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番外一剎那

跑著，跑著，跑著。順著直覺去跑。

身邊的所有都片片剝落，只因她沒有張望，也沒有回頭。

混雜的疼痛都浮浮沉沉，只因她沒空察覺，也沒空感受。

跑著，跑著，跑著。

順著心意去跑。

只因有著想要的東西，才能這樣活下去。

她向來沒有懷疑，這個世界上，比起使人傷悲的東西，還是使人喜悅的更要多。

她放任自己墮進他的懷抱，不管她會否忘記自己，不顧他會否推開自己。

她滿腦子只是在想：不願鬆開攀在他背上的雙臂。

陽光很暖，心頭很暖。

他回抱著自己。

甚至用力至勾起絲絲疼痛。

她並不是不怕痛。不過不要緊。

身上的班斕，都是引領她與他相遇的紅線，都成了天賜的禮物。

很美麗。

那雙眼是劃過夜空的流星。期待而久的一線亮光。

那時她伸手捕捉，他伸手擁她入懷，掃她的背如絲絹滑過。

懂這般溫柔的人，定必連深處也滲透美麗。

他跟她說，沒事了。

嗯。她知道啊。

攤在地上的男人，不再眨眼，依然張開的口卻如同預示，他下一秒還會繼續呼吸。

沒事了。

儘管他面上的驚駭將永遠定格，當她閉上眼，依然是那張呲牙咧嘴，張牙舞爪的容貌，刻在深處的痛依然撕裂。

沒事了。

他身上的口子太多，快要連衣服也徹底破掉，猶如被鋒利的爪子刺入然後劃過，無數次。

口子太多，已經比她身上有的更多，比他加諸在她身上的更多。

沒事了。可怕的東西已經不再存在了。

她迎著陽光，抬頭看他。

正如她在找他一樣，他也在找她吧。

要把她銘刻於眼底的力度，是這樣的告訴她的。

她深信，世界本是美麗的，只是不知道，一個人的笑容，足以令所有都變得閃閃發亮。

於是，她也能對眼前所有都衷心微笑。

那是夢境的開端。那時，她還未能察覺。

直至燒焦的氣味刺鼻，讓她睜開眼來。

她知道他並不是與她一樣，不能說話。

只是有時候，她也會誤會。

自重遇以來，他與她都形影不離，所以她相信他並不是討厭她，可能只是討厭說話。

而且。他待她過份溫柔。不需要言語證明的溫柔。

每天的慣常程序，她疼愛著。

太陽剛昇起，他會拉住她的手，讓她坐在床上。她看不見在她背後的他，只能凝望面前的掛鏡。

初次她還硬直身體，那對於後面動靜的過份揣測，那滲至骨髓的防衛反應。

那不是粗糙得一碰便能鎅出傷口的手，也感受不了頭皮撕裂的椎心。

緩緩滑過髮絲的手，並未侵至更深處。慢得不自然的動作，多碰一下便會使她生痛似的。

與其說那是傳達著無須擔心的安撫，更像是得到許可才去觸碰的小心翼翼。

這樣的時光，她疼愛著，只因每一刻，她又了解他多一分。

例如，他懂如何編髮，可是不愛看鏡子。

不偏不倚的時間，有位小姐會送來餐點。不論早午晚，也只得一份。

她從沒有吃過如此美味，掩不住笑容的時候，他也會跟著笑。

猶如他才是吃得滿足的那個人。

初次她還以為他想吃，抬頭望去，他的注意原來不在食物身上。

察覺到她在與他對視，他眼裏的光亮卻如同不再跳盪的爆米花，稍微低過頭來，猶如要掩蓋些甚麼。

有時候，她也會覺得他很難懂。

可是，她知道的事也有很多。

例如，他不愛食物。

就在他眼底裏，鋪著一層顯淺卻突兀的暗影。

