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
坐在樹上的犽宿猛然起身,一身冷汗,他用手撐住自己的頭。警戒地看向地面,除了閃爍五色的小光蟲外,甚麼也沒有。
頭痛欲裂。即便淋過數場大雨,他還是感受得到身上染血的溫度。
藏在這片森林裡已經整整三天三夜,四周除了蟲鳴聲外,沒有其他聲音跟動靜。看來追兵已經掌握不到他的方向。他再次將背靠向樹幹,才剛低頭,彷彿只是一眨眼的時間,清晨的陽光就刺入雙眼,他又擠了擠眼皮。
這幾個月下來,被同僚追捕的日子,他都選擇逃跑。
直到三天前⋯⋯遇上夜邯的隊伍那日。許是夜邯帶領有方,那是截至至今,他遇過最難脫身的一隻隊伍。犽宿用手抓住脹痛不已的頭。
——也是他第一隻手刃的隊伍。
犽宿的眉頭緊緊鎖死。渾身疼痛的感覺,都讓他想起那一天。
一切都是從那一天開始。那一天,當他從屍橫遍野的山谷中,回到劍塾後,一切都變了——
要解釋屍首滿谷的起因,得先從三年前,某個平凡到無事能記載的日子,崇尚軍事武力的諾克薩斯,入侵愛歐尼亞開始。
向來與精神和諧共存的愛歐尼亞,不曾擔心任何入侵者,因為蘊含魔法的精木靈土,會自行將不帶禮貌的外來者驅逐。即便這片土地從來不缺乏武術家以及使用精神力量的能者,也都是為了追尋更高的精神連結而修煉,而非暴力。
但,愛歐尼亞的天然屏障卻被一群來自異國的法師打破。精神領袖「卡瑪」不顧先祖之言,動用魔法回擊,卻被迫禁足於祭壇,不再得到歷代先靈的智慧之言。而位於愛歐尼亞心臟的首都平典城,眼看就要淪陷——
一位十四歲的少女,斬斷諾克薩斯指揮官的一條手臂,貫穿對方的一邊膝蓋。
伊瑞莉雅。當她將諾克薩斯指揮官斯溫的斷臂高舉於空時,她的名字隨風傳遍整個愛歐尼亞。
從那次起,向來不崇尚以暴制暴、講究精神和平及平衡的愛歐尼亞人,終於不再猶豫出戰。各地有能者因應號召,前往平典城、走向任何所需的戰線,加入反抗軍。
而他的兄長,還有一票有才能的劍塾學徒,也在那時走入前線。兄長臨走前,交代他留下,守護長老,就把他獨自丟在村裡。
犽宿沉重地吸吐一回,縱身跳下棲身的大樹,一對白犄鹿母子被嚇得迅速跳走。
原以為這場戰爭會在自己每天對空氣劈砍,以及各個名字、各種教派、各場大大小小的捷報中結束。直到幾個月前,他聽見鄰近山谷間傳來的戰鼓聲,總算要蔓延到他們居住的村子。
——大展身手的時機來了。
那一天,他擅自離開劍塾、離開村子,往戰鼓聲的方向去。
那一天,將是人們見證他成為偉人的一天。「御風術」會讓世人見證當世劍豪的模樣。
他會看見一群不知好歹的諾克薩斯軍人,對自己劍術大吃一驚的神情──誰知道他先見到的,是破碎的愛歐尼亞標誌、垂落在地的諾克薩斯戰旗,以及上百具成遍的焦屍。
空氣裡瀰漫嗆人的火藥味和屍臭,還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地面焦黑一片,除了一些斷肢形狀的焦塊外,甚麼都看不出來──偏偏在這種時候,視力總會特別清晰。他看見某些面向他的焦黑屍體,死狀痛苦猙獰。那些屍首上,本是雙眼的地方,各個成了看不見底的漆黑窟窿。
他猛地向後一退,卻差點踉蹌。腳下的土地濕軟。黑漆的軟土,都不知是血水還是雨水造成的。他低頭,還有幾塊殘留的人皮攪和其中。受到污染的土地,顯然已經無力撫平這場災難帶來的傷痕。
——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
沒有他想像的英雄情節,沒有他想像的歡呼喝采。只有死亡的氣息、令人難以呼吸的空氣,還有瀕死的土地。
這是一場災難——一場不是用刀劍就能阻止的災難。
臥在刀柄上的手幾分鬆軟。他愣在原地許久,渾然不覺時間流逝。直到回過神、倉皇跑回劍塾時,太陽和月亮早已在天空輪過一回。
那一天,確實成了他人生最大轉折的一天。
索瑪長老,他的師父,被暗殺了。就在他離開的那一天。
