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伊雷很喜歡那隻黑貓,喜歡到甘願被牠咬傷,喜歡到甘願因牠而死。但作為鎮長唯一的兒子,伊雷沒有資格喜歡一隻骯髒的黑貓。」
在十一的稍稍停頓中,十六抓緊機會開口詢問:「十一,能先告訴我,那隻黑貓最後怎麼了嗎?」
他會想先知道結局,全然是因為七五一開始就說了結局。
十一面色和善,點點頭道:「萬物終一死。」
這個回應並沒有解答到十六的問題,但正如七五所說的開頭與結局,兩者並沒有什麼區別,所以十六默認了這個答案。
就在此時,十六猛然一怔,他直勾勾的盯著正前方,或是說被迫盯著正前方,空間不斷朝他壓縮,一層又一層,而十一分明不在他的面前,他卻在最後一個空間撞向自己時,看見了十一略帶無奈的神情。
然後,哪裡還有什麼白色空間和宮廷椅,哪裡還有什麼十一的無奈,十六感覺不到四周,他只剩下了視覺,而在他面前的,是一隻瞎了左眼的黑貓。
有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接著,十六看到那隻黑貓撲了過來,他並沒有任何畏懼,他感覺不到四周和身體,也感覺不到情緒,在黑貓撲騰的一瞬間,他就知道這是什麼情況了。
他只能默默敬佩十一的力量,然後看著黑貓撲躍,雖然感覺不到身體,但十六知道黑貓咬向了這個視角主人的嘴。
十六竟能感到一絲疼痛,他想大喊十一,但什麼聲音都沒發出,反而是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驚慌的一聲「伊雷」。
接著黑貓向後跳開,朝著視角主人身後低吼一聲,十六什麼都做不了,他看到一根拐棍從身側打向黑貓,但黑貓迅速躲開了,最終消失在黑暗中。
十六還愣愣的,場景就回到了原本的白色空間,他下意識朝另一人看去,在他眼裡,十一的笑容總是淺淺的、溫柔的、無奈的、意猶未盡又難以言喻的。
十六堪堪回神,他知道剛才是十一讓他體驗了一把「伊雷與黑貓」,不過他萬萬沒想到,原來伊雷被咬傷的地方,居然是嘴巴。十六默想,這樣算不算把自己的吻給搭出去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一點異狀都沒有,但剛才那陣疼痛實在真實得嚇人。十六緩過神後就朝另一人問道:「十一,那隻黑貓的左眼怎麼了?」
「過去逃跑的時候被弄傷的,久而久之就瞎了。」十一緩緩開口:「你剛才所見,是黑貓的道別。」
十六疑惑問道:「道別?因為那個孩子死了?」
十一搖搖頭說:「不是,黑貓就是去和伊雷道別的,因為牠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需要保護的母貓和幼崽,而伊雷並不需要擔心這些。」
十六這才知道原來那是隻公貓,他只可惜那個永別竟那般殘忍。
伊雷確實不必擔心那些,因為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永遠的離開世界了。
這是一隻瞎了左眼的成年公貓的故事,但不是一個男孩被黑貓咬傷後因感染而死的故事。
*
黑貓並不想咬傷那個善良的孩子,牠只是嚇到了,被那孩子身後的柺棍和咒罵嚇到了。黑貓也不希望那個孩子死去,因為自己而死去,但牠只是一隻黑色的貓,瞎了左眼的黑貓。
完全失明的左眼灰暗無光,在黑色的毛髮和藍色的右眼搭配下,三種顏色形成詭異的美感。
黑貓和男孩分別後就回到了垃圾場,這裡相對安全,因為人們不會來這種地方,但牠也知道,滿是腐臭味和臭蟲的垃圾場不是幼崽成長的好地方。
在黑貓還小的時候,牠躲在鎮上最大的房子裡,然後牠被那間房子的小主人發現了。
黑貓不曾幻想過順理成章的住在大房子裡,因為牠血液中的野性從未消失過。
黑貓偶爾會玩弄幾隻老鼠,但更多的是看著老鼠因為各種陷阱和人類死去。
