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蘇梅闖進廂房時,金玉正對着銅鏡描眉。
「姑娘姑娘,凡公子到了——」一句話未說完,蘇梅瞧見了銅鏡中金玉的臉,一瞬間也顧不上禮儀,風風火火地衝到她面前,「姑娘,你這臉是搞什麼?」
但見金玉白玉般的臉上,端着兩道蜈蚣般扭扭曲曲的眉,簡直慘不忍睹。
蘇梅連忙執布沾水替她拭去,一張嘴忍不住絮絮叨叨,「我的好姑娘,你明知自己手藝不佳,讓你別亂捯飭你這張臉,你偏不聽……」
金玉委屈地反駁:「我這不是怕你們忙不過去,會誤了時辰……」
「你還說!你這一亂畫,本來不誤的時辰也得誤了。公子都到了,你這道眉還得重畫!」蘇梅凶巴巴地打斷,瞧見她那兩泓波光瀲灧的秋水,又不忍心繼續對她惡言,只好無奈地歎氣,不好氣地道:「嘴閉上,眼也閉上,讓我好好幫你洗吧。」
凡子崢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情景。
淡淡日暮霞光下,他的姑娘委屈巴巴地鼓着腮撅着嘴,任由侍女幫她清理青黑黛痕。
蘇梅忙碌中瞧見他,正欲行禮,他連忙竪指在唇前,讓她別作聲,又朝她打了個眼色,讓她退下。
他悄悄走近,執起一旁的絲絹,幫他的姑娘拭去臉上殘留的水痕,又拾起眉筆輕輕替她勾出柳葉弧度。
指尖握在凝脂般的下巴,觸手細膩,猶如上好的絲綢軟玉,眉描好了他也沒捨得放開。視線落在她朱紅的唇上,他微哂,這顏色襯她倒是老氣了點,倒不如讓他……
凡子崢眸色一沉,喉頭一滾,正要俯下身子,他的姑娘卻不耐煩起來。
她說:「蘇梅,好了沒?再磨蹭下去,公子怕是要來尋我了。」
凡子崢動作一頓,忍不住笑了起來。
嘖嘖嘖,瞧瞧這沒良心的姑娘,明明是自己多手才耽誤了時間,現在竟好意思說人磨蹭,還把他說得這般沒耐性。
他……是這般急不可耐的麼?
眼珠子又在那抹珠紅上打了個圈,思忖半晌,他俯身將唇靠近她耳邊,輕輕說道:「好了。」
醇厚如琴聲的嗓音乍然響在耳側,金玉渾身一震,下意識側過頭,唇滑過細膩的肌膚,隨即覆上柔軟,柔潤微涼帶有淺淺香氣,猶如晶瑩飽滿的凍果般。
金玉一時懵怔,待聽到他如鼓聲般密集沉厚的輕笑才猛然驚醒。她急忙後退,一張臉已紅個徹底,連耳尖也發着熱。她靦腆地垂下眼,柔聲道:「你怎麼來了也不作聲?」
被發現了還怎樣偷香竊玉呢。
凡子崢在心裡樂呵呵地笑了起來,臉上卻是一貫的閑散作派。他一邊幫金玉將額間碎髮挽到她耳後,一邊溫柔地道:「知你緊張,便想給你點驚喜。如何?有好些沒有?」他狀似無意地舔了舔唇,果然看到金玉的臉又紅上幾分,倒是襯得她唇色淡了些許。
他滿意一笑,他就愛看她這副含羞答答的模樣,可惜他的姑娘嬌氣,再胡鬧怕就要生氣了。
想着,他便拿過銅鏡湊在金玉跟前,「看看,還滿意嗎?」
銅鏡裡的姑娘肌似羊脂,眉如楊柳,妝容比以往侍女替她畫時更顯得溫柔婉約。
金玉忍不住仰首問他:「你這麼會畫,怎麼從不教我?」
凡子崢笑道:「夫妻二人有一個會畫不就夠了嗎?」
金玉抿唇佯嗔道:「誰、誰跟你是夫妻了?」
凡子崢挑眉又笑,「誰應了誰便是。」
金玉又臉紅了,軟糯的臉透着淡淡粉色,像新鮮的水蜜桃般讓人很想咬上一口。
凡子崢喉頭滾了滾,正想抓住她好好親上一會,外頭卻有人喊道:「掌櫃,凡老夫人來了,正在前廳候着。」
金玉瞬間就慌了起來,手腳都不知該放哪兒。她才剛畫完妝,髮釵卻還沒選好,「要趕緊了,不能讓夫人久等……」
她忙亂地從梳妝桌上執起髮釵別在頭上,一個戴好了,又拿起另一個。
凡子崢忍俊不禁,搖頭輕喚:「阿玉……」
她的姑娘沒聽見,他便加重力度,又喚了另一聲,「阿玉……」金玉還是沒聽見,她一副心思盡在挑選髮飾上,此刻恰恰又挑了個銀色珠花簪,正準備往頭上插。
凡子崢看不下去,輕笑着伸手,大掌覆上柔荑,溫熱纏上青葱玉指,「阿玉是孔雀嗎?」
「誒?」金玉抬眼,從銅鏡裡看他。他朝她髮頂努了努嘴,「再插就成孔雀開屏了。」
