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譯廣東歌】我寫故仔你估歌 - 2B by 林下松

（1）

已許久了，林下松偶爾還會回來這裡，這個他稱為根的地方。

輕鐵駛向終站，月台上蓋是商場，埋站前，列車會繞著商場走兩個圈，像是某種儀式。下車後，四周似變又未變，林下松憑回憶的慣性走到海邊，那條用榕樹間隔出來的小徑尚在。

樹冠又豐厚了不少呢，林下松心想。從前黃昏，夕陽的光穿透綠葉灑在地上，就像鋪出一條星路。現在樹豐了，星就少了。

很快他便走到了路的盡頭，榕樹外頭是商場的末端，隨之而來的人世間修飾，也在這裡終結。他來來回回走了幾轉，仿似在等待著甚麼，但顯然他是等不到了。林下松步出小徑，決定到嘉麗堡吃下午茶，這是他童年時最喜愛的快餐廳。

喜麗堡是間老式漢堡店，位於商場末的角落，大概百來呎，有兩個出口，一邊對出就是海濱，一邊通往商場裡邊。林下松由海濱一邊門口進去，如往常一般點了份雙層招牌漢堡。

那時，兼任老闆和大廚的財哥正低頭煎漢堡，鐵板滋滋在響，他剔眉看了林下松一眼，說﹕「坐吧。」

半晌，財哥端著漢堡到來。雙層漢堡分成了兩個小漢堡上菜，旁人看可能會覺得奇怪，但林下松心裡清楚，青年時他零用不多，這樣一個餐二人分，省下的錢就可以四處去玩了。

看著一右一左兩個小小的漢堡，提醒了林下松今天到來的原因。

「她來過了嗎？」

林下松想問。但一息間，話語卻被卡在喉頭，他無比糾結，最後只發出一聲嘆息。天人交戰後，林下松下定決心 — 他要做對的事。

他不知道，他並非決心做對的事，只不過沒有勇氣去做錯的事罷了。

林下松拿起漢堡往嘴裡一塞。

（2）

客人進進出出，點餐聲、叮噹作響的門鈴聲、拍打岩石的浪濤聲，一響、一響。財哥把絞肉壓成餅狀放在鐵板上 — 滋；海邊吹來的鹹臭味和煎漢堡的油香，在店裏交纏起舞；口腔內，肉汁與融化了的芝士交融 — 正是當年的口味。

痛心過的人都清楚，回憶就像病毒，當你以為已把病毒都除掉，其實它們不過變種成別的模樣，潛伏四周、伺機而動。

林下松只覺得整個童年剎那間在眼前快播。他不由得端起另一個漢堡，一小口、一小口，細味起來。隔著窗他看海，林下機心裡蠢蠢有一絲竊的盼望，要是財哥空閒或是過來收拾餐盤，他或許可以乘機把話題打開。

然而一直等到天色昏暗下來，他仍是找不到適當的機會。時候不早了，林下松看了看錶，想起家中的妻子，稍稍整理一下衣物便決定離去，離開時他看了財哥一眼，只要一個照面也夠他打開話匣子了，他想。

最終當然是事與願違。

林下松信步走回車站，上車前他回望這個伴了他整個青少年時期的地方，仿佛鬆了一口氣。

「這不能算失望。」

他告訴自己：要是把這念頭當作希望，也就太卑鄙了。

（3）

林下松站在車尾的角落，列車離開車站，也繞著商場走了兩圈，似在惜別。林下松看著車窗外黑壓壓的一大片人頭，就像是劇場裏的觀眾，他覺得無味極了。

倏的，燈光打在人群之中 — 是她！

那個早已變得陌生的模糊形象忽爾生出了鮮明面孔，剎那之間，林下松只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他頭腦發熱，這些天想過的，糾結過的，統統都記不起來了。

⋯

輕鐵是荒謬的產物。

林下松以前是田徑隊，雖不專於徑項，但也跑得不算慢。有次他與朋友打賭，和列車同時出發，當輕鐵抵達下一個站時，車上的朋友兀然發現，林下松早便跑到月台上了。

⋯

車駛得慢，林下松卻是心急如焚。他站到車門前，好久沒有跑步了，他暖暖關節，祈望雙腿不要太快打柴。「嘟、嘟、嘟⋯」車門打開，林下松閃身門外，回頭狂奔。

（4）

林下松中學時逢禮拜一、三、五課後都要留校練習標槍，他覺得自己是有天份的，初時動作卻極是彆扭，他惟有獨個兒在訓練後再加操。

終於一次，林下松起跑、抽手、拉弓，他注視遠方的藍空，奮力一擲。一切仿似渾然天成，標槍在天際間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下墜 —

