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花 - 番外二夏祭

扔下手上僅止一張的紙鈔，凜翹起嘴唇，睥睨著眼前這個一面得意的男人。

"你又出千！"

除了這個理由外，解釋不了他每次都是贏家，無一例外的荒謬。

在這個講求運氣的遊戲裏。

他笑意不減，絲毫沒有被冒犯似的，俯視著她。

後來的一個半月，她認識到，暴躁只是這個人埋得最深的部份，如非必要，不會暴露於外。

所謂必要。

她稍移目光，碰上那對琥珀色眸子，不足一秒，便被他有預謀的截斷。

不是低下頭來，便是別開視線，最近老是這樣。

“喂！你又這樣！”

這個男人不是當自己是盲子便是傻子，光明正大的把資產交到旁人的領地。一次半次，看在這位旁人份上可以忍，可是到底是第幾次，她已經懶得去數。

就在對面有著堆成一個小山的紙鈔，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

老實說，她從沒有看過玩大富翁玩得這樣差的人。

擲下骰子後，踏過步伐後，要是沒有人介入，他恐怕會一直沉思下去。買與不買，猶如那是生與死的命題。

在這個遊戲裏，也許那是正確的態度。可是決定賽果的，明顯是得到“相助”，到了過份的程度。

“那是我的錢。我喜歡怎樣就怎樣。”

他雙臂抱胸，翹起二郎腿。雖則知道他這種目中無人已經滲至骨髓，說要習慣也很奇怪。

“你知道規則這兩字怎麼寫嗎？”

她覺得自己不是這麼的小器，沉不住氣應該有一大半源自不忿氣。

她得承認自己性子急，特別體現在玩遊戲上。

“等等。你可否不要把兩件事混為一談？你輸了只因你技不如人。要不再賭一次？”

平白的詢問中亮著挑釁，猶如下一場的勝負同樣毫無懸念。在她察覺以前，她早已咬牙切齒。

有點不可思議又在情理之內。對一個人的觀感，與其說是取決於自己，應該說是掌舵於對方手中。

威嚇與敵意，不多加渲染，已經有偌大分別。起碼她發牢騷時不用再看人臉色。

"也用不著這樣的欺負她吧。"

略帶迷茫又近乎耳語，卻足以成為注意的焦點。對面那雙藍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可惜那道討厭的笑依然未能被收服。

"這遊戲最初面世的時候就是旨在掲露資本主義的惡質。贏與輸好比強與弱，強者剝削弱者，遂成了贏家與輸家之間不可逆轉的差距。我可是在教導她世界的真理。"

"世界的真理，比起弱肉強食，你肯定不是瞞天過海？"

凜朝著那張故作姿態的嘴臉擺鬼臉，如銀鈴的笑聲響了幾聲，惹她再度往旁邊望去。

"雖然聽上去像替他說好話一樣，他確實沒有作弊。"

女生一直以手托著下巴，手剛好貼近嘴角微彎的弧度。

"玩大富翁也可以有策略的。"

"策略？"

只見女生深切的凝視著先前在大放厥詞，此際卻搔著下巴，眼神游離的他，彷彿一種無聲的咒縛。

"都是機率的問題。"

他咕嚕道，話裏尾巴還是不饒人。

不論感興趣的是遊戲秘笈還是那罕見的無奈臉，凜打算追問。

若然不是門那邊傳來聲響。

"你們還在玩這個？我出去有多久，你們就玩了多久吧。"

看到少女手腕上牽著一袋半包的，凜蹺著椅，把身子往窗傾去，伸直手去揭起米色的防光窗簾。

原來已近黃昏。

"多虧某人不肯認輸。"

輕挑的語氣卻顯刺耳。凜馬上往後扭頭，對上的又是琥珀色，讓她霎時失掉原先的話語。

"你這個姿勢要保持到何時？還小嗎？"

啊。又移開了。

她這才優哉遊哉挪回身子，朝門方向望去。

今次她的啞口無言是蓄意的。她回一句，他囉嗦十句，她已經過份了解這個事實。他說過並不是討厭她，但是無可置疑，他喜歡找她碴。

一開始認為他是無口人設，事實證明她錯得離譜。

一開始。。。嗎。

"玩別的吧。安德我們收拾吧。"

乖巧的點頭，他站得穩穩的。頭也不抬拾起紙鈔卡牌棋子，猶如對待文物古蹟。

從一開始，對他的印象便沒能改變。

"喂。還不快點。"

雖然深刻感受到強烈的溫度差，但是算不上叱喝。

她有的本已所剩無幾，她一把抓到手中，再逐一分派至一疊疊分好類的，然後，便自動自覺往對面伸手。

她可不是故意碰到他的。她不敢這樣的向天發誓。

他就像察覺到有人走近的野生鳥兒般，匆忙後退的反應，惹旁邊的男人也投以疑惑的目光。

就是這一下，把她的忍耐都破壞殆盡。

"話說。今天似乎有祭典。"