金玉一看,還真是呢!她頳然地別開眼,正要將多余的髮釵卸下,她的公子已搶先為她代勞。
「金玉,不過就見過臉,單純走個形式,你不用緊張。」
「但是……」
「沒有但是。」
他自然知道他的姑娘在擔心什麼,正常人家走婚嫁三書六禮一個不能少,但他家姑娘的爹娘素來看不慣這套,又氣金玉忤逆,讓她好好在家挑個贅婿不聽,偏要遠嫁京城去,婚姻之事便不欲替她操持,一應事務便都落在金玉頭上。京城人多嘴雜,這事傳開去,閑話便多了。金玉本來不在意,反正市井流言又不會令她少塊肉,但凡家畢竟是世家大族,她再怎樣也怕未來家母不喜,在別的事上便想着盡心些。凡子崢安慰過她好幾次,但金玉還是這個樣子,看得他心都疼了。他家姑娘向來我行我素,又何曾如此畏首畏尾呢?
見金玉還在思前想後,凡子崢心知再多說也沒用,索性攔腰將她抱起。
「你幹嗎?」金玉驚呼。
他宛爾一笑,「我們速戰速決,趕緊見完,趕緊回來辦正事。」
金玉窩在他懷在裡,還在琢磨他口中的正事是什麼,凡子崢已抱着人朝前廳走去。
及至到門外,凡子崢才將金玉放下,他一邊幫她理順裙擺,一邊溫柔問道:「還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遇到無賴時如何?」
金玉答:「比他們更無賴。」
他拍拍她的臉,「待會也如此就行。」
她還沒想明白,凡子崢已拉過她的手,把她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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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內,凡老夫人正端正地坐着,見兩人來了,便站了起來,目光在他們觸及他們交握的手時微微一凝,剎那便回覆正常。
「這位想必就是金姑娘了。」她說,笑得滿臉慈祥。
「見過凡老夫人。」金玉迎上去朝她作揖,兩人閑話了幾句方雙雙落座。
侍女端來新的茶盞,凡老夫人呷了口茶,偷偷瞥了凡子崢一眼,見他漫不經心地攪拌着茶水,才顫顫巍巍地開口:「雖然早有耳聞金姑娘能力非凡,但婚姻之事始於馬虎不得,敢問令堂是……」
金玉正要回答,她身後原本漫不經心的人不知何時坐起了身,湊到她旁邊,搶先說道:「金老爺金夫人家大業大,雜事纏身,不似一般深宮婦人空閑,實在抽不開身,有什麼要談,跟金玉談便是。」說話間,眼裡厲光乍然。
凡老夫人瑟縮了一下,連連稱是。她呷了口茶,又道:「難得子崢喜歡,我們兩老自然沒有什麼異議,就、就……」她囁嚅着唇,又瞥了凡子崢一眼,似是在怕,轉念又想起自家不中用的兒子,牙關一咬,便將話說了出來:「就聘禮方面,我瞧子崢備好的禮書上也寫着這間房子,子崢雖不是我所出,但終歸是長子,成家了都是回老宅住比較妥當,你這房子到時反正都丟空,金家家財萬貫,想必也不稀罕這房子,你看能不能……」她沒把話說盡,便抬眼看着金玉,臉上堆出諂媚的笑,討好之意甚濃。
「這恐怕……」金玉神色一凝,沒有即時應和。雖說這就只是一所房子,但裡面卻有諸多她和凡子崢的回憶,霎時要她拱手相讓,她還真有點不捨,但是……
她側頭看了看她家公子的側顏,既然是未來家母開口,為了子崢,不要說一所房子,千百所也沒關係。
她正要說好,她家公子卻在此時笑了,「呵」一聲短促有力,傲然睥睨。
他抬起眼,進門以後第一次正眼看着端裝的女子,笑得意味深長。他還想那兩個老不死怎會想到要來管他的事,原來是打這房子的主意。自他從爺爺手上接管凡家後,家中的土地錢產他都逐一收回手中,聽說他的好「弟弟」已置辦不出什麼來下聘,也難怪他們急得找上門。當年他們倆趁爺爺出遠門,將他和娘趕出京城,一個銅板也不留,現在倒好意思獅子大開口。怕是最近他太溫文了,別人便得寸進呎。
「凡老夫人。」他把玩着茶盞,嘴角噙着一抹笑,但笑意不及眼底,「誰說我們要回老宅住。」
