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小時候，家裏不是很富裕，甚至可以說是有點貧窮。 媽媽自從生了我身體就欠佳，長大後聽人說是懷孕時受了風寒而導致的。對父親的印象並不深，只知道他為了掙錢給母親治病，辭去了郵差的工作，到了大城市掙錢。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216tdL7dD
媽媽說父親是很努力的人，雖然學歷不高，但在大城市拼命找工作。一天打三份工，在月底一定將領到的薪水交給大伯，讓在從城裡買藥帶回來。大伯知道我們家的狀況，從城裡回來時，會一同帶上許多伴手禮回來。 當大伯回來時，記憶中一定是先用力搔搔我的頭，將買的玩具與零食一通塞給我後，一個人到樓上去探望媽媽。我深深記得，雖然每次他手中的伴手禮琳瑯滿目、五花八門，但在其中，一定帶著一手藥袋和一封來自父親的信。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e5c9csxld
大伯走後，我便躺到媽媽身旁，拿出大伯給的各種食物，一起品嚐，一邊讀父親的信。信中的內容十分有趣，多半是寫一些城中的新奇事物或趣事。當我對24小時營業的店或101層高的大樓感到十分驚訝時，媽媽總是輕輕拍著我的背，讓我下次陪父親一起去都市長點見識。 雖然大伯總說零食要讓我自己吃，詳細原因說的不清楚，只是說母親不喜歡吃甜食。但不知是因零食的誘惑，或是大伯在說謊。每當我喜滋滋的拿著零食進到媽媽的房間時，媽媽總是摸摸我的頭，和我一同享用那些甜膩的美味。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JiWeUD4sQ
一陣子後，媽媽的病情加劇了。大伯從城裡回來時，伴手禮只剩下玩具，而做為代替，手中的藥袋似乎比以往更沉了。而我依然常常進入媽媽的房間，和她一起讀爸爸的信。雖然媽媽的聲音不如之前響亮，精神也有些差，但她還是一如往常，一字一句的慢慢朗誦，也輕輕拍著我的背，要我去父親那玩玩。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著，直到一次媽媽倒下，兩名醫生趕來家中後，我就被禁止躺在媽媽身邊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Kpb2mwrBx
我並不是不懂事，學校也有教關於疾病的基礎知識。但那陣子，當和學校中的小伙伴道別，一個人走在路上時，依然會想起背被輕輕拍著的感覺。那個秋天的風，感覺非常的冷。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2WaJeoqDI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低著頭，無聊的踢者石子。一陣強風突然刮來，將路上的沙塵都揚起了兩米，我瞇著眼睛，用手遮擋迎面而來的風砂，儘管如此，眼睛還是被砂礫蜇的發疼。當風吹過後，我朦朧的眼光餘角，好像掃到了一顆金黃色的什麼。我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在一棵乾枯的樹上，在搖搖欲墜的樹枝尖端，結著一顆橙色的柿子。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1SCVFMmYl
我知道這棵樹，它本是前任里長種的，說要美化環境，結出來的果子還要分給全體居民。結果沒想到種不到半年，就有一半的樹被蟲給啃死了，這個計畫也就此告吹。只剩下這些殘垣敗枝，每年都只會結一兩顆柿子，而且又苦有硬，都腐爛在地上無人問津。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6xxOgnJEP
我盯著那顆柿子。和支撐它的細枝相反，它不知為何長得圓潤飽滿，看起來多汁可口。就這麼靜靜的掛在樹上，在風中搖曳著。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WtssUotqa
「看起來很好吃。」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l5WyMP9lR
我搖了搖那棵樹，細瘦的樹枝劇烈的擺動，好像隨時就會攔腰折斷似的。枝頂上的柿子卻生了根似的，緊緊黏著，就好似它倆是一體的。 搖到最後，我還是直接原地跳高，將樹枝粗魯的彎成月牙狀，才好不容易摘下來。 我看著手中的柿子。也許是錯覺，我總感覺在樹上的它比在手上大上好幾圈。話雖如此，那顆柿子還是十分光滑飽滿的樣子，讓人想咬上一口。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Og9mQ73YP
我吞了口水，咬下一小塊。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3ZDWazomI
咔滋。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Kb0fc40Dj
誰能想到呢，它還在舌尖上轉圜呢。那瘮人的苦澀已經沿著喉嚨，一步步的向全身漫開。接著，彷彿如觸電似的，一陣酸麻便讓舌頭失去了知覺。我此生沒有嚐過如此這麼令人難過的味道，讓我不禁全身發抖。 我趕緊將一整塊柿子硬吞進肚子中，即便如此，那種澀味依然縈繞在口腔，使我咳嗽不止。我大口喝下好幾口水，才勉強緩了過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xWmx5ImCG
我看著手中那被啃過一小口的果實，它依然是這麼圓潤、光亮、飽滿，彷彿剛剛那種苦澀如海市蜃樓一般。若不是被搞的夠嗆，我肯定會想要再咬上一口。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y9NFkiQRh
