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屋 - 哪有什麼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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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車停在路邊後，我拿起腳踏墊上那沈甸甸的購物袋，小心翼翼地走在雨還未乾的石磚上。

然而我還沒走幾步，就已經聽到了他們興奮地叫喊聲。

「文仔！」「跑哪裡去啊！」「慢慢走！有青苔阿！」「大胖子！用跑的！有蛇啊！！」

從涼亭傳來，帶著笑意的招呼聲。就像是我身旁的湖一樣，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我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時候跟他們扯上關係了，只記得跟他們相處的時間，是我少數放鬆身心的時候。

但對比過去的記憶，現在他們的面容，已經漸漸地多了些皺紋和白髮。

至於我呢？我變胖了。

「有蛇？有蛇我帶回家加菜啦！」我笑著搖了搖頭。心想果然，他們真的老了，就連笑話的等級都停留在十年前了。

但就在這時，涼亭中衝出了兩個人，分別拿著竹竿朝著我衝了過來。

「白癡阿胖子！跑啊！」

「跑啊！有蛇啊！」

隨著他們戴著緊張的神情越來越靠近，我下意識的瞥了一眼腳邊。只見一到翠綠色的身影逃命般似的，快速的竄過了我身旁的草地。

「我了個幹！喔喔喔——」我猛地抬起腿狂奔，甚至再衝過兩人身旁時都沒有看他們一眼。直到坐在涼亭的椅子上時，我才徹底從驚慌中回過神來。

後來據當時在涼亭裡的人告訴我，他們看到我跑過來的時候，臉上流滿了冷汗，就連下巴都沒來得及闔上！

「你北七喔！跟你說有蛇你不信！」

說話的人是楊伯，他戴著眼鏡頂上無毛，身上一如既往的穿著白色背心和短褲，臉上的笑容也一如既往的嘲諷。

「幹！每次都騙我，我怎麼知道自己這次是真的阿！」我擦著額頭上的汗，心有餘悸的說。

「齁！要是你躺在那邊，我們這幾個老頭子是搬不動你的餒！」

「蛤？扛得動的話，不是把我扛回去加餐喔？」

「我這年紀不能吃太油齁，你看看你！」楊伯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我腰上的肉，搖著頭說：

「齁！你再不減肥真的在四十之前翹掉餒，會比我短命餒！我不想要這個年紀了還在包白包餒！」

我心想，真不愧是醫生，連我的壽命都能精準把握。

就在我準備回嗆時，福伯穿著全套釣魚裝，扛著釣竿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文仔！拿什麼來啊？」他嘴上雖然還在問，但手已經打開了放在桌上的袋子。「哎呦高粱！還是你上道欸！」

「每次都喝高粱，你們下次喝點別的換換口味啦！」我站起身，從袋子裡拿出一個個下酒菜和飲料。

這就是我跟他們的關係，他們會接納我這個四十歲的靈魂，而我會發揮二十歲的腿腳，替他們跑腿。

片刻後，就在大家嘴裏叼著煙或嚼著檳榔，口齒不清地聊天時，福伯已經牽走兩罐高粱，慢悠悠地走到一旁釣起魚來。

「文仔，你知道福仔他最近跟女兒吵架嗎？」楊伯帶著竊笑，夾起了豆乾。

「喔？他兒女不是都在國外嗎？」我放下奶茶，抬起眉頭問。毫不掩飾地表達我對八卦的渴望。

「齁！就那個啊！福仔他女兒要賣掉他的廂型車，說要買新的給他餒！」

「很好阿？買台賓士來開不秋阿？」

「他不要啊！那台車是他老婆跟他的回憶，他捨不得餒！」

「他老婆？哪一位來著⋯⋯」

這時坐在我右邊的「紅蝦叔」插嘴說：「你不認識啦！她幾年前就走了！」

接著涼亭內的眾人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憑著記憶中的碎片，拼湊出了福伯的人生。

福伯是外省人，在那個「台灣錢，淹腳目」的時代，他就是帶著滿腔熱血和夢想，來到台灣工作的人之一。

雖然是這麼說，但其實福伯的夢想也沒有很大。他只是想開一間雜貨店，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生意而已。

