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鏡峰,山門內的大殿空礦無比。諾大的廣場冷冷清清,不見人跡,唯獨一道黑白相間的人影雙臂交叉,目不斜視,立在山門外動也不動。
過了一陣子,幾名欲出門辦事的弟子從正殿魚貫走出。眾人三三兩兩,並肩前行,氣氛熱烈地邊走邊聊。當看見門口的客人,弟子們無不是一愣。幾個人迎上前去,客氣地出聲招呼;另一名弟子飛快地轉身入內,穿過正殿,一路跑進後山的洗石場。
和山門的冷清相反,寬大的洗石場熱鬧非凡。溫馴的駝獸趴在地上,受兩名青衣的玄鏡峰子弟從旁照料,餵食草料與梳毛安撫,另有好幾人忙著卸貨。廣場上四處堆滿了巨石和貨物,近中間的地方站著一名打赤膊的玄衣男子,手捧形狀不規則的圓石,正對著陽光仔細查看。旁邊幾人恭敬地跟著,偶爾回答他的問題。
從正殿趕來的弟子環顧一圈,視線落在玄衣男子身上,匆匆忙忙向他跑去。
聽見來人的腳步聲,男子頭也不抬,不耐煩地問:「怎麼了?」
那人湊到耳邊小聲地說了些什麼。
「什麼?!他來幹什麼?!」他粗暴地將石頭往地上一摔,拋下一眾人馬,化作狂風衝了出去。
「怎麼了?」大家紛紛詢問。
報信的弟子哭喪著臉:「莫二又來了。」
「他來幹什麼?」
「不是才剛拿過貨嗎?」
「祖師姐不在,怎麼辦?」
「聽說他們遺跡探索差點失敗,不久前是被抬回來的……」
「那說不定師兄這次能打贏?」
「贏個屁喔,是還要不要做事。等一下誰去勸架?」
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
「好啦,看來短時間內謹師兄是不會回來了,我們先把貨都卸完再說。」
一位弟子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補上領頭人的空缺開始發號施令。不消片刻,洗石場又恢復了忙碌的景象。
謹言狂風暴雨般衝出山門,只看到一眾師弟妹站在原地,面面相覷,想走又不敢走,彷彿都在等他出現。
「人呢?!」他狂暴地吼道。
「走了。」一名師妹說。
「走了?他來幹嘛的?」
「他找彌子師兄,我跟他說師兄今天在河邊畫畫,他就走了。」
謹言不雅地飆了一句粗話,朝河邊追去。
身穿玄衣的青年彌子此時正蹲在河畔突起的大石上,專注地畫炭筆繪。他雙眼靈動而晶亮,手上和臉上都沾滿黑痕,紫色髮梢幾乎全被汗濕,緊貼在後頸上,全神貫注在自己的畫中。
畫完最後一筆,他緩緩呼氣,抬手擦了擦脖子的汗,這才注意到大石下站了一個人,一直攏著雙手在看他。
「莫莫?你怎麼在這裡?」他驚喜地喊道,朝下方揮手,臉上露出兩個可愛的小酒窩。
「來找你。」
莫宇帆說,打了聲招呼才躍上大石,走到他的身邊。紙上一株橫生的紅毛草穿破石縫,從飛濺的水霧下探身而出,肆意且凌厲。
「我有一事相求。徒弟很仰慕你的字,想問你討個字帖,回去給徒弟臨摹。」
「我的字?」彌子張大了眼,受寵若驚地說:「好呀,這是我的榮幸。你想要什麼樣的字帖?」
莫宇帆想了一下,不甚確定地道:「適合初學者的?」
「噗,我知道了。不過要等我幾天,作幾張新的給你。莫莫一看就不會教人,不嫌棄的話我來幫你安排吧?」
「多謝,勞煩你了。」莫宇帆交疊掌指,拱了拱手:「你若是有什麼需要的──」
「不需要,不需要。」彌子連連搖手:「我的字居然也有人仰慕,連開心都來不及。況且我聽說你受傷了,你好好養傷才是真的,現在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能打三個謹言。」
彌子又是噗哧一聲,身後冷不防傳來一聲粗吼:
「放屁!你他媽來試試!」
謹言快步走來,插在彌子和莫宇帆中間,老大不客氣地問:「你不縮在家裡養傷,又跑來這裡幹嘛?想打架嗎?!」
「我沒進山門。」莫宇帆環起胸斜眼睨他,一副『你不能打我』的欠揍模樣。那畫面有些好笑,莫宇帆身高不出眾,平時跟徒弟們站在一起,模樣還算成熟,但是跟熊腰虎背的謹言相一對比,頂多算是個高挑少年,頓時被襯出幾分瘦弱的骨感。
「呸。」謹言怒氣沖沖地說,雙眼還緊盯著莫宇帆的眼睛。
「好啦師兄,好啦。」彌子趕緊拉住謹言的腰:「莫莫找我借東西而已。」
「借屁借。我們彌子是誰?仰慕者多到可以排到恆山腳下,隨便哪根蔥都可以跟你借嗎?」。
「自然不是無償的,彌子想要什麼,儘管提出來。」