本應在整理戰利品的少女突然喊道，暫時蓋過了心裏的喧囂。

"的確是時候了。"

凜表面上投入兩名女生的討論，意志上卻陷於海報上燦爛的花火。

祭典嗎。一年過去，又開始了夏天的倒數，似是遙遠又在咫尺。

至少那天的花火依然美麗。

"莉迪雅小姐不是一直也沒有機會去嗎。不如就趁今次—"

少女目光不是向著一臉羡慕的她，卻朝著繃著臉的他望去。

"。。。不是挺好嗎？"

他單手插著袋，垂著頭緩緩道出。被索求許可的是他，可是，看起來卻像相反。

"真的可以嗎？"

帶著顧忌加上些微的不敢置信，她只注視著他一人，雙眼克制著亮光。

"祭典甚麼的是晚上沒錯吧。我也要去。"

他抬頭的瞬間，語氣裏重拾無容置疑的威勢。

聞言，囚於他執拗目光裏的她，臉上那道輕微的弧度似是受困的體現，緊接著一縷如釋重負的氣息。

身為旁觀者的凜，能斷言的只是，這是一段奇妙的關係。時而退讓，時而逼迫，如跳雙人舞。

不。可能這是所有關係的相同之處。

就算再多的時間積疊如他們倆，也仍然在模索著，不會刺傷對方的最佳辦法。

想到這兒，她也感覺，無謂過份感受挫敗。

應該說，感覺挫敗也於事無補。

此刻，她連那閃瞬而過的黃色也無法目睹。

"凜你去不？"

"我不去。與其在外與人擁擠，不如留在這兒。這兒同樣看到花火。"

"我不是在問你。"

少女似乎又在跟那個他嘈吵。時至今日，凜早已學會把這些當成背景音。

她沒有察覺，不感煩擾只因她的焦點在別的地方。

"凜你去，還是不去？"

少女又皺著眉，似乎不是一點的不耐煩，凜連忙回答。

"去！我去！"

少女看來滿意她的答覆，她又把視線移回原來的地方，旨在測試她的假設。

果然。他在看她。特別喜歡在她留意不到的時候看她。

今次她不加思索，搶在他移過視線之前，他避過自己之前。

捉住他。

"時間太趕。浴衣之類的準備不及。"

排列左右的攤位，入夜後光亮無比的燈籠，如花蝴蝶般絢麗的少女身姿。

與凜印象中的夏祭別無分別。

這兒不算大城市，故此沒太多花巧，也比較小型，不過沒甚麼可挑剔，依然熱鬧。

意識到少女的抱怨，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T-SHIRT 牛仔褲，再看看周圍的景色，確實有點格格不入。

凜掛上淺笑，往身旁一瞧。

不。也不完全是。

"他這一身也算是同款吧。"

打從一開始，她一直想知道，他難道沒有其他衣服，就沒有一些顏色豐富一點的衣服嗎。

白天走出街，有很大機率被當成可疑人士。晚上走出街，又很容易沒入黑暗，失掉身影。

她垂直的手輕易尋獲相隔不到幾厘米的目標，她先是碰上他的手背，待他僵直以後，再一口氣攻入他的掌心。

邊想著：她要找一天跟他外出揀衣服。

他確實不懂拒絕自己的要求。正如牽手，這個要求他應該不會拒絕。

但是，不會拒絕與答應，有著巨大的距離。

不論拒絕與答應，其實也不要緊。她在意的，是他的想法。

現在還未能實現。

"這樣也不錯。有著遊客的體驗。"

女生聲音愈發悅耳，似是喧鬧中的清靜。凜靠近旁邊的他，務求看清理應在她臉上的笑靨。

與同樣一身黑的他成鮮明對比。

與自己身旁的他相比，也有一大差別。

那股生人勿近的氣息，即使隱了形，也有著難以忽視的存在感。

儘管憑外表身材是男女收割機，相信任何人也扺受不住他的死光多於三秒。

就在剛才，凜也見證到不止幾個流露痴痴眼神，最後卻逃之夭夭的身影。

"人真多。"

寥寥數字的低怨，加上最後的嘖舌，猶如突然而來的一陣涼風。

可能只有一個人還能不為所動，泰然自若。

"不如我們分頭走。能逛到各自有興趣的地方之餘，也有效率一點。"

"那麼。。。"

就這樣辦吧。早在凜附和前，少女便先打了鎚。

"那麼，我一個人走吧。"