為此他每天都拼命地工作，不論刮風下雨還是日夜輪班，就連車禍都只是包一包就立刻上工！他做到就連老闆都看不下去，甚至還鬧出警察來勸他休息這種笑話。

但是作為一個普通的外鄉人，剛到台灣的他根本不知道休息要幹什麼，他既沒有可以時常回去老鄉的資本，也不可能一直拉朋友出來喝酒。

思來想去都找不到打發時間的辦法，最後他被某人介紹，去了一趟當時最紅的——

摸摸茶。

「齁！他第一次去，被人都摸到身上了他還不敢動餒！」楊伯雙手抱胸，臉上盡是感慨的神情。

「我靠！是你帶他去的？」

「阿他就感冒來拿藥，我就順便帶他去，那時候我還經常請客餒！」

「那下次什麼時候帶我去？」我搓搓手，露出鹹濕的笑容。

「早就關了，不能去了勒！」紅蝦叔搖了搖頭，看著楊伯竊笑說：「而且她老婆還來砸過場，後來他們就不接待我們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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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福伯對茶室內的紅牌，「春來」一見鍾情。於是他認真地開始思考並規劃如何完成夢想，同時還一直來捧場，讓茶室的每個人都認識了他。

據楊伯所述，自從他帶福伯來過後，他再也點不到紅牌。

興許是老天爺看見了福伯的努力，他只用了幾年就拿到了市區裡的黃金地段，並在上面開了他夢寐以求的雜貨店。

與此同時，他憨厚老實的樣子也成功的擄獲了春來姨的芳心，甚至還獲得了茶室眾人的祝福。

之後的福伯就像是天選之人，不僅順利地度過了金融危機，還有能力完成小孩子們的願望，將他們都送出國，接受常人所不能及的菁英教育。

值得一提的是，福伯也曾說過，他完全不了解，為什麼他的孩子都喜歡往國外跑，難道離開故鄉這件事是會遺傳的嗎？

在孩子們都離家之後，福伯沒事就載著老婆四處釣魚。他們跑遍了台灣各地，所有你能說得出口的地點，都有他們路過的痕跡。

然而就在幾年前，春來姨不幸染上了肺癌。福伯直到現在跟朋友喝酒時，都還在抱怨這件事。至於最常被抓出來陪他的楊伯，為了安撫他的情緒，可謂是煞費苦心。

「齁！他酒量好的要命，我都一口一口喝，他都一罐一罐喝！」楊伯心有餘悸的拍了拍胸口說：「紅蝦！你也看過他喝酒，你說說看餒！」

「那能叫喝酒？那他媽叫搏命！」紅蝦叔的感想言簡意賅，我甚至能從他的眼裡看到一絲恐懼。

後來春來姨雖然住進了醫院，但她並不願意像其他病人一樣好好養病。她每天都會跟福伯抱怨，說她想出去走走。她想去他們曾經走過的地方，想再看一次他們曾看過的風景。

福伯為此苦惱不已，猶豫了很久。直到在朋友的輪番勸說下，他才下定了決心，帶著春來姨重新踏上了旅途！

「但是春嫂沒有撐完全程，她在去恆春的路上，坐在後座走了。」紅蝦叔嘆了口氣，搖了搖低著的頭。「當時福仔開到加油站，那邊的員工才發現這件事。」

「齁！文仔！你知道春來姨有多*花順嗎？」10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Pf8jP2EqM
*Fashion 時尚

楊伯又喝了一口酒，淺笑著說：「她齁！聽歌都喜歡什麼麥可夾克森，後來還很喜歡周杰倫餒！」

「那是很時尚。」我點點頭附和。

「阿還有齁！她很喜歡打電動，以前去夜市都會看到她帶著兒子在打街機餒！她是一個很前衛的人餒！」

「那還算普通的勒！」紅蝦叔抽了口煙繼續說：「她還在他們車上放了好幾種遊戲機，每次福仔出去釣魚，她老婆就在車上打電動一整天勒！」

「幹！說了這麼多，原來他老婆不喜歡釣魚喔？」我皺起眉頭，一臉不可置信地說。

紅蝦叔聽後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背說：「哈哈哈哈——我們哪有說她喜歡釣魚勒？」

「這也說不通啊！哪她為什麼要跟著福伯一起去釣魚？」

「嗯？為什麼勒？」紅蝦叔捻熄菸頭，喝完了剩下的酒。「其實福仔也沒有很喜歡釣魚阿，他有什麼理由勒？」

我疑惑地轉頭看向楊伯，但他也沒有回應我，只是笑笑地搖了搖頭。

那一天，我直到回家都沒有想出答案。

幾年後，當我在福伯的葬禮上獻花時，我偶然間想起了這件往事。

我找了個空檔，跑去打聽了一下福伯離開的原因。他釣魚時喝醉了酒，在車上睡覺的時候突發心梗，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對於這個答案，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我好像應該悲傷，又好像應該要高興。

我抬頭看了眼福伯的相片，又轉頭看了看周圍來悼念的人們。突然間，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對啊！哪有什麼理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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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什麼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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