「真的不用啦莫莫,我什麼都不收。」
「收啊,為什麼不收,狠狠敲他一筆。」謹言扭過腦袋,恨鐵不成鋼地喝道:「剛好,彌子,你叫他快把那幾瓶該死的酒從我房間拿走!」
莫宇帆像是被悶頭打了一棍,突然不說話了。沉默半晌,他才慢慢地後退一步,對謹言俯首行禮,畢恭畢敬地問道:「那幾瓶酒,能否勞煩謹師兄幫我送回小玉峰?」
謹言一臉見鬼的模樣,被他的反差嚇得退後了兩步,甕聲罵道:「你想得美,你有病吧。」
彌子這次站在師兄這邊,溫言勸道:「不是我們不幫你,莫莫,可是沒有千山尊的允許,我們不能擅自踏入小玉峰。千山尊神出鬼沒,我們一年不見得碰得到一次,你還是自己拿回去吧。」
他頓了一下,又微笑著說:「你也很久沒回小玉峰了,乾脆就拿著酒回去看看十三兄。其實我也想拜託你送花,這時節木槿正好,十三兄素來喜歡,能不能幫我摘一些給他?」
「那酒是釀給師父喝的。」莫宇帆面無表情地說。
「那你自己拿給他,不要丟在別人家裡。」謹言怒道。
莫宇帆回了他一個幼稚的動作:摀住耳朵,閉上眼睛,別過臉,一副「不聽不聽我不聽」的樣子。
謹言的拳頭硬了起來。彌子見狀,趕緊扯住他的手臂,連連搖頭對莫宇帆說道:「等字帖好了,我讓梓柷送去小恆山。」
「有勞你了。」莫宇帆立刻放下雙手:「那我走了,你有什麼想要的,就跟梓柷說。」
說完,宸翰宗宗主飛也似地逃了。
謹言面色不佳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看他那副可憐的樣子,我都不忍心打他了。」他望著莫宇帆離去的方向,語氣半是唾棄,半是失望。
說得好像你打得過一樣。彌子好笑地看了謹言一眼,體貼地沒有拆穿。
玄鏡峰的謹師兄和小玉峰的莫二不合,此事恆山人人皆知。他們從小打到大,從拳腳相向一路升級到兵刃相向,從來沒消停過。當年為扳回一城,謹言還成立了「打倒小玉峰莫二小團體」,除了玄鏡峰的五個師兄,其他峰也有別的師兄師姐加入。
一開始玄鏡峰還能靠著人數優勢佔上風。後來莫二不知道哪裡拜了一個二師父,以一破十,從此師兄們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鬧到後來師父甚至年年往小玉峰送謝禮,說是感謝千山尊幫他們免費調教徒弟。
謹言原來也是奶油小生般的形象,後來為了打敗莫二,硬生生把自己鍛鍊成了肌肉猛男。雖然彌子覺得師兄的修煉路線歪得有些離譜,但是他們的師父對此似乎很滿意……
大家每年都在打賭師兄到底能不能翻盤。為此師兄沒少被嘲笑,到處和人產生摩擦,無形間替莫二拉了不少隱形的仇恨。到後來某些好戰分子發現莫二來者不拒,大家只要遇到莫宇帆就攔著他打架。從此之後莫二走到哪裡,哪裡就掀起腥風血雨。
長輩眼中的免費陪練,同輩夜間的惡夢,晚輩心目中的高山,恆山派內行走的災難,小玉峰莫二是也。
彌子開始考慮是否以此為題材寫一本新書,送去給他的新仰慕者作見面禮。越想越覺得真是個不錯的主意,只是書中得把小玉峰其他人的事蹟隱去,否則還沒送到宸翰宗門口,就會被莫二直接退回來。
「十三兄的事情對莫莫打擊太大了。」彌子對謹言感嘆:「沒辦法,連我到現在也還難以接受。還記得以前在寒溪谷,十三兄走到哪都把莫莫帶在身邊。他肯定很難過。」
「幾歲了,還沒斷奶?」謹言嗤之以鼻:「他總不能逃避一輩子。」
彌子搖搖頭,俯身摘下一朵野花輕嗅,自得其樂地別在鬢間,又問謹言道:「說起來,師兄你今天不是要去洗石場鎮場子嗎?」
謹言這才想起自己原本在幹嘛,很不雅地又罵了一句粗口,抓抓頭髮無奈地說:「我忘了。」
***
莫宇帆回到小恆山的時候,羽正在三刷《緬懷吾王萊拉》,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寒易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寫,因為莫宇帆不在,他不能私自描符帖,功課全部都是背誦各種魔族歷史和修煉心法。看他下筆的氣勢,長篇心法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只是受莫羽影響,似乎不是很進入意境,到後面是寫寫停停,不時需放下筆深呼吸一下。
「天兒,對不起,嗚嗚嗚嗚。」羽也知道自己很吵,啜泣著跟師弟道歉:「我一想到萊拉王子最信任的和元尊出海後就沒回來了,王子一直在海邊等的景象,我就,我就!」