陽光明媚，他帶她走進另一房間，除了一台鋼琴，空無一物的房間。

偶爾他會彈奏，靜靜的不帶起伏，每顆音符卻足以留下痕跡，這般的音樂。

偶爾他會捉住她的手，引至略顯冰冷的黑白，編出的卻足以使人心顫，不成章節的片段。

不變的是，他始終讓她坐在他腿上，以雙臂包裹著她。她不願離開，這世上最安全的領域，

這個他所允許的，能被踏進的細小領域。

她知道這兒才是他真正的房間，只是她還是希望，他跟她回到那處能安睡的房間去。

儘管這兒看到的夕陽是如此美麗。

入夜，他端詳散佈她身上的紅綠支節，她也注視著他輕顫的睫毛。奇妙地，再刺痛也感覺些微。

幾天來，她仍驚嘆於他的包紮技巧竟如斯純熟。

待她洗淨完畢出了澡房，他總會站在門的不遠處，閉上眼，彷彿聽著水聲是最使人心安的事。

除卻第一次。

她看見了，暗色之下的青白。

那是與一切傷口疤痕無緣的身軀，暴露在月光下顯得一觸即碎。

他轉過身來，每道肋骨清晰可數。手上布匹還未摘除，在地上打下一個個圈，在她注視下，如同抖動的蛇。

於是，她知道了。她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來。

他也再沒有給予她窺探的機會。

替她上藥以後，他牽起她的手，只因床的輪廓一映入眼簾，她便開始顫抖。

他不鬆開她的手，先攀上床，注視著她不再放開，如恆星閃爍，螢火熠熠。

而她這刻，是個走離人群，忘記一切擔憂的旅者。

意識下沉之前，緊貼她背上的單薄胸膛，與她同出一轍的屈膝睡姿，彷彿為她築起屏障。

她知道，他擁有為她驅除恐懼的魔法。

因此，她追隨著他，不再懼怕將要付出何等代價。

她注視著他，無視於那道愈漸走遠的裂痕。

能令她停留在這兒多一剎那，她甚麼也能做。

"難道你就沒有任何可以聯絡的人嗎？"

她看了看緊皺著眉的小姐，再低頭看桌上潔白無暇的信紙，在桌下抓住膝上的記事本。

死去的男子就是她唯一的親人。

她拿起桌上的鉛筆，但是卻遲遲寫不出字。

明明不能給人困擾。

她不想走。

"碟子放在這兒可以嗎？"

她下意識抬頭看，與睜大的雙眸對視。

"其實你用不著每天都問一次。"

坐在旁邊的小姐手肘撑桌，挑著眉，語氣並沒有應有的厭煩，反而滿是戲謔。

"來了才這幾天，問清楚總比做錯好。"

剛來到的那位小姐，已經收起對她的全部注意，低頭說道。

"凜小姐。"

這一聲叫得突如其來，兩人同時扭過頭看。

"你不會認為我會有甚麼意見吧？你可是尊貴至上的貴賓，小人怎麼敢罵你呢。"

這句笑意明顯之極，諻論恭敬之情。

被點名的她，只是鼓起腮幫子，活像一尾金魚。

"收起你這種語氣，很噁心。"

被回了一道的她，笑得更歡，猶如大獲全勝的將軍。

"既然你想玩公主與僕人的遊戲，我打算奉陪到底而已。"

"不要跟我開玩笑了，我的雞皮疙瘩掉滿一地了。"

"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聽得出話裏的嚴肅，連她自己也禁不住坐直身子。

"你只要留在這兒便可以了，不需要想東想西，也不需要擔心甚麼，OK？"

兩個人沉靜的目光，彷彿憑空交換著，暴露於空氣中就此消散的秘密話語。

"到底誰是公主，誰是僕人。"