也不是這樣的不識趣。

凜彷彿聽見少女留下這一句，轉眼間身影已經不見。

她看看自己與他之間相繫的手，再看看纏在女生腰間的堅實臂彎。

也確實沒有更加合理的分組辦法。

"待會花火大會見。"

見女生難掩興奮的神色，定必有很多地方想去。對於早有經驗的自己來說，分頭走也是合適的策略。

她握緊他的手一下，隨口問他有否來過。

他目光停在她臉上，她迎來她預想之中的答案。

"我可以當導遊。有甚麼想看隨便說。"

除了一直沒有離開的視線，她待不了其他回應。

她告訴自己不可以習慣。

習慣了無視的話，應看見的東西也看不見。

告訴我你作何感受。

他早已習慣無視，所謂感受。早在與她相遇前，如斯的爐火純青。

話出的那剎那，她確切的看到了，他眼裏那明明白白的傷。

事實是，外來的點點火光足以把他灼傷，內在的兇暴得快要把他吞噬。

故此他選擇無視。殊不知這本身就是一種慢性毒藥。

"告訴我吧。"

她任由身邊的喧鬧洗刷掉整句話，連同夾帶的陰霾。

不止今天，她決定要高興的過。

縱使她與他，活的方式各有同異，如從一條直路而來的分岔路，愈離愈遠。

她跟他一起，這也是她的選擇。

拿起掛在屋台外頭的白狐面具，思緒隨即出走。

就是上年的事，那個他挑了這個面具，戴到臉上嚇她一跳。

現在回想，他會選狐狸，應該是本性使然。

她抬起嘴角，意識到的時候，她已戴上手中的面具，面向他應在的方向。

"合襯嗎？"

聲音碰上沒有出口的壁，顯得悶悶的；視野被遮蔽，勉強能看見暗影，但是她知道他就在身邊，聽她說話。

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知。

現在，她感受到的不是回握，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拾起。

他終究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良久，光芒瀉在跟前，逐漸添盈，緩慢得如理所當然。

直至面具徹底剝下之前，他一直掂著那輕薄的邊緣，似揪起禮物上的蝴蝶結。

在她眼前，不加掩飾的揭露出，暖與涼交融的漸變色以及，對此不捨得移開視線的她。

處於彌留之際，她心焦於畫面的缺陷，遂伸手領他拿開他們之間的障礙。

那道令他安心的防衞線。

她認真的想過，到了現在也在想。

一直以來，他對她說過的每句話；那天，他向她呈現的每項所謂真相，都是用以把她推開的說辭。

奇怪的是，他就是欠奉一句簡單卻是最致命有效的話。

他喜愛隱瞞，但至少他說不出這種極致的謊言。

他讓她奪去手上的面具，讓她安放回原位。她不讓他鬆開手。

為甚麼要離開。

因為他傷害過她。性命已不復再。

因為她傷害了他，憧憬已被打碎。

她回望一瞧，混在眾多面具裏那頭白狐。

她想像，若然那個男人回心轉意，她會怎樣。於是，她明白他的顧慮。

她也會選擇，不再讓他再欺騙自己，不再讓他毀掉自己的任何東西。

但是事實上，他的選擇從來不是這樣的決絕，他容許自己牽他的手，在他身邊。

就憑這個不可否定的事實，她沒有再糾結，他對她的感情是屬於何種。

他只是害怕，猶如無時無刻懼怕世界末日的深度信徒。

沒錯。害怕而已。

她要了解，比起過去，更深層的理由，組織他整個人的原因。只有這個，如斯種種，是任憑她的經歷與想像也得不出的答案。

“哪一尾？這尾？”

“不是！”

“怎麼了！你不是說頭大的那尾嗎！”

“這尾哪兒頭大啊！啊！都怪你！逃了！”

那名蹲起來也不失儀態的浴衣女孩，一提起手家暴的模樣，可謂破盡了功。

這種畫面實在少見，惹來人們一時的注目禮。

“金魚。”

不期然停下腳步的她，猶豫卻步的她，以及牽著她，邁出腳步的他。

朝著她嚮往的方向。

"果然不行啊。。。"

壯志雄心的第一次，網破了。不懂氣餒的第二次，魚逃了。

心焦如焚的第三四五次後，她想放棄。

你啊。這麼的心急，會弄穿紙，嚇怕魚的。

男人柔聲斥責，接著親自示範教科書式的撈法。

整個世界猶如按了慢放鍵，他讓紙網入水，待魚游至應留的位置，然後。

他把那尾魚送了給她。

她突然有了衝勁，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撈一尾給自己。

怎料，最後一個網不見了。

她連忙往旁邊一望，原來到了他手上。

此際，再次印證一個事實：他每做一件事，總會專心得彷彿世上只有這值得在意。

他曉得撈，並不使她驚訝，因為這個畫面是與他何等合襯，猶如他天生就會。

那麼的輕柔，那般的寧靜，動作甚至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她趁這戒備解下的片刻，端詳他的側臉，詫異於那顯得陌生的臉容。