寒易天終於放棄抵抗,乾脆坐到羽的案邊,陪她一起看起書來。
「王子真是太偉大了。」羽大哭起來。
羽口中的王子就是萊拉王。萊拉潛伏在極東大陸的時候還只是王子,若是要等他自然繼位,或許還要繼續修煉百八十年。還沒來得及做什麼事,亞特族就追過來了,因此他在阿卡西斯圖書館面臨陷落的最後一刻,燃燼自己的生命晉升成為萊拉王,保住了火種的傳承,整片極東大陸也因此沈入海底。《緬懷吾王萊拉》就是在講這段歷史。
成為阿翟爾的王是有最低門檻的,這也是為什麼極東之地的皇女到現在都還是皇女──修為太低了。
「一想到入侵者比我們還熟悉自己的歷史,就好不是滋味喔。」羽又恨恨地說,寒易天在一旁很有誠意地附和。
莫宇帆從書閣外默默觀察了一下,確認兩個徒弟狀態安好,轉身就去了廣場大殿。這次他來回恆山一趟又是小半個月,一旦被徒弟纏上,剩下的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空完成。上次帶回來的東西還被丟在地上,斑斑血跡也沒有清乾淨,大殿一片狼藉,小寒舍的食材庫存應該也要見底了,他需要先去補充一下才行。
他一邊想著,一邊把地上的貨物撿起來分類。一部分是為了養徒弟向門派索要的資源,另一部分是上次門派的人硬塞給他的,書本礦石、魔藥衣物,雜七雜八的什麼都有。
也幸虧兩個徒弟每天往書閣和練功場跑,好幾個月都不一定會踏足山門,東西才能放這麼久沒有被發現。
他正埋頭分類,殿外突然傳來高亢清麗的鳥鳴。一隻巴掌大小的小鳥從大殿門口飛入,繽紛絢麗羽毛七彩集齊,小小的鳥眼活潑動人,啾啾叫著落在他面前的桌上,親暱地看著他跳來跳去。
莫宇帆放下手邊的事情,朝外面走去,鳥兒靈活地跳到他肩膀上,乘著他一起出去。一人一鳥在山門口等候,過了不一會兒,便見到梓柷背著一個大行囊從白玉階梯道出現。
「梓柷?你們……」莫宇帆訝異地挑起眉毛:「彌子的動作怎如此之快?」
梓柷三步併作兩步迎上來,攬住莫宇帆雙手劈頭問道:「師叔,你傷好了嗎?前幾天我跟祖卿出去辦事,回來才聽說師叔來過。彌子卿東西一備好,我立刻就追了過來,本來還想著能不能超過你先一步抵達呢。」
「你怎麼帶這麼多東西?不是只有字帖?」莫宇帆看著他帶來的一大包行李:「他們又送謝禮,我都說過不用了。」
「要的,都是大家的心意。」梓柷笑了笑,挽著莫宇帆的手一齊進了宸翰宗。來到大殿,他見到散落一地的物品,乾脆將自己帶來的東西也丟在地上,拍拍兩手問道:「要不要幫忙?」
莫宇帆看著增加的工作量,無奈地說:「做什麼給我那麼多,我又用不完,浪費。」
「師叔哪裡的話,儘管拿去給師弟妹用。」
兩人著手收拾了起來。書籍和字帖要拿去書閣,礦物草藥有專門的小倉庫,衣物要帶回小寒舍。梓柷這次又帶來了不少原石和藥物,一邊分一邊說明:「這些是謹言卿給您的,這些是藥王谷送來的,這些是羅蔓卿指定的……」
恆山派有許多宗門和分支,不同師門一般不互相干涉。相熟者或著是修為高低差太多的前輩會對晚輩直呼其名,至於沒有明確輩分關係的人,多習慣彼此以「卿」字敬稱。若是別峰的小輩見了莫宇帆,通常都少不得敬稱他一聲莫卿。只是當年他腥風血雨慣了,恆山派內「熟人」遍地,走到哪都是「莫莫」、「莫二」、「小玉峰的那個」,莫卿這一稱呼反而很少聽見。
「羅蔓她給我送東西做什麼?我是被她救出來的,還要反過來收她的東西,是嫌我不夠光彩嗎?你怎麼沒幫我拒絕?」
羅蔓是恆山派有名的獨行俠,也是少數以純粹的血脈見長的阿翟爾人,完全不需以魔力為食,可以長時間深入毫無魔力的危險地帶。和莫宇帆不同,羅蔓因為特殊的能力「鎖魔」,隱蔽能力極強,很擅長隻身深入魔窟。她專門喜歡探索刁鑽危險的地區,越凶險的她越喜歡,恆山外周遭的山脈地底路線,有一大部分是靠著她的探索足跡繪製出來的。
像羅蔓這樣血脈純粹並且記得自己傳承的阿翟爾人在恆山派極其少見。戰爭之後,血脈末裔都傾向於認祖歸宗,紛紛抱團搬去極東之地重新組建世家,延續自己的血脈傳承。只有無處可去的魔族才選擇繼續留在恆山。事實上,羅蔓的哥哥羅楚早早就離開了恆山,還跟著皇女參加過曙光戰爭,現在也已經回到極東之地,歸根落葉。但是羅蔓因為某些原因並沒有跟去,反而至今一直留在恆山派,和她的遠房族姐羅磊同住,看起來並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前陣子玄鏡峰的彌子在與恆山背靠背的中央山脈探到一條礦脈遺跡。玄鏡峰派人過去偵查,發現裡面有魔獸築巢,趕忙託人回恆山派求救。莫宇帆送書過去,正好遇上魔獸討伐,和門派一同前去支援。撤退的途中礦道崩塌,其他人平安救出去了,剩下他一個人被壓在洞裡面。最後是羅蔓鑽進來把他給拖出去的。
