橙色的銅鈴大眼內彷彿簇擁著火苗,好奇地瞅著路過的三人。稀疏的身影三三兩兩地聚在結界後面,靜悄悄地圍觀三人下樓梯,明明沒有起風,但是林間卻隱隱騷動,彷彿有人在竊竊私語。
是這座山的其他居民。
莫宇帆朝林間微微頷首,算是打招呼,淡定地牽著徒弟繼續走。一旁的羽瞪大了眼睛,興奮地直甩馬尾,還不忘用空著的手摀住嘴,避免自己太過忘形不小心發出聲音。
等下到最後一層,出了外山門,莫宇帆才鬆開兩人的手。羽還維持著一手摀著嘴的姿勢,大眼瞪得圓溜,直勾勾盯著他看。
「可以說話了。」莫宇帆說。
羽立刻吸了一大口氣:「我還以為會去小恆山的其他地方,原來真的是下山。」
莫宇帆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小恆山的其他地方你們還不能去。」
「那我們要去哪裡?」
「走吧,到了就知道了。」
接下來的兩天,莫宇帆帶著兩人不停地移動,夜晚露宿在林間,或是找適合的空地紮營。羽很久沒有回到森林裡面,興奮地到處跑,帶著師弟摘果子。不過他們吃的還是莫宇帆帶出來的食物,或是沿途就地採的草藥和植物。
「師父平常都要跑這麼遠嗎?」
晚上,羽坐在營火前,用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即使出來了還要練字,莫宇帆吩咐的。本人正坐在後面盯著她寫,她只好苦著小臉,一邊在地上戳來戳去,一邊找話題分散注意力。
「我自己來回只要半天。」
莫宇帆端坐在一節枯木上,緩緩用小刀削去白色根塊的皮。寒易天正蹲在下面接,雪白透明的皮連成一片完整地落在他掌中。他熟練地將皮舖開,捲入一把就地鮮採的植物莖葉,仔細包好,再用細葉捆起來放在一旁。這是他從師父身上新學到料理,以蘆菔皮包覆醃漬到明日,裡面的莖葉就會被魔力浸染,毒素也會被吸走,屆時打開來就可以生食。當然前提是蘆菔本身要是上品。因為蘆菔的皮難以食用,一般都會削去不食,拿來做成其他料理或是二次利用,算是魔力價值最大化的一種方式。
「有的植物,像這種。」莫宇帆拿起另外一種植物示範給他看:「不必整株捲起,只需包覆根部,放置一夜。隔日若是變色即可食。」
寒易天一一記下。
「師父,還要走多久才會到?」羽悄悄從腳邊拔起一根草根,放入嘴裡嚼著問道。
「明天吧。阿羽,手停了。」
「我走了一天,手很痠了。」羽嘟囔:「我就休息一下。」
莫宇帆好笑地搖搖頭,暫時任由羽放下樹枝,盯著營火發呆。營火是他用符文點亮的,充作燃料的枯枝整齊地疊成一堆,被符文圈在結界內。他看見羽不安分地伸出小手,在旁邊戳來戳去,猶豫了一下,覺得應該無礙,便沒有制止。
兩個徒弟現在在宿舍裡面已經不使用啟動石,而是以徒手操做小寒舍的符石機關。然而羽雖可馭使符文,卻還是分不清楚什麼食材有魔力,什麼沒有。他不太清楚中間出了什麼差錯,等到這次旅途結束之後,打算前去恆山的藥王谷一趟,請教張神醫關於人類的孩子如何修煉的事宜。
他正要低下頭繼續削,心中突然警鈴大作,下意識將小刀一扔,一手抱住一個徒弟向後撲倒。身後搖曳的營火朝夜空爆裂,瞬間竄長到三人高,在上空炸開,將周圍的一切捲入其中。焦黑的落葉紛紛斷裂,落在三人頭上,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的味道。他們方才坐著的地方完全被火焰吞噬。
