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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咬大拇指逼自己清醒,拖動因酒精搖搖晃晃的身體,走在夜路上,努力依照印象辨識路標返回住處。
臺北的大路多有街燈,只要還認得了紅綠燈就不怕出事。穿過高架快速道路底下,就進入這地區數一數二大的公園。過了午夜十二點看不見夜跑的跑者,也沒有還堅持要下棋的老人,或找張椅子暫棲的遊民。
走到這已經接近住處,精神亢奮起來,腳步輕快踩過磨石子路,不一會把公園拋到腦後,走到街區裡。
路燈頓時少了許多。在街口迎接我的是還擺著的水果攤兼花攤。這條街白天是熱鬧的市場,現在只有新鮮的水果與腐爛的葉菜味道鑽到鼻子。水果攤的老闆娘不論夏天還是冬夜,在這個時間都會擺出木然的表情,以呆滯眼光看向街道某處。這麼晚水果跟花究竟要賣誰?記得除了新曆與舊曆過年那幾天,這攤往往到凌晨三點才收拾,待到天亮,正午前又會拉開蓋住水果與花的帆布開張。
繼續走,靠近住處的地方有好幾攤肉販。肉販的一天開始得早,可能十一點載著剖半豬隻的車開進來,肉店便一間間亮燈,小販叼著菸等待豬隻卸到台上讓他們再切成肉塊。
剖半的豬隻內臟都已清理乾淨,用鐵勾吊在車上排成列,從切面看去,本該安置肋骨與內臟的鏤空處剩下脂肪的白,呈現靜物的美感。刻意靠近到車子邊去聞,並沒有想像中的臭味,而是更純粹而乾淨的味道,會聯想到鹽水和生肉,與超市販售的肉品沒有太大差別。運送者把癱軟的肉塊扛到肩頭,送進店裡。肉舖的勞動者,沒有太多猶豫起刀落刀,先把頭、蹄剁下,丟到大大的橘色塑膠箱,再開始將肉分割成不同的部位。刀砸落的聲響迅速而規律,令人懷念。
說起來,我與市場還算頗有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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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市場最早的記憶,是窩在肉舖二樓,昏暗悶熱的小房間,坐在毛毯與棉被上看迪士尼動畫《阿拉丁》錄影帶,看完了再從頭播一次。這是父親將我安頓在工作場所的記憶。當然,童年回憶早已像夢醒後剩下的殘渣,說不定其中有許多捏造成份。或許,反覆播放的《阿拉丁》與那個空間就是夢,再者是酗酒抽菸產生的妄想。但自有記憶,父親的確在大伯家族經營的冷凍肉品店工作,直到最近因身體狀況退休。他工作時會握住刀柄,用大而厚的刀片從冷凍的肉塊削出薄片,再裝進袋子售給客人做炒肉或火鍋肉片。
畢竟是肉店的員工,買東西會優惠,因此我們家的餐桌總少不了肉類料理。對於青春期渴求養分的我而言是無上恩惠。然而我沒有很喜歡那間店。至少,對於小孩來說,獨自窩在陌生房間重播熟悉無比的動畫並不愉快,哪怕是事後補充的虛假記憶也同樣。
市場特有的腐臭味也讓我受不了。魚腥、菜臭、腐肉的味道,還有裝在塑膠籃或竹籃裡的廢料,滿地的破爛報紙使我排斥。高中偶爾因為下雨搭公車,從臺中火車站下公車,懶得等轉車又想活動筋骨,乾脆散步回家便會經過肉店。只有年節或婚喪才碰面的親戚每次都率先打招呼,而我則慢半拍,用缺了敬稱的寒喧回應。幾次以後乾脆提早拐彎閃進另一條路去,但也有過與出來送貨的親戚碰個正著,對方認得我,我卻一臉茫然的窘境。
對於血液建立的緣份,我一直有所排斥。可能是父親有意無意將我與姊姊從家族中隔離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母親有精神病症,在兩家的親戚間添了許多麻煩,我們也好,他們也好,誰的心中都有疙瘩。