考慮到他的觀點，她不知道能否把這斷言成美麗，但至少她可以一直看下去。

為了印證自己的觀點，她暗自決定，要多找機會窺探。

躺在網上微動的金魚，躍進更狹小的水源後，依然悠游自得。

他凝視著懷裏的金魚，抬起頭來，對上她的視線。

"哥哥。不如算了吧。錢都用光了。"

"今次一定行的！"

"算了。哥哥我不要了。"

看著小女孩哭喪著臉，凜正打算撘話的時候，他先拉著她走，抱著金魚，往她心想的方向。

"真的嗎！謝謝哥哥！"

小女孩捧著金魚，笑逐顏開的模樣，惹得那位真正的哥哥滿臉抱歉。

"真的嗎？"

他點了點頭，戴上一抺淺笑。那位男孩才懂得笑，按下妹妹的頭一同向他道謝。

她目送兩兄妹向他們揮手後，扭頭一望，那道笑容了無聲息的褪去。

她必須承認，他不愛笑，卻心得笑容的用法。

他遂轉過身去，不見任何留戀。她不由得想道：要是沒有遇見兩兄妹，那尾金魚會在何人手中。

他可能放還它。它的命運，可能是等待任何人的捕捉，或是被棄至垃圾箱，死於地上。

他可能送給她。雖然到頭來，她可能，不是真的想要。

要知道，上一年她獲得的那尾，待她隔天醒來時，只剩屍體。

她不是在哀怨虛幻的生命，只是討厭直面，這種突如其來的轉折。如同無比準確的預言。

死亡，別離，幻滅。共同點在於不能預視。因為崩塌不需要時間沉澱。

不。不曾存在過的，不能稱作崩塌吧。堅固無比的確證，根本哪兒也不存在。

她直至最近，才敢回憶起那段所謂回憶的記憶，然後，終於肯承認。

某程度上，那段經歷算是好事。起碼令她肯面對現實，就是沒有幻想插足的餘地。

受傷源於想像過剩，但是，人不能違背本性。

往好的去想與往壞的去想，也避不過受傷的結果。因為，到頭來，這些與現實都扯不上邊。

所以，她決定了，不傾向任何一邊就好。好有一半，壞也有一半，就是最接近現實的模樣。

雖然，她質疑計劃的可行性，始終"計劃總是美好的"，也是現實。

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的活於現實。身旁的他就做不到。

他寧願拿存在與不存在的，都當作利器，刺傷自己，也不願意睜開眼。

他這種努力，理應用於追求現實，而不是用來自虐。她無時無刻也想對他大喊。

不幹的原因，幹不到的原因，她不了解他的想法。邏輯上，她根本不能說他不對。

她迫自己走著，想把找不到出口的噪音拋諸腦後，卻被置換成來自外頭的吵鬧。

人潮擁擠，她連走的空間也沒有。

被迫停下的空檔時間，她能做的就唯有，握緊他的手，以及環顧四周。

於是她看到了，在密集人群中特別突兀的存在。

在比較的影響下，身高顯得更高，髮色顯得更亮。縱然只顯露背影，認不出他實屬難事。

與他形影不離的女生，此際卻不見蹤影。

關於這道謎題，她很快便猜到答案。

她看他雙臂伸往前方，卻剩單手穩住軟木槍身軀。低層的獎品已全被掃落，餘下上排的絨毛娃娃。

一隻娃娃被擊下，攀上扳機的手指卻是顯眼般纖細。

他低過頭來，嘴幾乎碰上懷中人的耳垂；任由髮絲滑落，一點也遮不住那彷彿自帶笑聲，滿開的歡顏。收納於寬敞胸膛的她，也深受牽連。

其實凜沒有存心破壞他們的二人世界。就算是存心，這也是至難之業。

有兩個人目光炯炯站在他們旁邊也渾然不覺，就憑這可以略知一二。

"喂！在這兒的話就早交代一聲！"

他率先向自己投下一記狠光，拋下這樣一句後，又別過臉來。在凜多次的經驗看來，膚淺的兇猛只是惱羞成怒。

於是她也一如往常，膚淺的乾笑了兩聲，在心中瘋狂恥笑。

"你們要否試試？比想像中還要好玩。"

女生笑得雙眼都要彎了，眸子裏的明亮卻清晰可見。對於能目睹這種笑容，凜深感欣慰。

為讓守護這種笑容，才沒有說出口：

這游戲只適合兩種人玩，一是自信過剩的人種，二就是。

現充。

"甚麼？明明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凜瞧了瞧倒遍整地的玩具盒子，瞥了瞥瞪著眼的他，再掠了掠檔主鐵青的臉色。