打在韓雨冰的髮髻上。

緣份多麼奇妙！韓雨冰的頭髮飛散開來，仿佛隔絕了世間的一切。幸得那根練習用的塑製標槍，林下松看見了韓雨冰，也讓韓雨冰看見了他。

⋯

路途首先是數十米上斜，林下松確實太久沒有運動，很快便跑得渾身盡是痛楚，他只覺得胸腔內像是有火在燒。但一步步捱過上坡的路段後，腿跑開了，感覺也好了不少。

終於，剛才匆匆瞥見韓雨冰的拐角便進入他的視野，只要再跑十來米，只要再轉個彎，只要再轉個彎⋯

他腳步漸收，如果不過是我一時看錯呢？即管她果真是雨冰，又怎地？若是她已經離開了呢？見面了，又怎樣？又可以怎樣？

有時林下松也恨自己的寡斷。可這次餘勇還是足以教他邁開腳步，在最後這十米，他要找句最好的開場白。

終於，他拐彎。

「跑得很快喔！」韓雨冰說完，一笑。

韓雨冰也看到林下松了。

「她在等我！」林下松心中驚呼，同時把剛才想過的台詞又檢視了一遍，說：「這麼多人，就看到你了。」

「我也看到你了。」韓雨冰笑說。

林下松只覺得韓雨冰的答案裡帶著一抹濃稠的浪漫，他陶醉在這股浪漫氣息當中，展開雙臂，示意韓雨冰進入他的懷裏。示意從來是最安全的做法。

韓雨冰面上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厭惡，忘形的林下松固然發現不了，他再向韓雨冰投了個詢問的眼神，仍舊展開兩臂。半晌，韓雨冰像終於說服了自己，把軀幹捲縮一團，埋進林下松的懷內。

林下松收攏雙手，把韓雨冰緊緊抱著，感官是有記憶的，熟悉的髮香飄來，像在勾引林下松，林下松低頭打算吻韓下冰，發現她也正仰頭望著自己。對視一刻林下松就膽怯了，最後他只騰出左手，揉了揉雨冰的瀏海。

（5）

這一年，林下松留班，韓雨冰升讀中四。一天，愛遲到的林下松老早便回到學校，他知道韓雨冰每天總會提早回校打點一切。林下松走進班房，韓雨冰正低頭在手冊上記下這天要做的事。林下松坐在她前面的桌上，揉了揉她額前的瀏海。

「喂，出去走走囉。」林下松說。

韓雨冰以為是在校內四處逛逛，於是把原子筆放進筆袋裡，拉上拉鍊，點點頭。

豈料林下松一路便走到學校門口，韓雨冰嚇了一跳，逃學可不得了，她低嚷：「我的東西還在課室呢。」

林下松轉身，露了張微笑，用眼神堅定地說，跟我走吧。

韓雨冰心裡還在猶豫，雙腿卻莫名其妙跟上去了。

「去吃早餐囉。」林下松說。

韓雨冰點頭。

「嘉麗堡？」

她再次點頭。

⋯

沿著海濱小徑直走，盡頭便是嘉麗堡。韓雨冰總愛墮後半步，晨光隔著樹上的片片綠葉，一點、一點的照射下來，把星投射到林下松的背上。韓雨冰隨著星星一路走，很快便到嘉麗堡了。

林下松推門，玻璃門敲擊門框上的風鈴，發出叮噹的聲響。林下松咐雨冰先找個位置坐下，然後來到收銀處前，他打開銀包，裡頭的錢可不夠買兩份食物，他硬著頭皮低聲問：「財哥，一個雙層漢堡，切兩半分開上，可以嗎？」

財哥當時正在搓漢堡，百忙中斜眼瞥向雨冰，點頭說了聲嗯。林下松喜滋滋回到韓雨冰身旁，說：「很快有東西吃啦。」

沒多久，財哥把漢堡送來，他未有把漢堡切作兩半，卻是送來了兩個小型雙層漢堡。這份財哥送出的善意林下松接收到了，他看向財哥，神色感激，財哥呵呵笑的走開了。

韓雨冰肚餓了，她拿起漢堡，咬了一小口，肉汁噴發，她心中暗叫：太美味了。歡喜之情溢於面上，嘴角還沾了一點鮮紅的茄醬。林下松也是看得歡喜，他用食指為韓雨冰抹去茄汁，隨意的擦在校褲上。

「很髒呢！」韓雨冰皺眉說。

林下松聳聳肩。這又怎會是髒？

⋯

突然，遠方冒來的身影嚇了林下松一跳。原來，開課後老師見韓雨冰物品都在，人卻失蹤了，便派同學打聽。同學在校門看更處聽說林下松帶著韓雨冰離開了，便回去匯報。於是，數名訓導老師決定出來巡邏，要抓他們回去。