反正當初發現的礦洞入口暫時是進不去了,最後魔獸的巢穴也沒有清理乾淨,只能等未來哪天牠們從礦脈的其他地方鑽出來時再想辦法,所以後來他清醒後就逕自回了小恆山繼續偷看徒弟。
「這些是魔族的醫療品,羅蔓卿又用不到。」梓柷說:「師叔你不要為難我好嗎,羅蔓卿何等份量,她站在我面前說話,我哪裡敢拒絕,我是你晚輩耶。」
「羅磊可以用……羅蔓這次本來就沒參加討伐,她自己還在養傷,還要下來救我,我哪有臉收?」
「羅磊卿是後勤,用不到。好了,人家也是擔心你。我話說在前頭,這些東西重得要死,你休想再讓我搬回去。」
其實莫宇帆心裡清楚原因。羅蔓知道他的習性,能不處理的傷絕對不會處理。他不是真的在意光彩與否,只是覺得很麻煩,但是東西送來了不用又很浪費。
上次他趁羅蔓還沒反應過來就跑了,想來是羅蔓後來反應過來,硬是用備份壓了梓柷一回。
啊,裡面有個聚魔陣,拿去在大徒弟身上試試看好了。
莫宇帆不予置評,放下那堆繃帶、符石、聚魔陣原料,改拿起謹言送過來的包裹。打開一看,裡面是剝落的邊角石料,通常會作為符雕用的粗石,有大有小,一看就是給新手練習用的。
他愣了一下,扭頭問師侄:「他給我這個做什麼?」
問完又自己會意過來,不悅地問梓柷:「我不是說我收徒之事不要聲張嗎?彌子知道就算了,怎麼連謹言也知道了。」
「我沒聲張,您這幾年又是休養又是要這個要那個,誰還看不出端倪,大家都在猜你養了個徒弟。」梓柷沒好氣地說:「你去跟彌子卿要字帖,誰還猜不到怎麼回事,少來這裡冤枉我。大家只是不知道你一養養倆而已。」
「就算如此,他又不知道我徒弟未來是不是符紋師,就送這種東西來。」莫宇帆皺眉,對這批禮物非常不以為然:「委實浪費。」
「別看謹言卿那樣,其實他很掛意你的。」梓柷哈哈一笑:「這些都是新制的料,彌子卿在寫字帖的時候,他就在洗石場猛削。本來這批原石是要放到後面處理,日程硬是給他提到前面,就是為了要讓我能一起送過來。」
「錯了,他只是想要我欠他免費苦力,踏進他玄鏡峰山門幫忙,然後就有藉口找機會被我打一頓。」莫宇帆陰森森地冷笑:「行,看在我真用得到的份上,屆時讓他一隻手。」
他放下符雕石料,又去看其他的東西,都是各家各門送來的雜物細軟。有材質罕見的紙,高級的韌絲,海蛇的麟片,通用貨幣,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莫明奇妙不知所謂的生活用具混在裡面。大多都是有趣勝過實用,例如能夠隱形並讓秀髮無風自動的髮簪。
「這些不送到煉器峰,送來給我做什麼……」莫宇帆摀著臉,有點崩潰。
上次──或者說每次他醒來就跑,就是怕收到一堆謝禮跟寒暄。雖然嚴格說起來,在昏迷的狀態下被送回恆山派還是頭一遭。幸好他醒來時人不是在小玉峰,而是在藥王谷,否則大概會當場抓狂。
「這隻髮簪又是什麼?」他拿起那隻髮簪端詳,看見末端刻著「奇巧天工出品」,好奇地問:「這是奇巧天工研發失敗的新作?」
「不不,怎麼會呢?這可是成功品,超級大成功品。」梓柷搖著指頭說道:「此物一出,三峰齊爭,隔壁峰的閃前輩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搶到。這次他想感謝師叔把他們家小徒弟救出來,就忍痛割愛送給你了。」
「閃前輩他……」又沒有頭髮。
莫宇帆及時閉上了嘴。
還是不要跟師侄討論沒有頭髮的前輩能簪在哪裡好了。
「羅蔓送來的東西就算了,其他的你真的不能幫我送回去嗎?」
梓柷退後兩步,抬手比了一個大大的叉。
「這怎生是好。」莫宇帆揉著眉心,頭痛地嘆了一口氣:「你就幫我一回,我真的沒有臉收。那礦洞是怎麼塌的,別人猜不到,你也猜不到嗎?救援時去了哪些人難道你不清楚?」