沒錯。重頭戲。可惜她不希望見證。

"不。最好不要再繼續。"

凜嚥了口口水，然後遲疑的說。

女生把木槍擱在台上，扳過臉來看他。看來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安德你隨意挑吧。我送你。"

男人拿下擱在肩膞上的大袋子，活像一個聖誕老人。唯獨是，聖誕老人不會採取自助模式。

把頭伸進向他敝開的袋子，幾秒過後，他往後退，手上依然空無一物。

男人開口想說些甚麼，卻被女生的聲音遮過。

"不如凜你也要些吧。這麼多也玩不完。"

守著袋子的他馬上挑了挑眉。這個獨佔欲過剩的男人。

"我拿玩具也用不著。"

凜微笑著，昂首向著應向的方向的說。

這時，站在旁邊的他領著她，走向女生的位置，抬起手指著女生。

不。是她懷裏的企鵝玩偶。

"這個。"

儘管他示意的是那隻唯一的玩偶，女生笑得猶如收到了最溫馨的禮物，把它送了出去。

他雙手環抱著企鵝玩偶，與女生同一個姿勢，忽略色調般的合襯之餘，多了一份可愛。

凜沒有強行牽他的手。她覺得他是喜歡這隻玩偶的。

人潮散了，留下一個個空隙。她反而步得緩慢，怕丟失在身後的身影。

“風鈴小路。”

她默默唸著殘舊木牌上的字，對於這個陌生的環節，有點期待也有點害怕。

不是害怕了無人煙的陰風陣陣，而是害怕現實不如預想中那樣唯美。

透明風鈴高掛，在彩燈映照下，顯得夢幻無比。清脆鈴聲入耳，懸吊的短冊晃動，告知著風的去向。

腰間的紫色蝴蝶，天鵝般的白晳後頸，伸進啡色髮髻裏的粉色菊花。踏著木屐，她挽著並肩那深藍色寛袖，走在凜的前方。

很漂亮。以小心翼翼的聲音，女孩嘆道。於是，凜便默默吞下，這同樣的感想。

她把手伸往高掛的短冊，以指頭輕撥，不禁莞薾一笑。

希望生活愉快，過得幸福。希望通過考試，考上第一志願。希望表白成功，節日不用再孤單度過。為著自己而許的願比比皆是。

還有為別人許的。希望世界和平。希望所愛的人都身體健康。希望她或他能戰勝病魔。

更多的是，為著自己與另一個人而許的，但是，言辭近乎同出一轍。

希望永遠在一起。

掲過最後一塊後，她轉頭看他。多番重覆之下，如同誓言的這一句銘印於眼底，連同他的存在，刺痛了她。

她沒有刻意尋回以前的事，因為知悉，尋回了也回不了頭。況且。

她有預感，她不會真的想知得詳細。反正她清楚略要。

已成過去的事，悔恨並沒有用處。

可能是因為人長大了。可能是因為自己也曾經深受甚害。她深切知道，諾言伴隨著責任，太多時候破碎之時，意味著悲劇。

所以，當成願望便成？為讓永不分離。

她拿著筆，咬著唇，久久未能寫下。

不。這個無需勞煩神祇費心，因為真正的分離皆是人為。

她希望實現的願望，比起遠不見影的未來，更貼近現在。

她繫好結後，還心想他會在旁邊。

她穿過道路，邊四出張望，邊抑止下墮的錯覺，把頭上美景視若無睹。

這種心慌，她也清楚直達神經質的程度。但是，對於這個他不見了的反射動作，她彷似沒有任何辦法。

她在不遠處的結緣繪馬面前找到他。漆黑的夜裏只得幾盞火光，那隻顯眼的粉紫色企鵝確實幫了大忙。

她緩步靠近他，下意識扯過他的手臂。手伸出的刹那，才意識到她不敢。

"你有願望要寫嗎？"

告知他她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這道輕描淡寫的問題。

他側過身來，目光灼灼，然後把懷中企鵝塞給她。

她以為他起初不寫是因為沒有手，結果他徑直走過。

"怎麼了？"

今次她抓住他，他依然不動聲色，徐徐開口道。

"給你。"

給她？這個玩偶？有甚麼關係？

"我是在問你有甚麼願望。"

她皺起眉，他對她笑了。笑成哪個樣子她未能斷定，因為他很快又背對她。

就這樣，時間一點一滴的溜去，沒有人說話。

願望說出口就不靈驗，也有這一說。不過，關於她剛許的願，除卻拜託神明以外，還有一個更直截了當的方法。

"那麼你能聽聽我的嗎？"