等黑貓找到了垃圾場的家之後,牠就不再玩弄老鼠和臭蟲,因為實在多得應接不暇,不只是老鼠和臭蟲,還有時不時傾倒的垃圾,更有抓到什麼就烹煮什麼的流浪漢,雖然只是偶爾。
而,偶爾那些流浪漢也會變成屍體,或是別人鍋中的食物。
黑貓從未想過要吃活人或死人,牠寧願吃老鼠,但牠通常會去抓鳥兒來吃,或是不必費絲毫力氣就躺在地上的鳥屍,通常是被馬車撞死的。
馬是很大隻的生物,黑貓總是會躲得遠遠的,但當牠看到人類也會烹煮馬肉後,就偶爾會思考起這個世界有什麼是不能吃的。
垃圾場是家,所以不能吃。母貓可以生育後代,所以不能吃。幼崽是自己的後代,所以不能吃。
黑貓偶爾想想,發現其實很多東西都不能吃,但在流浪人類的鍋爐中,牠分不清什麼是什麼,不是因為牠瞎了一隻眼的關係,而是那一鍋鍋冒著熱氣和怪味的爐子裡的東西,最後都會無法辨認。
住在垃圾場的貓可不能怕水,因為想要喝到乾淨的水,就必須穿過垃圾場的臭水溝,去到人類的地盤,偷喝牲畜的水,當然也要小心那些龐大的牲畜。
黑貓偶爾會在牲畜的水裡或臭水溝中發現同類的屍體。臭水溝裡的屍體通常隔天就會消失,而流浪漢會生起一鍋熱呼呼的湯。
有了幼崽之後,取水變成一件難事,黑貓最開始只能把乾淨的水含在嘴裡,一點點的送回家,之後牠找到一個小小的袋子,雖然水會一點點的滲漏,但真的只是一點點而已,總比一開始好得太多了。
黑貓必須擔負起養家的責任,算上牠自己,牠得喂飽兩隻成年貓和三隻幼貓。牠的母貓在懷著幼崽的時候被傾倒的垃圾砸斷了右後腿,根本穿不過臭水溝,而且幼崽們需要被小心看管。
黑貓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垃圾場尋找還算新鮮的食物,偶爾會從流浪漢手中搶食,反正那些流浪漢沒有一個是完整的人類,對牠來說甚至不如一隻老鼠敏捷。
但偶爾、應該說時常,還是會遇到真的找不到食物的處境,那時的黑貓就只能去到那間最大的房子,然後趁著沒有大人的時候接近那個男孩,幾天下來,男孩的身上隨時都會攜帶零食。
可惜幼崽出生的環境實在太差了,但黑貓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大房子裡,明明層板裡和牆面後都只有大大小小的老鼠而已。
黑貓從有記憶以來就是孤獨的,同時也不孤獨,那個男孩很快就發現了小小的牠,不然牠可能無法成長並孕育後代。
黑貓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了,好比牠的母貓明明是隻純白色的美麗貓咪,牠過去都在一間還算溫馨的屋子裡看到牠現在的母貓,為什麼人類要拋棄牠美麗的妻子,明明那間屋子的男主人也有一個大著肚子的妻子。
黑貓很慶幸自己從流浪漢手中、或者說還未燒熱的鍋爐中救下了母貓。
牠的幼崽有黑有白有灰,在完全成年之前,會變成什麼顏色都難下定論。
……
*
「十一,我能問個問題嗎?」
黑貓的故事可能連開頭都不算講完了,白色空間的十六便戰戰兢兢的開口。
幸虧十一的語速本就比七五悠緩,也會適時的停頓,讓十六隨時有機會提問或說話。
在得到十一的點頭許可後,十六卻還是小心翼翼的,問道:「你……該不會把我當成小孩子了吧?」
誰讓十一的描述方式就像在給小孩子講故事一樣,簡單、清晰、語句類似。
十一微微一笑,目光看了過去,說:「好孩子就該乖乖聽故事,你說是嗎?」
……
十六下意識的躲閃那個視線,然後不再說話。
就資歷或者不重要的時間來說,在少數曾為始祖見證者之一的十一的面前,十六就像故事中的幼崽,年輕與無知太多了,這也是他喜歡聽別人說故事的原因。
他的記憶中滿是蠻荒之地,白天天的噩夢不過一枝細細的草根。要多少草根多少時間才能變成草原,十六算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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