最德高望重的長老,提攜啟發無數劍客的大師,當世唯一掌握「御風術」的傳奇人物——他最尊敬的師父,如偉人般存在的師父。
僅僅只是一天的時間。
犽宿不相信師父會這麼驟然離世。
他要求見長老一面。師父的御風術無人匹敵,不可能這麼輕易離去。即便是冰冷的屍體,他也要再見師父一面。
可惜的是,周圍沒人願意給他這個機會。他在大門被自己的同伴們團團圍住,看見所有熟悉的面孔,全都面目猙獰。無數劍峰指著他,指控他殺害自己的師父。
這不好笑嗎?除了兄長外,師父是世上能夠完全接納他的人、認同他的人。不計較一開始自己還小家子氣地嫌棄御風術。十幾年下來如一日耐心而嚴謹地教導自己,毫不保留地傾囊相授。
師父對他的恩情,這些人怎麼可能懂?他又怎麼可能去殺害一手成就他的恩人?他比誰都希望,師父能永遠待在那個自己找得到的地方——
可此時,根本沒人在意犽宿的感受如何。只有各種指責和謾罵環繞在他身旁。指控他身為長老貼身護衛,卻以此為便犯下惡行——他試圖解釋自己這一天的行蹤,但,一切發生得太湊巧,根本沒人質疑這項殺人指控。他極力為自己辯護,但擅離職位的事實,使他毫無籌碼說服他人。
他成了罪人。僅僅只是ㄧ天的時間。
他願意承擔自己離開崗位的責罰。可與此同時,誓死不認莫須有的罪名——尤其是殺害對他恩重如山的師父的罪名!
他的死不認罪,徹底使現場緊繃的情緒突破壓力最高點——環繞在他身邊,所有的敵意和仇恨,全部在這一刻,含著想殺死他的怒火,赤裸地蜂擁而出——
他抽出刀,傷了一些人。在一陣腥風血雨中,從劍塾裡突破重圍。
因為他逃亡的舉動,這幾個月裡,每個追上他的人,都一口咬定他是殺人犯,毫無理智——那些人都是他劍塾裡認識的人,但現在,他們稱呼他為「兇手」。
犽宿眼神陰沉。不管怎樣,他必須找到那個殺死長老的兇手。唯有如此,才能洗刷他的清白,以慰長老之靈。
用食指和拇指壓揉幾下額頭,稍微緩解不斷襲來的沉重跟劇痛感。忍住全身上下傳來陣陣的緊繃酸痛,他繼續踏上前方未知的道路。走過這片森林,走過森林外的一片荒蕪,日月陪他又在天空走了一輪,陪他走入另一個深林。
在穿過重重樹影後,犽宿停下腳步。前方數十尺,有幾縷黑煙在空中飄竄,是一個殘破的村莊。
這感覺很不好。跟那時他見到的戰場場面有幾分相似。
斷垣殘壁,空氣裡還有屍臭味。
犽宿走在破爛不勘的石路上,這裡的土地一樣被嚴重污染,已經失去愛歐尼亞天生蘊含的靈氣。當他經過黑煙底下,隱約看得出是幾具堆疊的屍體。旁邊擺放許多藥草,看來是有意處理——不管是為了活著的人,或是給予死去的人尊重,總之都不像崇尚軍武的諾克薩斯人的作風。但犽宿還是保持相當高的警戒。
一瞬間,他感覺到動靜。
一陣疾風,幾乎與他疾步同時,長刀的尖端已經指在對方的喉尖不到一吋。如此近的距離,只要持刀者稍一閃神,就會直取其性命。
是一個手上捧著一堆野草的女子。她雙唇緊抿,動也不動。
犽宿盯著她一陣。
她大氣也不敢喘,但眼底沒有任何恐懼,看似緊張卻不害怕。確認她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後,他收回刀。前方的倒牆傳出微弱的低吟。她有些生怯地向他點頭示意後,朝聲音跑去。
低吟的是一個骨瘦嶙峋的老人,一條手臂灼燒焦黑,她磨碎帶回來的草株,小心地將細小的碎草敷到潰爛的手臂。
「姊姊、姊姊!」稚嫩的聲音從另一邊竄出來,和他腰際同高的男孩衝出來,還為了閃避他差點跌在地面。
「那邊、那邊需要幫忙!」女子向男孩點點頭,男孩俐落把草株都收攏到懷裡。在兩人經過犽宿身邊時,女子突然停下來。
她將手上剩餘的草藥塞到犽宿手裡,指了指他的腰際後,跟著前方男孩的催促聲跑去。
犽宿回神過來,他的側腰確實有一道暗紅色的長痂,底下還在腫脹發紅。那是和夜邯搏鬥時留下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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