"這個，只有你才能實現。"

娃娃被她夾在腋窩，勉強能用單手穩住。她再沒有任何理由鬆開他。

他用空出來的手按住被她扯住的手臂，仰著頭，默聲不出，猶如這惹他生痛卻試著支撐。

"我寫了：希望能好好理解，關於你的事情。甚麼也可以。從今以後。更多更多。"

可能她已經明示暗示了很多次，可能他還是無動如衷，但是，比起相信不會有改變的可能，她寧願相信她做的尚未足夠而已。

始終她今次直接多了。

"你能實現我這個願望嗎？"

她把問題放輕，猶如放著線期待漁獲卻怕嚇倒目標的釣者。

"理解。"

他咀嚼這兩字，猶如那是難以消化的橡膠。

"必要嗎？"

他徹底轉過身向著她，眼底覓不到一絲躍動，代他道出對答案的漠不關心。

"那麼。我反過來問你。為甚麼不必要？"

"我不需要。情感也好。想法也好。沒有甚麼可以理解。"

與需不需要沒有關係。它們就是存在著。就連不需要本身，也是一種伴隨著情感的想法。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是不需要，只是想捨棄。

“為甚麼不需要？為甚麼想捨棄？”

這一次她同樣問得謹慎，可是，這次的為甚麼卻觸痛了他。

“為甚麼要問？”

他眼也不眨，不曾褪去的波濤溢出，彷如她與他，也是企圖存活的受難者。

她此刻只是在想：她不要就這樣被吞噬，被名為悲傷的波濤。

“因為我不想眼睜睜。。。在我未察覺之際就失去了你！”

回過神來，她喘著氣，才驚覺自己花了不必要的力氣，說這句一直想說的話。

突然自眼底湧現的溫熱，在他面對，她再不會去掩飾。她偏故意睜開眼，那是猶如把眼前的烙進眼底的灼熱，使淚熬至蒸發。

"全是痛楚。"

如倒影一樣，他直視著她。可是。他吐出的字字飄浮，猶如與所述說的無緣。

"你在與不在。都是痛苦。"

他走近她，彷彿不帶一道隙縫，不讓她呼吸般的封閉。

"這些。你就希望理解嗎？我不希望。"

沉溺於他表明的疑惑裏，她不想繼續問題與問題的碰撞。既然如此，她要先提供答案。

"是你擁有的全部的話，其他的存在不值一提的話，我沒有理由不去理會。"

"我跟你說，不要再試探我，不要小覷我。"

她早有預算，這是一場耗費心力的硬仗。他是難以拉攏的戰友，更是難以打倒的強敵。

這同時也是一場不見完結的仗。換言之。

他一天還站在原地，她就陪他熬下去。

既然她離去，還是成全他，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贏，她又為何不熬下去？

"我沒有。"

他微微掀起嘴角，如同虛弱卻逞強的病人。眼裏卻閃現凌厲，如同俯視著地上苦於掙扎之物。

她要告訴他，她不會屈服於他的想像之下。

"你以為你所認為的都是事實嗎？明明都是你的。。。"

"想像。"

他看準時機般，為她的匆匆一句補上緩緩兩字，徹底填補她突破的僅有出口。

對著她因震驚而微張的嘴，他循循善誘的微笑著。

"沒錯。想像。"

"預設了各種可能性，努力維持著有限裏的平均分配。不知不覺間，逐少逐少的，卻確確切切地，被某一部份所蠶食，從此機率已知，成為了可以依靠的東西。"

"現實代表無盡的可能性，沒有預設的辦法，不存在已知的機率。因此，不去相信全部皆可能便失去意義。就這一個，唯一正確的現實，只是道出了一切不可預知而已。"

"所以，我選擇想像。"

都是機率的問題。

大富翁裏，人所設計的遊戲裏，縱然可能性眾多，但是都是預料之內。走到哪一步，抽中哪張卡的機率是固定已知的，引申出赢盡利益的道路：把每個人都會經過的資產收歸到手；運用入獄這道雙刃劍，避過交付僅餘的草繩。換言之，掌握了機率，等同知道如何把優勢延續，把劣勢扭轉。

她深感諷刺：她竟在他身上，領悟到男人所說的秘笈。在遊戲攻略如同無用之藥的關頭下。

何其諷刺：他明瞭機率的操作，到了盲信的地步。

她本想以名為現實的可能性，不加否決的說服他，可是，在此之前，他先以不能否決的機率，堵住她的嘴。猶如他早已知曉她的說辭，理解她的主張。

不。到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就算她未說，他會明白；就算她不說，他也會清楚。

她向往的地方。她想要的東西。她堅守的信念。

這種接近狂妄的理解，彷彿要把她最想傳達的給扭曲掉，使她恐懼無比。

在意他的自己是否真的存在。學不懂視若無睹的她是否真的存在。

她是否迫自己無視著，想要離開的自己。

果然，想像過剩太傷人。

"難道你就不認為，想像只會帶來更多傷悲。"