莫宇帆扯著徒弟們站起來,三人一起站在外圍,看著眼前變成幾人合抱、又粗又壯,幾乎可以稱之為篝火的存在,相對無言。
莫宇帆緩緩伸出兩指,呼喚自己的魔力,低喝一聲:「滅。」
火應聲滅了。
符文還在他的魔力運作之下。經過剛才的爆走,營地內已經被燒得什麼也不剩。他警戒地走上前,檢查剩下的殘餘很快就在地上發現了一些端倪。符文圈內的最後一個文字多了一撇小尾巴,微微捲起,似蜷似舒。
莫宇帆面無表情,慢慢站起來,回頭看著羽。
「呃,我只是突然覺得,這裡好像可以,好像應該要接一筆,換成母親亞拉亞裡面的筆觸感覺會更好。一個不小心,就戳了一下……」羽看見自家師父的表情,腆著臉訕笑,吞吞吐吐地自首。
莫宇帆黑著臉,一手捏住徒弟一邊臉頰往上拉。
「寒易天。」他咬牙切齒地喚道:「你和她說。」
「是。」寒易天輕咳一聲,站出來說:「師姐,今年師父訂下的規則有三:不可未經允許練習繪符,不可在書閣外練習繪符,不可用臨摹紙以外的載體練習繪符。只要涉及符文,在沒有經過師父同意之前,都不可以私自製作以及使用。」
這些規則,因為羽還沒開始練習描符帖,所以莫宇帆還未跟她正式說明。嚴格來說,現在只有寒易天需要遵守。
雖然,莫宇帆跟寒易天說的時候,羽就坐在師弟隔壁。
一想到這,莫宇帆心裡頓時有一股衝動,想把她抓起來打一頓。
「我不是練習啊,只是繪繪。」羽小聲說道,隨即接收到莫宇帆的眼神,連忙閉上嘴巴。
「還、還有,隨意亂更動別人的符文,就像亂動別人的書一樣是很不禮貌的事情。」寒易天咳嗽一聲,連忙補充道。
「師父對不起我錯了。」羽可憐巴巴地說:「您跟師弟沒事吧?」
「之前是我沒和妳說過,所以這次就不算。」莫宇帆臉色鐵青,礙於原則又不好打她,只好不停地揉捏她的臉洩憤:「但是妳膽子也太大了,別人的符文妳都敢碰?!不認識的東西妳也敢畫?!世間上有什麼是妳不敢做的?」
蹂躪了一會兒,他才放開徒弟的臉,臉色不佳地抹掉符文重繪。二徒弟在一旁不停地賠罪解釋「師姐這方面沒什麼常識」云云。營火重新點起來後,他悶悶地坐在邊上不講話,冷眼看著罪魁禍首殷勤地忙前忙後,一會兒把師弟抓起來拍乾淨,一會兒又幫火裡加柴,再一會兒撿起新找來的樹枝,繼續在營火旁故作乖巧地練字。
「給妳一根棍子,妳說不定能把天捅破。」莫宇帆坐了一陣子,氣也快消了,見羽不停地回頭偷看他,忍不住唸了一句。
「不會啦。不會捅破,我發誓。」
「妳還真想捅?!」
「不是,我不捅,我不捅。」
見到莫宇帆終於願意理她,羽丟下手邊的事蹦跳過來,討好地圍著他轉,幫他把頭髮間的落葉和碎屑摘下來,捏肩膀揉胳膊噓寒問暖。
「師父,師父您累嗎?師父要不要喝水?您趕路辛苦了我給您揉揉。」
見她自己都還沒打理,莫宇帆將她抓住拉到身旁,細心地將她身上的灰拍乾淨。羽乾脆就賴在他身上不走,等到莫宇帆幫她重新整理完頭髮時,終於躺在他腿上睡著了。
宸翰宗小魔星終於安分了,莫宇帆和寒易天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大徒弟的精力似乎永遠用不完。他們走了兩天,莫宇帆本來以為大徒弟中途會需要協助,沒想到她每天白日精神抖擻,到了晚上還有力氣繼續鬧事,體力比寒易天還要好。除了腿很短導致走路比較慢,其他地方一點都不像他印象中人類孩子該有的樣子。
莫宇帆嘆了一口氣,對寒易天說:「去休息吧。」
之後,一夜無話。