林下松順手拿起外賣的紙袋，把漢堡都塞進去，捉起韓雨冰右手手腕，說：「要逃跑囉。」

訓導沿海旁步步逼近，林下松則帶韓雨冰從商場那邊門口離開。韓雨冰刺激中又帶點害怕，六神無主，全憑林下松牽引著步步前進。

林下松帶韓雨冰由防火通道遁出商場，又拐彎回到小徑上。再跑數十米，便能登上輕鐵。林下松在此處長大，於這個世界裡訓導又何能捉到他？逃跑中，林下松還偷空轉身，他喊了聲「喂」，遙遙對著訓導豎起了大拇指。

⋯

「嘟嘟嘟嘟嘟⋯」車門伴著警示聲響關上。他們站在車尾窗邊，林下松大刺刺的看風景，韓雨冰卻是低下頭、身子半躬，她不敢與訓導對視，她知道被訓導嚴厲的眼神一瞪，羞恥心便會發作，然後乖乖於下個站落車回校。

一直到輕鐵圍繞商場跑完兩圈，駛上高架天橋，韓雨冰才鬆了一口氣，她站直身子，問林下松：「接下來去哪裡好呢？」

林下松沈吟片刻，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只清楚自己不想怎樣，譬如回校，或是回家，卻不清楚自己想到哪裡去。

「不如去柴灣？」韓雨冰說。

林下松顯得躊躇，他有點膽怯。本來林下松只打算在區內逛逛，他住在城裡最西北，從未到過柴灣，只知道柴灣很遠。

「既然出來了，就去最遠的地方吧。」韓雨冰說。

她以前覺得這區很大，乘輕鐵要停許多站，拐不少彎，方能走遍整區。但一次跟朋友去玩樂，才發現世界大得很。乘地鐵時，她看到列車地圖上最遠的一個站是柴灣，這是她新的世界盡頭，她想去看看。

⋯

去柴灣要經過兩個中轉站，首先在屯門轉乘西鐵，然後到美孚再改搭地鐵。站內，他們沿著指示前往地鐵的一廂，進入地鐵站前有數段電梯，電梯下沉，林下松的世界仿佛也跟著下沈。

美孚月台上，韓雨冰說肚餓了。他們找了張長椅坐下，林下松拿出壓扁了的漢堡，遞給雨冰。雨冰說：「漢堡雖然放涼了，但依然好食。」林下松也吃了起來，他一邊吃，一邊斜眼從列車地圖中尋找柴灣，當看見柴灣這麼遠時，林下松慌了，對於廣袤的世界，他有點卻步。

⋯

地鐵開出，速度快輕鐵很多，窗外的景物被拉扯在一起，成了一團混沌。

（6）

這次懵懂出走的回憶，多年來一直爭相要逃離林下松的腦海，到現在只餘下些零散的片段。

他記得自己當天心不在焉，時常想著要回去。終於等到父母來電，說校方下了最後通牒，再不歸去便會報警，他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林下松裝著失望與韓雨冰稍稍商討後便決定離去，然而當一切塵埃落定，林下松又後悔了，他覺得一切都失控了，唯有這裡能掌握，他只希望地鐵能像輕鐵往常一般，圍著這裡，打轉。

⋯

他記得他們最後有到過柴灣。

車站內，他們在便利店買了兩個飯團作午餐。飯後，韓雨冰嚷著說要到外邊走走，林下松卻擰擰頭說：「就留在這裡吧。」這裡不愁吃，不愁喝，也不用怕被訓導抓回去，這樣就很足夠了。

韓雨冰從來說他不過，她賭氣坐在月台的長椅上，不發一語。半晌，林下松也坐下了。二人之間，間隔著一個身位，和可怕的沈默。

也是韓雨冰先受不了，她打開話匣子，說：「怎麼最近不再標槍了？」

林下松心臟霎時跳得極快，一顫一顫。

是甚麼原因？他從來沒有想過。他只記得自己是在混沌中決定放棄的。

是被教練逐出學校田徑隊嗎？不，他是自願退出的，況且即使退出後他還是區內的代表，這可阻不了他。

是因為上年學界已經摘金了嗎？好似不是，但反正不能標一輩子槍，這樣終結還是挺不錯的。

是因為凌宇勝嗎？他也不知道。

⋯

林下松想不出所以然。從月台氣窗往外看，是個偌大的公園，花、草、樹、木、長椅、飛鳥和疏落的人，公園中心以灌木叢圍成了一個迷宮。林下松遠眺，卻始終看不出這個公園。他幽幽的說：「世界很大，總讓我有種走不出去的感覺⋯就像在迷宮裏一樣。」