她穩得住腳步，卻穩不住喉頭裏的虛，唯有聽著質問磨成平白。

他咧嘴而笑，搖著頭，如窺伺獵物卻按捺不住，始終盯緊著她，始終合不攏嘴。

"正正相反。"

"再沒有比想像，更能避免傷悲。"

"剛才說過。想像有底，現實卻無盡。"

話戛然而止，他留下輪廓，卻半步不移。

猶如等她為他塗黑。

少女先把巧克力香蕉遞給她，然後一手挖著雪山，緊抱著頭痛呼數聲。

"很冷！但是好吃！"

"巧克力快溶了！快吃！"

少女輕嘆一聲，然後深吸一口。

"凜！"

肩膀被用力一撞，她才察覺自己手上有東西，連忙抓緊。

"你怎麼了？整天神不守舍。"

"哪兒有。"

她先舐了舐姆指背上的甜，心虛得不肯看旁邊的她。

"今天過得開心嗎？"

少女沒有任何鋪墊的問道，咬著冰子聲聲作響。

回過神來，香蕉已被噬至一半。她閉上唇，舌在口腔內打圈，捕捉那理應忘不了的膩甜。

"如何？"

少女也停下來看著她，令凜誤會她在問自己味道如何。

她再也不打算蒙混過關。

"今天開始在想。所謂開心與不開心，其實不是那麼純粹。"

凜再咬一口，趁著將其磨碎的片刻，羅列可用的話語。

"開心也會滲透著不開心，傷悲也以喜悅加擔，沒有黑白分明的意思。"

那對兩兄妹，有了互相的在乎，才突顯付出的難以承受。

那對情侶，相依相偎的身影，猶如早已撐過無數風雨，難捨難離。

沒有開心便沒有不開心，相反亦然。兩者之間密不可分，又為何把其中一方妖魔化？

她沒有資格，他也沒有。

現在傷悲奪去他的視線，可是，正如她不再懷疑他對她是何種情感，她也相信，存在著與他所承受著，同等份量的喜悅。

可能被他與她遺留在往日吧。與其試圖取回碎片，倒不如。

"即是怎樣？你跟他待得久了，被他傳染了，變得不知所云起來。"

"但是，總括來說，也算是開心吧。"

話鋒一轉，惹得少女無所適從。這次凜邊吃邊說，光明正大說得模糊。

"他稍微一點，實現了我的願望。"

"欸！"

"怎樣的？還有，有一說叫稍微嗎？"

少女連忙放下化成水的杯子，扯住她的手，生怕求少一會八卦會死似的。

她歪起嘴角，嘴抿得緊緊的，故意斜眼看心焦的她。

"秘密。"

少女腦海裏浮現是甚麼粉紅畫面，從那愈漸濃烈的壞笑中不難想像。與你心中所想大概是剛剛相反，令你失望真抱歉。雖然她有股衝動想澄清。

但是，從結果上看，大概是一樣的。比起粉紅電視劇情節，他肯向她坦露自己，更令她慶幸。

與其遇上不能預測的痛，不如先身處其中，趁住那是能忍受的痛，聽上去很荒謬。

全是痛楚。

甚麼叫因，甚麼叫果。到底不能分辨的話。

若然那就是他的答案。

她先要戒掉，任何事都先否定的壞習慣。

因為到頭來，自己也好，他也好，感情也好，也不能捨棄。

去否定否定是一種矛盾。可是，不存在如斯極致的否定，在尚未真正理解之前。

還可以努力。

凜本想低頭用力咬掉最後一口，怎料手被猛然一拉。捷足先登的她馬上遮住口，眉成了八字，恨不得吐出口似的。

"甜死了！"

"這樣的你還吃得下口的！"

她聳聳肩，依然面不改容。

"我向來不挑食。你知道的。"

正如她習慣了不挑食，改變也是透過習慣得來的。

沒問題。

先讓他習慣她的存在。這才不是好壞隨機出現的現實，是可以觸摸的現實。

反正時候尚早。

"花火還沒開始嗎。"

少女碎碎念道，彎腰摸膝，抬頭看漆黑的夜。

凜扔了竹籤，雙手抱著企鵝，那感觸簡直使她不想睜開眼。

少女見狀，竊笑得格外響亮。

"果然長不大啊。"

她依舊閉上眼，邊不願放開殘留於毛绒上，來自自身的溫暖，邊慵懶的吐出。

"長大了便不可以喜歡玩偶嗎？這叫歧視。"