旅行的第三天,在羽開始扇著脖子抱怨「好想洗澡」的時候,師徒三人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茂密的森林裡,莫宇帆剝開掛滿藤蔓的枝椏,露出樹叢中的洞口,招呼兩個徒弟:「這邊進去。」
他讓徒弟們走在前面,自己殿後,穿過一段被枝葉覆蓋的隧道。等踏出隧道盡頭,三人已身處古老靜謐的花園之中。花園的另一頭有一棟建築,爬滿植物和青苔,有不少肉眼可見的碎裂與損毀之處,上半部幾乎全部被樹木掩蓋。曾經是花圃的地方開滿了月白色的花,狀似百合,爬滿還未鏽蝕的金屬製花架,混雜在其他屬於森林中的生態之中。穿過細縫的陽光像飄蕩的細沙,灑落在花瓣上,反射出淺淺的光芒。
林間的縫隙裡圍著一圈圈金屬製品,當年或許是花園的籬笆,只是大部分已經看不出原貌。
「到了。」莫宇帆肯定地說。
「這裡是?」羽環顧被掩埋在森林裡面的古老花園,指向盡頭的小房子,疑惑道:「師父,那個看起來是不是有點像小寒舍?」
莫宇帆微微一笑,越過兩人,回到隊伍的前面,朝羽勾手招呼:「來這裡。」
他引領他們穿過花園,來到房子前面。建築物的大門已經不見蹤影,越過門廳能直接看見後門。建築物呈現口字型,裡面還有一個不小不大的中庭花園。中庭內一樣分佈著好幾個花圃,但和外面不同的是,每一塊花圃外圍都刻了一圈符文。
各區花圃的大小完全相同,分佈井然有序,像一片迷你的小藥田。種植的種類五花八門,有常吃的食材,也有羽完全不認識的草藥。地上的符文還在運作,由魔力顯化的光芒浮現在地上,為各色植物籠罩上一圈圈幽光。
「這裡是昔日搜索澄水畔遺跡時偶然發現的花園。從紀錄推測,以前曾被用來做某種種植實驗。」
莫宇帆邊走邊介紹,帶著兩人來到其中一塊田旁邊,裡面種著的都是玉延,是在小恆山時很常看見的主食。
「圈起花圃的符文可以凝聚魔力。排成特定的陣法之後,將魔力匯聚於土壤,就能種出你們平常吃的作物。」
「好厲害!師父平時都是來回這裡嗎?」羽問。
「倒也不是。日常的供需是從小恆山內及其周圍取得。但是如之前所說,小恆山內的其他地區你們還不能去。妳既想知道食物怎麼來的,當年我在這發現符文陣和實驗紀錄,帶回小恆山仿製,照著筆記照著開闢了一片新田。這裡是原始的出處,所以先帶妳來看看。正好,我上次匆匆就走了,還有很多部分沒記錄。這次帶你們來看看原型之餘,也能再仔細調查一下。」
寒易天已經蹲到地上,研究起發光的符文。
「今晚會在這裡過夜。你們可以自由探索,但是不要離開這座花園,看到東西也不要亂碰。遇到危險立刻喊師父過去。」莫宇帆叮囑道,也掏出自己的旅行手札,準備開始書寫。
「大家不是缺糧食嗎?」羽站在師弟旁邊,看著螢螢發光的文字繞著花圃旋轉:「那為什麼不把這個拿出去,種出很多有魔力的食物,大家就不會挨餓了。這個符文很難嗎?既然小恆山上有,那大恆山上不能也畫一個嗎?」
「沒有那麼簡單。」莫宇帆帶著他們在符陣邊蹲下,開始一塊一塊分析給徒弟們聽:「這個符文陣法做的是匯聚附近的魔力,禁錮在這裡,但又不只是這麼單純。這部分往內匯聚,對側的部分則往外散逸,合起來會形成一個魔力雙向閥。」
「雙向閥?那是什麼意思?」羽捧著臉頰,忍住想伸手戳一戳符文的欲望問道:「魔力流進去之後還會跑出來的意思?」
「正是。這裡是在方舟入侵、火種枯竭之前存在的實驗室,當時亞拉亞的魔力充沛,所以甚至會需要視情況洩出一點,否則魔力太濃,有的藥草可能會死亡。換而言之,這是可以把魔力控制在特定濃度,調節到最適合特定植物的環境的符文。」