站著的小姐先撇回目光，留下幽幽一句，轉身就走。

旁邊的她輕笑了一聲，可是目光卻執拗的隨著輕響的腳步聲走。

可能，只是可能。

她明白她們在說甚麼。

她被迫留下的理由。自己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她只是不想相信。

到哪兒可以找到他。

靠窗的位置，離太陽最近的位置。

她陪他淋浴同樣的溫暖下，在筆記本上寫下。

不如外出走走吧。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看了一眼。

起初他還會對她搖頭。

漸漸地。

靠窗的位置，離月亮最近的位置。

原來到了這兒，仍然尋不見他。

明明自己就在他面前。

明明他就在自己面前。

明明不存在任何束縛。

到底為甚麼。

他們倆都動彈不得。

難道她還能欺騙自己，這樣便能滿足嗎？

那位小姐問道，她想要畫出甚麼。

她一時間答不出來，只因其實真的沒甚麼。

她只是想畫出美麗的東西。

就例如，花，鳥，問話的她，與他。

眼到之處，有生命的，都能被賦予美麗之名。

可能面前的她會感到奇怪，但是她這樣相信著。

只因自由都是與生俱來的。真正的意義上，唯一無法禠奪之物。

想要讓他知道。

正因擁有自由，就失不掉美麗的本錢。

只是想要讓他知道。

無論要她付出甚麼。

如今，她不懼怕入眠，她害怕醒來。

每當她察覺到旁邊的重量消失了，她會閉著眼一直等，直至光亮降臨，她才不得不承認，他不會回來了。

她更害怕，他沒有離開。

他側身背對著她，蜷縮如刺蝟；身軀緊貼床邊，猶如背後有道界線，不可逾越。

不可逾越，她與他之間。

她過份明瞭，只因她確切的嘗試過。

即使她身軀不夠巨大，心靈不夠強大，不足以把他緊緊圍住。

她沒有奢望，他會像最初一樣擁她入懷，但是至少。

不會是這種現實。

她寧願他狠狠的推開她，告訴她他嫌棄她。

也不願正視她有多麼無力。

他一言不發，姿勢一直不變，但是她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存在。

由她靠近他的那刻起，稍微打著顫的他，彷彿只需要一張毛毯。

她沒有打算放手，直至愈漸急促的換氣聲迴盪耳邊，每一下都敲在心上，令她也忘記了如何呼吸。

她受得了這種煎熬，但是，她又是為了甚麼要堅持下去。

事實就是，她沒有辦法替他驅除恐懼；沒有辦法成就，他帶給她的東西。

事實就是，夢境只停留於剎那，早已完結了。

但是。但是。

她理應還能做些甚麼。不說挽回，也不求改變甚麼。

她要做，只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事。

未來是自由的，她是自由的。

她不願忘記，她不會忘記。

因為她還要去告訴他。

他也是自由的。

那天，他對她說，想外出走走，嗓音比回憶中細。

她不時也會懷疑，所謂回憶，其實只是幻想。

他牽著她的手，兩人並肩的走，他笑著，有時扭過頭來對著她，有時朝著空氣。

她隱約的認識到，這叫曇花一現，但不是幻影。

他們一直走，他毫無預警的停了下來，在重遇的花田面前。

她抬頭看他，他臉上依舊空白一片，如昔的陽光只是透明的光漆。

不知何時，在她印象裏，純白已經蓋過了一切色彩鮮艷的。

他朝她舉起花來，也是白色的。

可能是他先笑，可能是她先笑。

其實也沒有所謂。

她只想珍惜這刻，還能相視而笑的時光。

她收下了，希望她臉上流露是最純粹的明亮，卻發現他早已，留下她一個人。

他目光的前方是誰，她務必要知悉，她這樣鞭策自己。

其實。

不需言語作附證，對方的意思過份顯淺，猶如刀鋒碰在鼻尖。

原因很簡單。

因為移不開視綫。怎麼樣也好，就是移不開。

憑她這樣的渺小，還未能斷定，到了最後所持的，仍然是不至熄滅的熱情。還是。

冰冷。死亡。燃盡一切後留下的灰燼。

一如她所看到的。

她不願自己成為他這種樣子。所以她不會光是等待。

她無意要截斷他目光所向，阻撓這個本來就沒有她的世界。

她要站到其中的理由，是剛剛相反。

修補不再完整的，連繫早已斷裂的。

這就是唯獨她才能完成的事。

關於那封未開始的信，她終於找到對象了。

她已經找到了她的答案。

關於她與他。

她寫在筆記本上：你想見的是哪個人。他不予回答。於是她再寫她心底的答案。

不需言語作附證，他的表情道出了一切。

她低頭咬著唇，繼續一筆一劃的寫。

關於自己與他。

一筆一劃的寫：喚她的名字。記住她的名字。

他笑得苦澀，然後搖頭。

儘管這兩道問題，她早就猜對了答案，她笑得跟他同出一轍。

就這片刻，她容許自己哀悼這不可避免的結局，她所選擇的結局。

然後，她會付出任何代價去成就她想要的，就算先要剖開他的傷，再撕裂她的心。

沒關係。你還有我。我能替你實現心願。

他看到的瞬間，目光再沒有離開過，嘴角孤度愈掛愈高。

那麼。為我去死。殺掉你等於殺掉我。絮語中滲透著狂喜。

奇妙地，到了這刻，她依然笑得與他同出一轍，甚至咯出笑聲。

這下子便能成了。他希望的是她的死亡，她希望的不是單純的死亡，而是重來的機會。

這場夢完了，還有下一場。

我有一事相求。

有關他的事。

請你去尋找。以你的力量。

她知道，她提供了事情重新運轉的理由；她相信，那位小姐不會無動如衷。

這定必就是，她遇上他的真正意義。

很幸福。

她把他遞上的刀子抵在自己胸前，他的笑容不變，她的笑意不減。

就算她徹底閉上眼前，從來沒有辦法目睹他真正的笑容，她知道，往後會，便足夠。

原來心如刀割的感覺是這樣的。

把刀子抵在自己胸前的是她，可是用力刺入的還是他。

寧願馬上死去般痛苦。

她聽見他的嘶哮。不加掩飾的恨意。

為甚麼你能得到想要的？不要以為你成全了我。

再一次鞭撻她，以這個無法忽視，無法變改的事實。

她無法把他一直以來，此時此刻，從今以後，所承受的傷痛一一撫平。

很幸福。

最後的畫面，是某天夜深，她不能如願的遺憾。

就算能平息他的顫抖的人不是自己。

這世上，定必會有人可以，她深信。

要是能讓他再也不會目睹可怕的東西，她甚麼也能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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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