「塌了就塌了唄。別說討伐魔獸了,你當初要是沒跟著進去,裡面的人都得賠在那。」梓柷聳肩,不以為然:「你想多了師叔,錯估情勢的不只有你一人,你要是沒留下斷後,最後怎麼可能無人折損,那後果才不堪設想。全員都活著出來已經很厲害了好嗎,難道你還想要無傷完勝?拜託,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洞塌了就算了,魔獸會變強我們也會。下次再戰就好,別在那兒假謙虛,噁心死了。」
「我沒有。」莫宇帆黑著臉反駁。
師侄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默默把東西收了下來,搬去各個倉庫放好。帶著字帖書籍到書閣的時候,兩個徒弟已經不在裡面,估計是回小寒舍去準備用膳了。
書閣是宸翰宗的心腹要地,梓柷不能進去,就站在外面等他。彌子送來的字帖已按照練習順序排好,每帖都有正本一本、副本五本、和解字本一本,裡面貼心地標了許多註解。除此之外,彌子還列了一系列推薦的練習書單,一樣按照進階順序分類,就著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出整理注意事項,當真是用心至極,令人難以想像這是幾天內趕出來的。
莫宇帆把東西粗略歸位,將第一本字帖放上羽的桌案,其他的就近收了起來,又換了兩本書擺在門口的顯眼處,分別是《小九州魔獸圖鑑集》和《鬼面將軍什麼時候睡覺》。剩下的雜書也收好之後,他離開書閣,領著梓柷往小寒舍走去。
「你何時從恆山啟程的?」莫宇帆問梓柷:「彌子花了多久準備?今天別去小雅殿了,不知道你要來,什麼都沒準備,來小寒舍將就一晚吧。」
「今日上午啟程的。彌子卿從師叔回去後就在準備,一直到今早才完成,花了五日。」梓柷一一答了,又連忙阻止道:「師叔別忙,小寒舍也不必了,我晚上就要先回恆山,明日藥王谷那邊還有委託。」
「怎不等委託辦完了再送來,何必這麼急?」
「時間正好來得及,我就先來了。這不是趕得上嗎?」
「真是多謝你了。」莫宇帆欣慰地拍著他的肩膀:「你縮地術的功力當真見長!前年來一趟還要花上兩天,不錯,委實不錯。」
「我擔心師叔的傷,跑得快了點。」梓柷笑道:「本來還想在路上超過您的,還是沒成功。」
兩人說著來到小寒舍,一進門剛好撞見兩個徒弟,一個抱著花瓶、一個捧著花束,鞋子凌亂地丟在一旁。
「師父!」
四人一打照面,羽頓時睜大雙目,把巨大的花瓶朝天一丟,快樂地撲了上去。寒易天和莫宇帆一前一後,一個驚險地接住了花瓶,一個自然地接住了羽。
「師父,梓柷師兄,歡迎兩位回宗。」寒易天抱著花瓶和花,艱難地朝他們行禮問安。
「師父師父,你終於回來了!師父和梓柷師兄一起回來的嗎?」羽迫不及待地問了起來:「你受傷了嗎?」
她在門廳內剛好聽見梓柷最後說的話。
「我好得很。」莫宇帆單手把徒弟拎起來拋向空中,又用另一隻手反身撈住,扛回肩上,逗得羽拍手哈哈大笑。
寒易天不贊同地嘟囔一聲,心中敢怒不敢言。
看,師姐的膽子都是這樣養肥的,每次她瘋起來照學誰攔得住,到時候師父又要怪他。小恆山第一背鍋俠,說得就是他本人。
「我來送東西的。比師叔晚出發,剛剛才到呢。」梓柷笑吟吟地打招呼。
「咦,師父回來很久了嗎?」
「沒有,我也才剛到。」莫宇帆回答。
「那你們怎麼一起回來?」羽歪著頭問。
「梓柷跑得快。」莫宇帆心生一計,將羽拎起來放回地上,神神秘秘地說:「他有一門超級絕活,可以在一瞬間超過師父。你問問梓柷,看他願不願意告訴你他的秘密。」
羽立刻希冀地看向梓柷,莫宇帆趁機背著東西溜走了。
「師叔──」梓柷好笑地看著竄上樓的背影:「我要吃你做的晚膳──」
居然拿他當誘餌,不付出一點代價可不行。
「你還吃?」莫宇帆無奈的聲音從二樓傳來。
「我也要。」羽迅速出聲助攻:「梓柷師兄有我們作陪,師父您別擔心,盡量忙,安心做晚膳吧。」
梓柷哈哈大笑。
「梓柷師兄今晚住這裡嗎?我讓天兒去給你打理一間房間?」羽問。
不是她自己不打理,而是她被賢慧的師弟養成了中度生活殘廢,小寒舍很多東西放在哪裡她根本不知道,現在連作飯都是師弟一個人全權包辦。
「不了,我用過膳就要回去了。」梓柷笑道。
「從恆山趕來又趕回去不會累嗎?」
「不會呀,師兄趕路很快的。羽師妹出來,我示範給妳看看。」
寒易天終於成功把那巨大的花瓶連帶滿懷的花花草草安放在地上,一滴水一片葉都沒有落地,聞言抬頭說道:「那我去廚房幫──」
「不許去。」羽攬住師弟的手,硬是跩著他跟梓柷一起走了出去。
又想排擠她,以為她看不出來嗎?哼!可惡的魔族師徒!