魔力太濃──寒易天的眼神露出了一絲渴望。他這個世代的孩子根本無法想像那種情境。
「然而,現在魔力稀薄是全亞拉亞的現況。要是為了種田在居住的地方佈下這種符文,反而會減少周圍的魔力,危害山林,也會妨礙到其他人的修煉。恆山現在各宗各門特意相隔甚遠,甚至離開恆山另闢新地,就是因為魔力太過稀薄,大家沒有辦法聚在一起,每個山頭只能住那麼幾人。所以這個符文陣現在沒什麼用,我就一直不急著回來研究。當年也是因為要將你們帶進小恆山,才特地去多請了一塊地。」
寒易天心念一動,注意到莫宇帆的措辭用了個微妙的「請」字。他生出一絲疑惑,只是還來不及細想,注意力就被羽連接不斷的問題再度引走。
「沒辦法用,為什麼還要記錄?」羽問:「是為了收錄在書閣裡面嗎?」
「現在沒有用,未來總有機會派上用場的。」莫宇帆將手札翻到空白的一頁,頓了一下,神情莫測:「大家都想知道自己是誰。」
說完莫宇帆就不再理會兩個徒弟,投入到自己的筆記之中。
這裡的符文細膩而複雜,縱使過了幾十年,藥田內還是一絲雜草也沒有。花園主人的符文陣能夠和作物的特性相互配合,形成自己的保護場。種植的排列似乎也有特殊意義。有很多他還一知半解,好幾段符文他根本看不懂在做什麼。
藥田到處有一兩塊空缺,是他上次來的時候採摘的痕跡,最後由梓柷送去藥王谷和恆山各處,但是都渺無回應。吸取魔力的種植法無法投入實用,畢竟派不上用場,大家對這門技術不是很感興趣。來過一次之後,門派裡一直有更重要的支援請求送來,他沒有精力,也沒有合適的場地一一實驗,所以後來一直沒有再來。因此雙向調節魔力的部分,莫宇帆還沒好好拆解過。
他蹲在花圃邊上,聚精會神地研究。等到他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天色已經暗下來了。符文的幽光將花園照映得忽明忽暗,花園裡只剩寒易天站在他旁邊。
「阿羽呢?」他問二徒弟。
寒易天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莫宇帆面色立刻變得不太好看。寒易天見狀怯懦地低下頭,面色發白,看起來有點搖搖欲墜,聲如蚊蚋地解釋:「師姐說要去那邊看看,就跑走了,我來不及跟上……」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喘。莫宇帆這才想起,這個花園實驗室因為符文陣的關係,魔力比外面更為稀薄,以二徒弟的修為怕是受不了。他想了想,拿出一顆礦石注滿自己的魔力遞過去,吩咐道:「含在口中。」
寒易天照辦後,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他在小恆山住了三年,已經習慣了宸翰宗濃郁的魔力濡養,一時間來到魔力稀薄的地方,只覺得頭昏眼花、呼吸困難。剛才師姐突然說要去旁邊看看時,他還在看著符文陣發呆。等到反應過來,剛想跟上,手腳忽地一陣無力,還沒緩過來師姐就已經不見了。
果然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怪不得師父那麼注重體術的鍛鍊,他在心裡暗自想道。
「哪個方向,過去看看。」莫宇帆說。
兩人進到建築物裡面轉了一圈,到處都不見羽的身影。莫宇帆的臉簡直都要黑了。他們邊走邊呼喚羽的名字,等到一樓和二樓的房間都翻遍了,又上樓巡了一圈,繞完整棟樓重新回到後門門廳時,才聽到遠方隱隱傳來羽的聲音:
「師父,天兒,師父──」
他們循著聲音,來到在右翼轉角裡殘破的樓梯下方堆著雜物的角落,發現後面被挖開一個小洞,羽的聲音正從裡面傳出來。
「師父,師弟,我在這裡!」羽聽見他們的聲音,歡快地呼喊。
莫宇帆搬開堆積的雜物,後方的牆壁上隱約露出一扇門。門的角落破了一個洞,大小只能容納半個小孩,斷面滿是碎屑和尖刺,不知道羽是怎麼進去的。注意到洞口邊上有隱隱的血跡,莫宇帆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不小心滾進來了,之後門打不開,出不去,那個洞太小啦。」
「妳怎麼不喊我?」
「後面還有路,我就先下去看啦。」
「胡鬧!」
他拔劍一揮,脆弱的門應聲斷裂,門後的大徒弟立刻被他一手撈起來上下檢查:「傷到哪了?」
「肩膀刮了一下,沒什麼大不了。」羽側過身子,將左肩展示給他看。衣服被刮破一道口,露出下方猩紅的傷痕,萬幸只是輕微的皮肉傷。
「前面一點都不危險,還有一個好大的房間,你們快來看。」
羽滿不在乎地說,拉著他們向後走去。門後是一條向下的樓梯,洞底漆黑不見五指。樓梯沒有很長,才幾步就到了底。腳踏上最底層的瞬間,前方忽然亮起光芒,通體雪白的走道在三人眼前赫然展現。
地面一塵不染。天花板刻了功用不明的線紋,湖水綠的光芒在刻槽內遊走。兩旁的牆上掛著照明石,隨著他們的腳步一盞一盞亮起,提前一步為他們點亮前路。走道很快見底,盡頭立著一根柱子,一樣刻滿了條紋。羽跑上前去伸手就要摸,後方黑色的鞭梢伴隨著一陣裂帛聲朝她席捲而來。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攔腰纏起,往空中一拋,穩穩地落在莫宇帆懷中。
「危險。」莫宇帆皺著眉頭說。
「不會啦,我已經摸過了。前面有扇門會打開,沒有危險。」
「阿羽,我好像說過,『不要』亂碰……」
「我沒有『亂』碰,上面畫著一隻手,明顯就是要讓人碰的,不是『亂』!」
莫宇帆氣得要巴她額頭,她趕緊撲進師父懷裡,抱著他的腰耍賴。後面寒易天偷偷地退了半步,免得又被兩人颱風尾掃到。
師姐的無畏他這輩子是望塵莫及,還是乖乖地當個小弟就好。
莫宇帆數落了大徒弟好一陣,才親自上前端詳那根柱子。柱子的頂端是道斜面,果然畫了個手掌圖案。他摸了一下,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意外地,看著天頂上湖水綠的光芒灌注到牆面,畫出四角的長方型,向兩旁滑開。
門後面是一間寬大的房間。幾張灰黑色的長桌排成整齊的半圓,正中擺放一副桌椅。檯面上放著各種令人費解的雜物,如黑色的方框以及金屬做的板子。有的暗沉平滑,有的嵌著凹凸不平的顆粒,有的覆蓋了一層網狀物。
莫宇帆見羽進門後毫不猶豫地摸了一下門後的牆邊,天頂上立刻燈光大熾,很不放心地追問:「妳還碰過什麼?」
「沒了,就摸了這兩個。」羽扯著莫宇帆的袖子,指向房間中央的桌子:「我來這邊轉了一圈,看見前面桌上有一本書,想著師父應該會感興趣,所以就跑回去找你們,剛好就聽見你在喊我。」
莫宇帆沒有立刻去看羽找到的書,而是先研究了一陣長桌上擺著的各種東西,末了又走到房間另一端,如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幾根柱子。