凡老夫人心中惶惶,自知碰上逆鱗了,欲要開口賠罪,凡子崢已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讓府中上下尊稱你一聲為凡老夫人,你莫不以為你真就是『凡老夫人』了。真正的凡老夫人只有一位,現如今已是白骨一副長臥七尺黃土之下,你哪天得空臥上一臥,可能我就會把你當作真正的『凡老夫人』。」他笑容森然,看得凡老夫人心神俱震,冷汗直流,但他話還沒說完。
「既空有『凡老夫人』之名,就別多管我的閑事了。讓你來看看人也不過為了堵悠悠眾口,別想不開往自己臉上貼金。」凡子崢邊說,邊執起他家姑娘的手,也不管她懵怔的表情,一把把她拉起來,「人你見着了,之後的事你就按我寫給你的做就行。沒什麼事就請回吧。我們先失陪了。阿梅送客!」
話畢,他拉着金玉往後院走,金玉還在頻頻回頭,「這、這……」奈何手勁不及他,一路被他拽回廂房。
才剛站穩,金玉瞪着大眼問:「這於禮不合吧?」
凡子崢笑着幫她整理髮鬢,「你何時在意過這些?」見她還在糾結,便打趣道:「當年你在花會兩錠金子便想納我作知心人時,又符合禮儀了?」
金玉一拳捶在他胸口上,「不是說好不說這事嗎?」
她的臉上又浮出粉色薄雲,一如當日湖邊初見時般綽約。彼時她在一眾狐朋狗友的慫恿下,拿着兩錠金子走進他在的涼亭,半羞着臉說他琴彈得好,問他可願做她的入幕賓。當時他還反問她,可知入幕賓的意思,她側頭思忖半晌,回說,不知。
她當時那副憨憨的模樣,令他難得地會心微笑起來。
他當年被趕出京城後,一直過得十分很苦。
娘親是爺爺一個舊識託給他的遺孤,自幼養在深宅中,想着等她長大就幫她尋處好人家,誰知她卻喜歡上自己的兒子。兒子雖然不喜她,但爺爺想着有自己照拂,她的日子也不會差,便遂了她的心願,再給兒子納個貼心可人。誰想,兒子竟行了這般的事。
兩個在世家一直養尊處優長大的孩子,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生活怎會不苦呢?娘親乾繡活手指都挑破皮也只勉強夠兩人溫飽,他心疼得很,年歲一長,便去幫忙做工,但誰又會要一個沒什麼力氣的孩子。可幸他還算彈得一手好琴,便去茶樓求得掌櫃讓他幫忙撫琴,日子這才算是好了一點。
生活一日一日地好起來,但要想回京報仇,卻是萬萬不夠。
遇見金玉那天,他本還想着此生不如就認命罷了,但她那兩錠金子,卻給了他希望。
也是因為金玉,他才機會回到京城,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樣的姑娘叫他怎樣不愛呢?
思想回攏,見他的姑娘眉宇間還有幾分愁色,他攬過她的肩,「以後這些人不見也罷,哪天得空陪我去給阿娘和爺爺上香便好。」
金玉點了點頭,唇卻還是抿着,不知道還在想什麼。
良久,她問道:「你說我要不要把名字改了?」
「嗯?」凡子崢挑了挑眉,示意她說下去。
金玉一臉認真地道:「金玉金玉,又金又玉,你不覺得好像俗氣了點?你爺爺是大儒,我要不要改個雅氣點的名字,聽着也得體些?」她側頭想了想,又道:「銀玉會不會比金玉好一點?」
凡子崢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來,「都要成凡家娘子了,你還在琢磨這些?」
金玉撇了撇嘴還要說,凡子崢卻捂住她的嘴,「阿玉別在想了,我們先辦些正事。」
什麼正事?
金玉想問,卻問不出口,因為她所有話言都被人含在唇間,吞進腹中。
酡紅霞光中,凡子崢扶住他家姑娘軟掉的身子,笑着想:金玉銀玉又如何?反正都是他的凡玉,誰也嫌棄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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