於是梓柷和羽和寒易天三人一起去了小寒舍外面的草地上。
「看好了,這是師兄的絕活,縮地術。」
說罷,梓柷立在原地,微微邁出一隻腳,還不見他怎麼動作,人突然就出現在好幾尺外。
「哇喔,怎麼辦到的!」羽和寒易天佩服地瞪大眼睛。
「天生的,進階之後自然就會了。」梓柷說:「也不知道是遺傳哪家的血脈之力,我還在等著師叔幫我找呢,真希望哪天能認祖歸宗。」
「一直使用對身體會有負擔嗎?」寒易天問。
「倒是沒有,除了連續使用會大量耗費魔力。這應該是我祖先的修煉功法吧,順著練了之後,用得越多進階越順利,也還有覺醒一些其他能力。跑起來的時候挺有趣的,腳下的地面就像縮小了一樣。不過有個缺點,不仔細看前面的話,會撞到樹。」梓柷苦笑。
羽忍不住笑出聲來,被寒易天隱隱扯了一下。
「其他能力也跟這個一樣厲害嗎?」羽又問。
「還行吧,縮地術是最常用的,畢竟我的本職就是幫恆山派跑腿。」梓柷聳聳肩,又說:「看好嘍。」
他的身影一晃,消失在兩人眼前,不過一眨眼又回到原位,向兩位師弟妹攤開手。
羽湊上前一看,他手中握著的竟然是掛在小道場的天花板上,用來連結照明術的符雕精鐵環。
「好厲害!怎麼拿到的?」她拍著手驚嘆。
「倒著走上天頂,伸手就拿下來了。」梓柷吊兒郎當地說,用單根手指勾著精鐵環旋轉:「來來,羽師妹,戰利品送給妳。」
羽聞言伸手,期待地看著師兄。梓柷緩緩垂手,作勢要將精鐵環放進羽的手中,卻在她低頭去看的瞬間向上一拋。
「啊!太狡猾了!」
精體環閃耀著黑光,向天空彈去。羽反應飛快,一個錯步退後,靈活地憑空躍起,在空中旋身捉住戰利品。
趁著這個機會,梓柷俯身湊到寒易天耳邊,用輕淺的音量悄聲說道:「只要是我認為有『路』的地段,就可以直立行走於其上。」
寒易天被他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僵硬無比,從眼角的餘光瞥見梓柷調皮地朝他眨眼。
「魔族之間的祕密。」梓柷的食指點了點嘴唇,側臉做了個嘴形。
寒易天握住袖襬,不小心紅了耳根。說不上為什麼,梓柷的舉動暗含親密,卻讓他覺得不太舒服。定睛再看時,梓柷已經沒事人般的站直了,好像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
「梓柷師兄,你平時跑那麼快,那遇到亞拉亞的折痕時豈不是很危險?」什麼都沒有聽到的羽落回原地,把玩著精鐵環,抬頭問梓柷。
「我有試過,用縮地術是踏不進折痕內的,所以倒是不用擔心。」梓柷笑道。
「梓柷師兄膽子真大!」
「彼此彼此。」
寒易天溫吞地磨蹭到師姐身後,藉由師姐的掩護,離梓柷遠了一點,嘴上說著:「師姐,梓柷師兄,師父不知道什麼時候忙完,我們要不要先進去等候?」
「不急,師父忙完多半會叫我們進去的。」羽拍拍他的頭,又好奇地問梓柷:「梓柷師兄,你知道師父的血脈之力是什麼嗎?師父是不是也有?」
「羽師妹知道這個幹嘛?」梓柷奇道,環胸退了一步,用誇張的幅度上下打量了她一頓。
「咦,不能知道嗎?」羽也被看得後退一步,心裡頭有些發毛。
「妳知道了也沒用呀,還是省點力氣。」像是沒有感覺到空氣中的凝固,梓柷笑著歡快,稀鬆平常地說了下去:「倒是易天師弟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咦?」、「是這樣嗎?!」
羽驚呼轉向師弟。
「我、我不知道啊。」寒易天嚇得縮了起來,可憐巴巴地搖頭,怯懦地抓著羽的衣袍向後躲:「梓柷師兄知道些什麼嗎?」
「原來還沒有嗎?你那麼能幹,恆山派的人都聽說過你了,我還以為……」梓柷笑得非常意味深長,頓了一下,語帶鼓勵地說:「那好吧。沒關係,易天師弟,我可不能說。你好好努力,總有一天師叔會告訴你的。等哪天師叔真正認可你了,你就會知道答案了。」
寒易天突然意識到梓柷在說什麼,一瞬間沈重得像是被巨石壓住胸口,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把臉埋在羽的懷裡,不敢抬頭看她的臉色。良久,他感覺到師姐舉起左手,「啪」地一聲拍在他肩膀上。
「加油,天兒!我也看好你喔!」羽歡快地說。
寒易天又是一抖,這次是氣的。他繼續將臉埋在師姐身上,直到心中沸騰的閘子關上,才挑了個可愛的角度抬起頭,又回到那副乖巧可憐的模樣,對羽燦笑著道:「嗯!謝謝師姐。」
「我們還是回去吧,師姐,我想去廚房幫忙,能觀摩師父做菜的機會不多。」寒易天可憐巴巴地央求。
這次羽終於應了,不過寒易天不想留下羽和梓柷獨處,硬是纏著師姐陪他一起,最後又所有人都擠進了廚房,圍著莫宇帆一番胡鬧。