「這些都是大戰前人們常用的器械。」他直視羽的雙目:「完好,而且還在運作,和小寒舍的符文很像,有些東西觸碰就會起作用。無法確定啟動了會發生什麼事,接下來切記不可再亂摸了。回答呢?」
「是,知道啦。」羽見師父真的要生氣了,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又問:「那我們可以去別的地方看看嗎?」
「不了。今晚就在此過夜吧。」莫宇帆走到房間的中間的桌椅,確認過沒有易碎物品後清出一塊空間,將行囊放在桌上:「不知道這裡是什麼樣的設施,不能貿然探索。先回去做好準備,也需要聯絡極東的居民來支援。」
如果只有莫宇帆一人,他或許還會往後走。但是帶著兩個徒弟,探索時可能會遇到意料不到的危險,他覺得不太合適。
徒弟還是先放回小恆山比較好。
原來以前師兄帶他們出來遊歷,是這麼辛苦的麼?莫宇帆失神地想。
這個遺跡後面看起來還很大。要是找出來的是比較隱蔽的傳承,或是以前的機密資料,若要由恆山派代為保管,戰爭末裔那邊可能會有諸多意見。況且這裡存放的如果是舊文明的記憶結晶,他們東南也沒有可以解析的工具,最後還是要送去極東之地或是新建阿卡西斯。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聯絡那邊,請他們派人來支援。
莫宇帆端坐在椅子上思索外交問題,另一邊兩個徒弟也搬了幾張椅子拚在一起。寒易天蹲在行囊前把食物和草藥一樣一樣取出,正要著手準備膳食。羽在旁邊幫忙接東西,暫時乖覺了下來──畢竟,師弟昨晚的心血有不少被她燒成灰燼,她姑且覺得自己有義務彌補一下。
「天兒,你好點了嗎?」羽問。
「知道師弟不舒服,妳還丟下他一個人亂跑?」莫宇帆回過神時正好聽到這一句,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
「師弟不舒服我又幫不上忙,他留在師父旁邊比較安全。再說,師父自己還不是忙到根本不理人。剛才我本來就要找師父說了,是師弟見到你在忙,不讓我打擾你的。」羽理直氣壯,啪啦啦地回了一大串。莫宇帆被說得啞口無言,只好跟二徒弟拿了傷藥,把大徒弟抓過去塗抹。
傷藥還是他事前準備的,交給寒易天保管,就為了這位小魔星出什麼事的時候有備無患。
「師父師父,書你讀了嗎?裡面寫了什麼?」羽上藥的時候倒是乖巧,動也不動,低著頭露出肩頸,一手挽住自己的細髮往旁邊撥去。
「還未。妳若是好奇,可以先看。」
「好耶。」羽笑咪咪地歡呼,將晚膳忘到腦後,抓起桌上的書本迫不及待地翻開。
她找到的是一本日記。
日記的擁有者是這間房間的女主人,也是嫁進這個家族的妻子,來自澄水畔,是一名叫做阿廖的女子。
『通過試煉了。』
開頭第一則記錄是阿廖在加入新家族的那一天寫下的。
『終於,得到家族的承認,我可以跟阿澄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朱家阿廖」啦。阿澄的家人都很友善。第一天搬進來,大家都熱烈地歡迎我。好緊張,怎麼辦?有點不習慣。』
『今天被公爹問了:「婚禮打算怎麼辦?」,才發現我們忙著開心試煉通過,居然忘記這回事了。那……不然和冠姓禮一起辦好了?聽完阿澄的提議後,公爹露出非常傻眼的表情。對不起,公爹,您的兒子和兒媳什麼都沒在想,真的對不起!』