又是一輪沈默。

未能把那股無以名狀的可怖描述出來，林下松感到很是苦惱。韓雨冰忽然說：「以前我最怕禮拜四。」

「長課？」林下松問。

雨冰點頭，說：「街跑還能看一下風景，但在運動場裡作長課，來來回回，一圈又一圈，流了很多汗後發現又回到原點。練長課時我總覺得自己像在滑輪中的倉鼠⋯又或者如你所說，就像丟失在迷宮之中一樣吧。」

韓雨冰續說道﹕「後來，宇勝教了我一個法門。」她嘴角露出一絲近乎愛的微笑。

「他說迷宮裏，不管行多少錯路，不理有幾多拐角，只要靠著左邊一股腦兒走，終於便會找到出口。」

「他說這是破解所有迷宮的必勝法呢！」她再補充。

⋯

凌宇勝啊。

（7）

凌宇勝比下松年長一歲，也是個標槍的好手。在中學這段日子裡，他們可以說是命運交纏，卻算不上敵手。在林下松第一次摘金之前，凌宇勝早已連續三年取得所屬屆別的冠軍；至於韓雨冰，若非凌宇勝到美國深造標槍時受傷，要在當地養一年傷，林下松大概也搞不出甚麼花樣。

然而，林下松頗是慶幸生命中有這樣的人出現，凌宇勝無形中為他訂下了目標，他享受在後頭追趕，他認為這是進步最快的方法。

⋯

終於從回憶回到現實，林下松覺得自己又老了很多。想到凌宇勝，他也想起了此行到來的原因。

成長總伴隨著離別，與韓雨冰別後多年，林下松借零落的對話及社交媒體上的關注與韓雨冰維持著某種怪異的關係。曾經幾次林下松撰寫訊息，堆砌了好些字詞想向韓雨冰表白，他刪了又寫、寫了又刪，幻想事情如他所想像般發展 —那該有多好。然而這些設想的世界，如像他撰寫的那些訊息，從未真正存在過。

而數星期前，林下松從韓雨冰面書上隱晦的文字中推敲出，韓雨冰與凌宇勝分開了，字裡行間林下松更是估計凌宇勝已經去世了。林下松不敢平白詢問雨冰，這又如何能開口呢？於是，他時常回到這裡守株待兔，就盼一天待得到她。

「等待」是林下松的看家本領。

而終於等到了，他又何能按捺得住？

「我愛你。」他說。

回憶是漩渦，捲進去的又何止林下松？偶然的重逢在韓雨冰心中燃起了一點火苗，她也躍躍欲試。林下松抬頭看向林下松，神色期待，當然也帶著不能避免的猶豫。

一切在「我愛你」告終。這就是不再標槍的林下松了。他看不到韓雨冰的期待，只看到到了她的猶豫。倏然，無數想法在他腦海轟然炸開 — 這麼多年了，會否是我高估了她的愛呢？又或是我解讀錯了那篇帖文？

是出於自我保護的心理機制，林下松下意識後退了半步，而他退的這半步立時便被韓雨冰察覺到了。一瞬間，她發現林下松的容貌原來已是這麼陌生，那張畏縮的臉她討厭極了，方才燃起的苗火一下子便澆熄了。

韓雨冰也後退了半步，這是二人最後的對望。

沈默過後，韓雨冰眼圈泛紅，她說要走了，走前她道：「就憑這點，你跟宇勝根本沒法比。」

（8）

沒法比啊，沒法比，林下松念念有詞。啊，是的，他心想，他從來未跟凌宇勝正正式式的比過一場。

凌宇勝從美國歸來，受傷後他退步了不少，但憑著過人的心理韌性把難關都捱過來了。學界比賽前，教練辦了一場校內的模擬賽。

而作為學校的王牌，林下松第一個落場。他起跑、抽手、拉弓，注視遠方的藍空，奮力一擲 — 壓力之下他有點失準，但成績依然是校內第一，領先第二位的凌宇勝八公分。

賽後，凌宇勝來找林下松，他說：「學界時，我們好好比一場吧。

⋯

一切是多麼不真實，林下松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他再次想起家中的妻子，真的要回去了，他背影落泊。

窗外風景像往常一般放映，列車繞了又繞，一圈、兩圈、三圈、四圈⋯忽然，林下松覺得之前不過自己陳義過高，這裡稱不上他的根，只是他從來離不開這裡。

列車快將駛出商場範圍，專屬的交通燈亮紅，輕鐵緩緩剎車，讓到另一目的地的列車先行橫過。這個世界究竟是由那一刻開始崩壞的呢？林下松心中糾結。「呠、呠⋯」列車行駛前兩聲低鳴，林下松像在熟睡中被突然拉回現實當中，他惘然若失。

列車加速駛過十字路口。

「如果那刻我挺下去了，結果該有多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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