餐桌上幾乎都是梓柷和莫宇帆在聊天。羽一反常態,安靜乖巧地喝著湯,完全不插話。見到師弟看過來,她時不時朝師弟微笑,貼心地夾菜餵食師弟。寒易天心中氣悶,筷子都快拿不穩,簡直什麼都吃不下,用盡全力才維持住臉上的笑容。但是礙於師姐的好意,他不敢不吃,只好端著優美的餐桌儀態,囫圇吞了,一頓飯用下來渾渾噩噩,不太清楚自己吃了什麼。
用完膳後,莫宇帆送梓柷出山門,羽陪著寒易天收拾殘局,又說要換衣服,便逕自回了房間。等她換上晚課的練功服下樓,見到師弟垂著頭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發呆。
「天兒?」
寒易天從餐桌上跳起來,拉著她的手奪門而出,悶頭狂奔,一路跑到小道場。
「你要是,呼,平時,也有這樣的爆發力,呼呼,繞山跑我肯定跑不贏你。」羽喘著氣評價道。她手上還抓著兩雙鞋子,是被拖出門的時候順手抓的,兩人一路跑來,連鞋都來不及穿。
「你腳不痛嗎?」
寒易天扶著膝蓋,一言不發。
「好吧,其實我也不太痛。」
羽隨手將鞋子丟在小道場門口,坐在門口拍了拍腳,免得道場被她踩髒。她進門摸了兩下,發現小道場內的燈點不亮,才忽然想起什麼,從懷中拿出那個符文浮雕精鐵環。
忘記叫梓柷師兄幫忙放回去了……
「怎麼辦?」她問師弟:「摸黑練?」
跑得太急了,沒帶符石燈。
「師姐決定就好。我、我都可以。」寒易天軟綿綿地回答。反正黑的白的、有光沒光,不管練什麼他都打不贏羽。
「不要大車輪。」他機警地補了一句,果真看見羽癟了一下嘴。她居然真的在考慮要不要使出「合力招式」,爬上天頂去把精鐵環重新放好。
「好吧,那就不放了,今天改靜坐好了。沒有光也不錯,還可以集中注意力。」
今天他們本來預定要站樁完再對練,但是小道場裡面太黑了,羽怕自己失手把師弟打殘。雖然據師父說打殘了也無所謂,身為魔族的師弟,自然要擁有強悍的恢復力,但是如果真的發生了,接下來幾天她都要自己做飯洗衣,因此她一直以來都很小心。
兩人轉身進了靜室,晚間的時光在一片靜默中悄然流逝。做完晚課,他們很有默契地出門左轉,沒有回小寒舍,而是踩著月光,爬上登山步道散步。羽將精鐵環丟在小道場,決定明天請莫宇帆裝回去。
她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馬當先,寒易天磨磨蹭蹭地綴在後面,像平常一樣當她的小尾巴,一直一直地一言不發。
羽突然嘆了一口氣,拉起師弟的手,脆聲笑道:「你怎麼比我還介意呀?」
寒易天抬頭,師姐牽著他走在前面,頭也不回,他看不見她是什麼表情。但是此時,他知道,師姐定是笑得眉眼彎彎的,跟惠姨一樣,比天上的星辰還要耀眼。
他忍不住酸了鼻子,哼哼嗯嗯應了一聲,憋了一晚的眼淚才終於掉下來。
「師姐,妳等我。」他低聲哽咽著說。
「等你什麼?」
「等我變厲害了,我們一起去闖南走北。」寒易天一抹眼淚:「我一個人害怕,妳要罩我,我在後面給妳當小弟兒。到時候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們。」
「好咧。」羽大喊,興奮地舉起另一隻手,搖指著天空:「說好啦天兒!可別反悔呀!到時候我說去哪兒玩,就去哪兒玩,你可能不能膽小怕事哭哭啼啼的說你不敢去啊。」
「我不會啦。」寒易天破涕為笑:「是師姐膽子太肥了,真是的……妳可不能把我嚇破膽喔。」
兩人回到小寒舍,又膩歪在一起說了一會話,寒易天才道別師姐回房睡覺。饒是他心裡覺得好多了,離開師姐房間之後,一想起今天的事,表情還是逐漸崩裂。
軟萌的小臉變得冰冷,像是裂開的種籽,偏執破出外殼,逐漸地萌芽,眼神之中透露出幾分陰鷙。他懷著心事在走廊上踱步,摸著迴廊扶手慢慢回到左翼,完全沒有意識到周圍的變化,直到……
「寒易天。」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人,同樣如霜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寒易天毫無防備地對上莫宇帆的視線。
「弟,弟,弟子,在。」他嚇得口乾舌燥,結結巴巴地回應,同手同腳走到莫宇帆身前,垂手站立等待訓話。
這次又怎麼了?!今天他可沒有使出大車輪!
剛剛那一幕被師父看到了嗎?
莫宇帆冷淡地上下打量他,把他看得忐忑難安,才緩緩開口:「下午為什麼是你師姐拿花瓶?」
啊,原來是他另一個身分,小恆山背鍋俠顯靈的時刻又到了。
寒易天欲哭無淚地回答:「稟師父,師姐嫌棄我力氣比她小,怕花瓶給我砸了,不肯給我拿。」
「是麼?」莫宇帆輕聲問,又從上到下掃了他一眼,失望地從唇齒間吐出一聲嘆息:「弱。」
小魔族險些沒真哭出來。
花瓶他還是拿得動的好嗎!後來還不是他接住的,他!接!住!的!