『辦了簡單的冠姓禮。儀式用的醴酒好好喝喔。阿澄的大哥和大嫂還在阿卡西斯任教,沒有辦法出席,他們特地寄了禮物來。大姊送了我一棟有花園的別墅,她怎麼知道我喜歡種花種草?』
『今天跟阿澄吵架了。有種疏離感。雖然大家都很客氣,對我也很好,但是我總感覺沒有辦法融入大家的生活。是我還不夠努力嗎?』
日記是女主人的心情隨筆。有時候寥寥幾句,有時候洋洋灑灑地寫滿一整頁,大部分都只有隻字片語,並不連貫。從阿廖的叨叨絮絮,大致能拼湊出一個阿翟爾家族的日常。她嫁進的家族是本地望族朱氏的一個分支,家族事務由大姊管理,大哥和大嫂在學校當教師,家裡還有一位幼弟正在上族學。從她的日記內容,有點判斷不出老公阿澄平時在做什麼,只知道偶爾會出一趟遠門,以及在家時會去族學幫忙,或許也和他的大哥大嫂一樣是一位任教老師。
整個家族內唯二的人類只有阿廖與她的大嫂,但是從行字間不難看出,大嫂是阿卡西斯學園畢業的菁英,行為舉止和價值觀念更貼近阿翟爾人,所以妯娌間並沒有什麼共通話題。
日記歡樂的文字間,隱隱吐露出一抹孤寂。
『大嫂寄了一箱魔藥學入門套組,看起來就超貴,可是我沒有魔力觸覺耶。阿澄還說大哥的錢隨便花。這樣真的沒問題嗎?!總之來都來了,不用也是浪費。我拿來種種看……』
『阿澄今天跑來控訴我都移情別戀,只愛園藝不愛他了,但是然後他說完就自己跑去拔吃玉延吃得很開心。阿澄好可愛,阿澄超可愛,我家阿澄最可愛了。』
『死阿澄又偷吃我的農作物!我下次要在走廊下面放補鼠夾。』
『真的被夾到了哈哈哈哈哈』
羽默默在心裡為這位叫阿澄的老公默哀了幾秒。
接下來的一段日記都是在記錄阿廖的園藝生活,有到處蒐羅的小抄筆記,花花草草的成長紀錄,也有一些自己的種植心得。大嫂給她的禮物她玩得不亦樂乎,可憐的阿澄都快要被擠到頁籤的角落去了,有時候五頁十頁才會出現一次。
沒有魔力觸覺的人也能使用花園裡的符文,羽邊讀邊想,這段師父一定會感興趣。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阿廖懷孕,似乎懷像不是很好,身體狀態變得很虛弱,後來被迫躺在某種箱子裡面休息,過了一段無聊的生活。
「懷孕是這麼危險的事嗎?」羽害怕地問。
「大概是因為她沒有魔力。」寒易天說:「人類和阿翟爾人結合後,生下來的會是阿翟爾人,如果是很能吃的寶寶,在沒有魔力供給的情況下,說不定會不小心把母親吸乾。」
「是這樣嗎?!」羽求證似地看向莫宇帆,見他點點頭,忍不住感嘆了一句:「天兒懂得真多。」
『大家都擔心我,整天無所事事躺在箱子裡。我覺得自己好像實驗室裡種的那些草藥,躺在藥田裡面……寶貝們,不知道你們今天過得怎麼樣?等著媽媽好了就去看你們喔。』
躺在床上待產,心裡想的竟然還是草藥而不是孩子,這也是一代人才。難怪沒有魔力觸覺,還能將花園裡面的草藥種得那麼好。
備孕的生活極其無聊,沒什麼亮點,日記每天都只是抱怨躺著不能動和一些吃吃喝喝的瑣事。羽飛快地略過。
『啊,天啊,生娃好痛,我覺得我今天裂開了。』
『好不容易離開療養艙,居然還要躺床,好無聊,好悶啊,要發霉了。救命啊──』
『大姊大哥大嫂都保證孩子很健康,太好了。本來很擔心飯飯生出來會很虛弱,畢竟媽媽是這樣的廢柴。幸好擔心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發生,不枉費媽媽辛苦那麼久,十八個月真是太難熬了。』