"我只是單純想說，三歲定八十而已。"

少女笑著說，卻眺望遠方。

三歲定八十嗎。凜認為追求溫暖乃是人之本能，不論年紀。

可是。

小時候會覺得有了玩偶等同多了個朋友，稍微長大了以後便開始嫌棄，明白到玩偶並不能取代真人。

再長大了以後，發現真實關係之間也可以是假的，可以是一廂情願，可以是自欺欺人。

原來從別人身上得到的火，都是以自己作燃料的。

跟擁抱一個玩偶，自給自足的取暖沒任何分別。

她睜開了眼，臉依然埋在它身上。

"我依然沒有改變嗎？"

依然是渴求溫暖，為此奮不顧身的小孩。

等待回答的片刻，如同度過了一個季節。她太討厭等待。

"改變了。"

少女話中少見的平和，讓她想相信。

"至少你還在這兒。只懂得索求的話，你早就離開了。"

"他早已，忘掉了付出的方法。"

凜只顧看著玩偶的眼，不急著反駁。

他的願望。是甚麼。

可能。可能。他已經給予了答案。

"就算未能改變，就看從今以後，不是嗎？"

"人是不斷成長的生物，不是嗎？"

她的願望。對自己的。對他的。

"也可以期待。"

兜兜轉轉，也是自問自答。

期待，紮根於所有人心中。

它懂得如何燒毀心中草原。如何不讓它變成無法無邊的怪獸，既不是無視它，也不是扼殺它。除非想助長它的氣焰。

但是，它的本性理應不是這樣的。

別人常把期待與未來扣在一起，但是它應該要用在現在。

用來調劑就在眼前的美好。它的本性是為綠草如茵澆水，然後就在偶然下，長出了小小的花。

因此，需要誇大才能成立的美麗不是美麗。

情歌與小說很愛寫，就在眼前的燦爛花火也不顧，身旁愛人的容貌才是最鮮明的。

她也試過。

可能真正美麗的不是花火，而是那幸福的片刻。

覺得自己真切的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

小時候把喜歡看得很重，天真的認為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愛，便得到了全世界。於是拼命地討好，因為世界脆弱得，一句惡言足以摧毀。

長大後明白到，不可能要求所有人喜歡自己，於是選擇去逃避。因為人脆弱得，被拋棄了便宛如失去了所有。

直至那一刻。

非言語能形容，勉強要說的話。

能把所有都加以交付，來活在永不流轉的時光裏。

拋下所有自己厭惡的，來獲得勇氣與憧想。她喜歡這種堅強起來的感覺。

世間的愛情是否都是這個樣子。

人山人海裏，天上的花開得響亮，喊聲也爭相競放。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與自己親近的，甚至不能捨割的，才能一起渡過的日子。

因為，她去過的次數才屈指可數。

混在眾多成雙成對，樂也融融當中，嘗到的只是加倍的寂寞。

就如今天，料不及人這般多，一起前來的他們，此際也各散東西。

雖說某人討厭人氣，但也不難想像，他會陪她看。

令凜感到驚喜的卻是另有其人。說著順路而現實根本是特意繞道前來的他，前來帶走了她的聊天伴兒。

看來看花火還是現場看比較好。凜掛起禮貌的嘲笑對他說。

所以，她本應是一個人。

在來路的時候，她早已物色了，那個居高臨下的位置。

在那兒，她發現了專心致志的背影。

對他的背影比正面與側面都熟悉的她，絕對不會認錯。

他說去找他們，遺下了玩偶與她。她沒有拒絕的權利。

後來她問他，為甚麼會在這兒。他答道，不想打擾他們。

她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去找過。

而終歸，他也是沒有回答她，為甚麼他會在這兒。

一定是因為，比起近看，遠看才是看花火的最佳位置。

曾經失敗過的人才會明白，所以不是很多人，知道這個道理。

她認為，遠看的花火聲響不會大，結果只是緩了半拍。

可是看得更清楚，後勁更強烈。

我喜歡你。

在人山人海裏，他對她說的這一句，穿過所有通響喧燥，直達心坎。

這是因還是果，現在已不得而知，因為早就完結了。

可是。她會永遠記得，有這麼的一瞬間。

那個最璀璨的一刻。

這時，她別過臉來，花火尚未完結。

她喚他名字，她猜不透花火的拍子，還是被蓋過了。

她沒有等待他，沒有數著時刻，她想喊就喊。

因此，不知何時，他回頭了。

心裏顫動就在這兒，不用捕捉。

在這兒的理由就在這裏。

所以。就算花火燃盡了，夏天過去了。

仍然持續著。

是夢是現實也好，還會持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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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夏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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