莫宇帆說完不再理他,站起來就要離去。寒易天見狀,想到另一件事,立刻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師父請留步,弟子有話要說。」
莫宇帆止住腳步,低頭看他,示意他繼續。
寒易天斟酌了一下措辭,才小心翼翼地開口:「下次梓柷師兄到訪的時候,能否讓師姐稍做迴避?」
「為何?」
「師姐似乎不是很擅長和梓柷師兄相處。」
「會麼?」莫宇帆的表情和聲音判斷不出喜怒:「你們今天不是玩得挺好的嗎?」
寒易天咬牙。
看來師父果然知道傍晚發生的事。那麼梓柷的所作所為是師父示意的嗎?平時表面上顧慮著阿姐,背地裡又找人來敲打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梓柷師兄今日似乎話中有話,弟子不是很明白,弟子駑鈍,還請師父明示。」寒易天說。
「梓柷說的話,哪裡不對?」莫宇帆又問。
寒易天不答,只是向莫宇帆俯首,軟言勸道:「師父,您若是不喜歡師姐探聽您的血脈之力,只需直說,師姐不會多問的。」
莫宇帆歪頭,這次終於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困惑地問:「我的血脈之力你們不是早就見過了嗎?」
寒易天抬頭看向莫宇帆,發出了很蠢的聲音,突然發覺他們好像在雞同鴨講。
「有嗎?」他呆呆地問。
莫宇帆翻起右手,掌心朝天,微微向上一抓。
詭異的噪音從頭頂傳來。寒易天猛地抬頭,後腦杓撞上一塊堅硬的突起物,疼得眼淚都飆了出來。他摀住腦袋,倒在地上打滾,卻發現周身灼熱無比,呼吸困難,渾身也受到限制而動彈不得。
不知何時,他竟身處白色的牢籠之中。根根錯縱的白玉尖刺如枯瘦的五爪,從地上竄出,將他牢牢抓握。視線內閃著一圈又一圈的符文,奔騰的烈焰朝他席捲而來。寒易天驚恐地向走廊一側看去。厚實的白玉石壁立在眼前,封閉了原本連通兩翼的走道。牆壁溶出繁複的刻痕,一行接著一行,密密麻麻地覆蓋一切。走廊的另一邊也是同樣的光景,所有的動靜都被鎖在這一方小小的空間,莫宇帆身後的小廳也變化型態,化成一隻猛獸張狂的血盆大口。
滅頂的焰火之中,他的師父一身白袍,安靜佇立,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
寒易天瑟瑟發抖,忍著恐懼與疼痛,勉強地問道:「師父,這是……?」
「天地創造。」
莫宇帆手指向下一擺,滿室火焰立刻化為雲煙,白玉的牢籠、石壁、和背後的猙獰獸口都緩慢下降,無聲地陷入地板,像融雪一般消失無蹤。
寒易天驚恐地發現,腳下的走廊竟然隨著這個過程在逐漸增高。
「這,這,這些,是,小寒舍的,白,白玉石?」寒易天難以置信地問。
「不然你以為小寒舍是怎麼來的,書閣的書是怎麼來的?」莫宇帆奇道:「我又不會蓋房子,也不會製書。我只會繪符。」
還不如會蓋房子呢!寒易天驚悚地腹誹。
他之前就覺得奇怪,莫宇帆不像是鋪張浪費的人,宸翰宗的一切卻奢侈得詭異,尤其是白玉材質的東西異常地多。
「不只是白玉,能以魔力浸染的礦石、草木,我都能隨意朔型,賦予紋刻,只不過白玉用得最順手。」
莫宇帆坐回椅子上,這次換了一副面貌,隨意地翹起腳,歪身支著臉頰,一副君臨天下的樣子對寒易天說道。
「這名字太過狂妄,我不喜與旁人道,對外便只說是符雕術。」
寒易天呆坐在地,茫然地問:「梓柷師兄知道嗎?」
莫宇帆很認真的思索了一陣子,不確定地回答:「不知道吧?」
「那為何梓柷師兄說,說,師姐知道了也沒有用……」
「確實沒用。阿羽連字都寫不好,知道符雕的事情有什麼用?」莫宇帆就事論事地說:「符,先能書,後能繪,再能控,最後才能刻。雕刻和繪符是截然不同的領域,極少數符文師願意涉足,一切憑喜好選擇。阿羽現在連符帖都沒摸到,遠不到需要煩惱的時候。她若是吵著要看我雕符,肯定就只是抱著耍猴兒的心情。」
寒易天腦內瞬間浮現出羽蹲在莫羽帆旁邊,一邊拍手一邊說「師父師父好厲害再來一次我沒看清」的場面,忍不住將額頭狠狠磕在地上。
「恆山的人知道我養了徒弟,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誰。梓柷不知道我有何能耐,自然也沒有辦法真的告訴你。至於梓柷自己的秘密,他愛告訴誰就告訴誰,你對此究竟有何意見?」
寒易天這下徹底理解了,感情他師父就是個鋼鐵直男,不是完全不理解背後的端倪,就是對他們的小打小鬧不屑一顧。
仔細一想,梓柷師兄根本也不跟他們住在一起,一年就只出現一兩回,被他這樣特地一提,倒顯得是他大驚小怪,敏感多疑。
他決定先服個軟,抿起嘴唇,輕聲說道:「是弟子誤會了。弟子只是覺著,師姐畢竟不是魔族,有時候會跟不上話題,我擔心她冒犯到別人,自己也會不開心。師姐不理解我族文化,有時雖然並非出於惡意,但若是問及失禮之處,對梓柷師兄頗不好意思。即使師父和天兒覺得不介意,他人心底未必不介意。」
這番話卻是說到莫宇帆心裡了。
莫宇帆立刻憶起梓柷凝眉說出「人類的女孩」時的表情,沉吟片刻後說:「你說的這事,我會考慮。還有嗎?」
「無事。叨擾師父了。」
莫宇帆「嗯」了一下,隨意揮揮手,破天荒地道了一聲「晚安」,就坐在原地想起事情來。寒易天也道了一聲晚安,行禮退下,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關上房間的門扉,卻絲毫不覺得解脫,連大氣也不敢出,手腳僵硬地解衣躺下,盯著天花板毫無睡意。一想到連身下睡著的床或許都在莫宇帆的掌控之下,他忽然沒由來得心慌害怕,只能舉起雙手,狠狠咬住袖子,以手掩臉,將所有的憋屈吞入腹中。
梓柷輕佻的尾語,羽燦爛的眉眼,以及灼熱的囚籠戲耍,不停地在他腦內回放。
「我一定要變強。」他惡狠狠地想道,咬緊了袖子才勉強忍住,沒有嗚咽出聲:「我一定要變強。我一定要變強。我一定要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