接著，令我這一輩子都無法原諒，就連下一秒都我都有些詫異自己竟然會有這種想法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AgsSNzSYx
「帶它回家給媽媽吃吧？」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VwP96MUbi
給媽媽吃？把這種難吃的東西嗎？ 連我自己都認為它苦澀的不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要給生病臥床的媽媽吃？ 我認為自己很愚蠢，我認為這是錯的，我應該把那顆柿子就此扔了的。本該是如此。 「上一次和媽媽一起吃零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腦海深處，發出了對我直擊內心的提問。 無法回答問題的我，開始意識到。不對，應該是從我看見那顆柿子開始，這個想法便開始萌芽。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nG3d5zzzB
「大伯不是說媽媽生病，應該吃點水果嗎？」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pVS2uuDvd
「媽媽不是也說過自己喜歡吃水果嗎？」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12kZSoGTw
不對的，即使如此，不對，哪裏不對。不知道是哪兒的違和感，我的大腦告訴我，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CC5xSQfvd
但是，哪裏錯了呢？我只是想和媽媽再吃一次零食，再一次聽父親的信，再一次讓他拍拍我的背。我只是想這樣而已，僅此而已。 「這柿子那麼漂亮，肯定又香又甜，只是你剛剛吃錯地方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phVf3Cfd6
啊，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搞不好就是這樣，我肯定是吃到蟲蛀壞的柿子了，不然這麼漂亮的果實，怎麼可能會如此苦澀？ 是的，肯定，一定就是這麼回事。我緊緊握著那顆柿子，暗自決定了。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nm59Owr2e
隔著一層薄薄的紙，我站在媽媽的門前。到底是怎麼回來的，我都忘了，我只感覺心臟一蹦一蹦的。那顆秋天寒風中，被我握暖的柿子，被我用雙手緊緊掐在手心中。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mm8dD1R59
「怎麼了？跑的這麼急？」門的另一邊，傳來媽媽的聲音。 雖然有些微弱，但那種溫柔的音色，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媽媽！我······我帶了東西給妳。」 當講出這句話時，我才發覺為時已晚。我手中握著自己吃剩的柿子，一陣蘇麻和灼熱傳上了雙頰，我頓時感到羞愧不已。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Zi2C3Fb24
「是什麼，讓我看看？」 從門的一端，伸出一隻手。那是一隻消瘦的手，雖然如此，看著那手掌，我依舊能回憶起，那記憶中溫柔的母親。 我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將柿子放在母親掌心。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捏了捏它，就把手縮回去了。 「好大的柿子呢，是摘得嗎？」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MKU02wa4V
「是外邊樹上的，我看它漂亮就摘了。」 剛剛好不容易才散去的澀味，不知為何，又從深處悄悄的爬回我的舌尖。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cgPn1MyyU
「嗯，真的很漂亮。」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3dtJMEr27
咔滋。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zShDq1yB3
發生的實在是太突然，我都還沒來得及講一句，媽媽已經一口咬下了。 「嗯，很甜呢！」媽媽輕輕笑著「上次吃柿子是什麼時候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wISskLA25
我什麼都還來不及，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回答，來不及狡辯，來不及懺悔。我感覺自己沐浴在春風之中，快樂和興奮將我沖昏了頭。這一刻，我彷彿又回到那令人懷念的，和媽媽一起度過的時光。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0M5SAfjeR
「進來吧，外面可冷了，別凍壞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gWNFL8L9p
後面的事，我的印象有些模糊。只記得媽媽和我說著父親的事，讓我到大城市去看看。橙色的燈光照在母親的笑容上，那真是令人安心的溫暖笑容，我應該也是笑著的。但我只記得媽媽的手，輕輕的，緩緩的，撫摸著我的背。 不知何時，我已經忘卻了，那種殘留在背上的溫存。我依偎在母親身邊，靜靜的享受這樣的時光。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rZU9UhmLF