『今天還是躺在床上,不允許會客。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兒子?什麼時候才能洗澡?為什麼沒有坐月子科技?』
『今天見到光了。變得好醜。總覺得生完後老了好多,真不想承認鏡子裡面的人是自己。』
『今天終於見到兒子了!我們家飯飯水嫩嫩的好可愛,好像小蘿蔔!!!好想把他種在田裡喔!!!』
『只有我一個人在變老好奇怪,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像因為臉變老了,大家都不自覺地用尊敬的眼神看著我。不要啊!』
『嫂嫂懷胎八個月就生了,生完還是水靈靈的少女身材,啊啊啊,人比人氣死人!』
『今天嫂嫂突然很客氣地跑來請教育兒經,明明我才比她早生一年。突然不好意思對著嫂嫂撒嬌了,有點寂寞。』
之後的日記又恢復到充斥園藝的日常。奇怪的是,阿廖對她的孩子的描寫很少。只有一些例如『飯飯今天會翻身了』、『今天帶飯飯來看媽媽的祕密花園』的句子夾雜在花草的生長紀錄之間。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了好幾年,日記跳躍的幅度越來越大,羽手中的日記本也即將翻到尾聲。
羽迫切地翻到下一頁,愣了一下,又往前翻回去,對著頁首的日期仔細地確認。來來回回反覆好幾次後,她將日記本拿到眼前,認真地檢查書背的每一根裝線,直到鼻尖幾乎都貼到紙張上,才確認自己沒有漏翻,日記本的內容也沒有缺頁。最後的幾頁,突然一次空了十幾年,毫無預兆地來到最後一則筆記。
『雖然決定和阿澄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好覺悟,但是一想到我的飯飯還那麼小,我看不見他行冠禮的模樣,看不見他未來追女孩碰壁的模樣,看不見娶妻生子的模樣,笨拙地當爹的模樣。我就……我要寫好多好多信留給他……』
『飯飯開始長肉了。腰很酸,手也漸漸撐不住了。阿澄叫我不要抱了,但是一想到未來我沒辦法陪在飯飯的身邊,就想能抱一刻是一刻,至少讓他記住媽媽有多愛他。』
『不知道等不等得到你長大,未來有多少時間能跟你說得上話?媽媽的眼角已經泛起了皺紋,你卻還是個會賴在懷裡撒嬌的孩子,白天醒著要人抱,晚上睡覺要人哄,終日都懵懵懂懂的。媽媽很焦急。』
『明明都已經七老八十了,阿澄還像是個年輕小夥似的。我懷疑他只是吃兒子的醋。他從來不嫌棄我……』
『這個自私的母親,為了自己的幸福,害得兒子這輩子註定沒有母親陪伴,兒子以後會不會恨我?』
『或許我該對飯飯狠心一點,讓他覺得我是個壞母親,離開的時候他才不會太難過。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會在他最需要母親陪伴的時候離去的事實。』
『要是沒有嫁給阿澄就好了。』
『阿澄說永遠不會忘記我,但是我後悔了。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e0n8txQwL
未來留下你一個人,我後悔了,對不起。』『很後悔。』
日記到這裡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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