在媽媽到大城市的醫院去治療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媽媽了。我借住在隔壁的家中，忘記是一個月還是半年，度過了一段百般無聊的時光。 有一天，大伯來到家中，父親也跟著回來了。他們載我到很遠很遠的都市，路上有幾百輛車，路旁的招牌層層疊疊的，比彩虹還更加耀眼。就和媽媽說的一樣，大都市真的都是沒看過的東西。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TBXX62WIq
接著，他們要我換身衣服，又載我到一處空曠的地方。那兒有許多墓碑，而其中一塊，站著許多身穿黑衣的人，他們都低著頭，有的含淚，有的哽咽。 我沒有細看墓碑上的名字，老實說，葬禮上我也沒有什麼記憶。只記得我只是靜靜盯著嚎啕大哭的父親、默默流淚的大伯、和遠處乾枯樹枝的，那空空如也的尖端。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arhkObNXL
父親接我到城市後，我漸漸習慣了這裡的生活。這裡有著隨時能買東西的便利店，快到嚇人的交通網，甚至連能和分隔兩地的人見面的手機軟體都有。老實說，現在的社會對我而言，真的有點便利到浪費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zl5Fv97Qs
某次，在朋友的宴席上，我又看見了這種柿子。那上面貼著大大的囍字，成雙成對疊著。我便向朋友要了一個。朋友問我為什麼要這種澀柿子。「我可以幫你買更大更甜的喔？」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p8td2OZHS
當然，我拒絕了他的好意。而且這柿子對我一個人而言，也足夠大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N328ZahwG
當天晚上，我將它洗淨後，切成八片。 接著，我坐在辦公椅上，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又酸又澀，實在是難以下嚥的味道。而我一連吃了八塊，皆是如此。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6IGtKGKSv
吃完後，那種澀味還停留在舌根，讓我不禁起身倒了杯水。 而當我準備起身時，我感覺有個東西，從我的食道一路向上，哽在了喉嚨。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xlRW4GyoL
我用力的咳了一下，那種奇怪的異物感並沒有消失。反倒是我的眼眶中的淚水，正不停的打轉。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9AsSZpwGD
原來，哽在我喉中的，正是那十年前，連咀嚼都沒有，被我吞入肚中的那塊柿子。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jKoKyFgm0
只要回想起，我沒有一刻能原諒自己。我無法想像媽媽和我最後的時光，是在多麼樣的苦澀中度過的。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oy21RDjDS
更無法原諒的，是在這苦澀後的選擇接納所有的媽媽的溫柔，和那個假裝不去意識，只選擇享受那溫柔的我。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HShyrdbiF
我哽咽著，我流淚著，我痛哭著。 我後悔那欺騙自己的自己，也心疼那沒有戳破我的母親。我恨自己，恨自己活在溫柔之中，卻沒辦法將溫柔還給母親。這麼多年，我活在對自己的催眠中，將母親放在那小小的房間。我對母親的思念，也如泛黃的相片，一直停留在那溫暖的燈光下，和她一起吃零食，一起讀信，母親輕輕的拍著我的背，直到現在依然是如此。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ceYquz2Sz
我欠了她十年的的淚水，我本應該用十年來償還。但她實在是過於溫柔，竟讓我用八片柿子就償還了。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4k6F0NR9W
那晚，我終於明白一件事。當你終於感受到一種溫柔，而那溫柔卻早已隨風而逝時，那何止能說是為時已晚。將來每一次呼吸，你都得感受罪孽，你都得感受到絕望，像黑潮般滾湧，在內心翻騰。而最為致命的，就是媽媽的面容。明明已經淡忘長相和回憶，卻唯獨背上的觸感和那不知苦澀的笑容，已永遠的刻在了回憶中。任它怎麼奚落、評判、定罪，那溫柔到令人心碎的溫柔，那份我不該承受的溫柔，天天年年，分分秒秒。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zilf4Pj45
最後，我哭了一晚。隔天醒來，除了雙眼紅腫外，埋藏在舌根上的苦澀，依舊沒有褪去。 也許我還得花上十年，甚至是更久，才能將那塊哽在那的異物給咽下去吧。 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Ljqv2jAzv
我想在這一生，也許不會想，也受不住再吃第二次澀柿子了。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OJ5gyU4y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