也因此,高中畢業後能到外地讀書遠離家族,心裡滿是雀躍。至少剛上大學那一年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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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順心或嘔氣的日子,我都依賴酒精,平時則抽菸攝取尼古丁打發時間。大學曾是自由、清新、獨立等美好想像的集合體。可以試著交個女朋友、玩社團……但大二的我沒有這些東西。那時已酗酒,也有翹課一個月只為了寫作的記錄。那時已厭倦大學以及生活,渴望著酒精給大腦瞬間的歡愉,意義也隨之流洩。曾經,我在傍晚醒來,拉著宿醉的身體上到熱鬧的街道覓食。四周的人都說著無法理解的語言。猜想那是日語或英語,但都只是雜音,沒有意義,有如鉛筆在白紙上無意識亂畫出得線團。客觀來看,大腦當時可能陷入無法組織語言的狀態。
是世界發狂了。抑或我發狂了?那個瞬間感到恐慌,但又靜了下來,在發狂的世界晃蕩,把這當作是寫作的材料記起來,對著攤販老闆以肢體語言溝通,交出所剩不多的金錢換到一餐。
這也是唯一的體驗。之後沒再發生。為了追求可以靠書寫維生的環境,大二這年我休學,先去當兵等退伍找份工作並在暇餘時間寫作。本以為已有心理準備能夠承受工作的苦勞,但很顯然做不到,於是又逃回大學。
我還是喝酒,不過隨年紀增長各種事務纏身,酒精讓腦子失去靈敏的狀態將無法完成工作只得克制,而菸這項嗜好品填補了煩躁的空檔。
錢用在菸與酒,再怎麼打工口袋依然空空如也。經常會有人可憐我窮,這頗令我內疚,行徑如此荒唐沒什麼好同情,最糟的是想改也提不起勁,廢人一個。越是窮的日子,越是精算著要怎麼樣擠出錢弄到一罐酒與一包菸。明天很可怕。今天要嘛累到睡著,要嘛睜著眼假裝夜晚不會結束,醉酒總比失眠好。
雖然已打算好未來要怎麼過,工作找什麼好,但明天依然令我感到害怕,思及這個年紀還在大學就難以自容。當然會自我安慰,想著一些比自己更老還在大學裡的友人,或大學也不讀就出外闖蕩的猛者。然而同屆入學者已然畢業,在社會立足,自己仍過著這樣的生活就心亂。
為了不醉倒在路邊,握拳以指甲摳壓掌心,或咬著大拇指前進。不喝酒的話會過得比較好嗎?或許吧。當年不休學會過得更好嗎?有可能。
從口袋掏出菸盒,取支菸叼在嘴邊。貪圖菸癮,而在沒帶打火機與菸的日子進便利商店買了不知第幾支新打火機,用它點火。接下來兩年大概是不愁沒打火機。雖然除去點菸也別無用途。
抽菸的習慣在我搬到這個樓下就是市場的住處才有。三個室友有兩個抽菸,而我並非受室友慫恿,卻也在某天從一場酒聚回家的路上賭氣而抽起菸。第一包菸是白長壽,抽一個月才抽完,買它是因為父親以前總抽它,也是當下能對便利商店店員叫出名字的菸。後來換了好幾個牌子,最近抽得是駱駝紅和美國精神,理由是一個可以壓碎濾嘴中的晶球變成順口涼菸,一個是能抽很久。至於為何抽菸,可能是父親過往也有菸癮;也可能是當兵見同袍群聚抽菸;也可能是酒聚那天被哪來的電波打中。
那是夏夜,是大學同學的場子。他的同事與大學同學混雜相處,塞滿屋頂,但我不知該與誰聊天,又該聊什麼,只得灌酒。啤酒、梅酒調蘇打水、二鍋頭,醉得靠在頂樓的鐵絲網死撐,看著他們群聚又分散,而大學同學在其中心,邊烤肉邊忙於招呼客人,一名女性站在下風處接連抽好幾根菸,姿態高傲。我與她互不認識,只是因為這個場合初次碰面。她一來就抽菸,抽完找我攀談但感到無聊又去抽菸了。那個姿態很好。再多人也不管,反正就是一個人抽菸。
酒會還沒結束,我先告辭。咬著大拇指從西門走回住處,在路邊的便利商店買了菸與打火機,一到住處附近的公園就坐在石椅上抽起來,一連兩根。說來尷尬,後來發現那公園是禁菸公園。不過對於醉漢,以及在那之前不是抽菸者,不會習慣注意吸菸區的人請網開一面。
和朋友喝再多的酒,我們都不可能互相瞭解。不管做了多少同樣的事,經歷過多少相同的時光,我們都只能是自己,在這個基礎去想像他人的生活。而我,一定誰也不能徹底瞭解,也不能去瞭解他人,不如抽菸喝酒。日子總是會一天一天過去,戶頭還留著房租跟伙食費就能繼續過著如此愚蠢的生活。
地獄不需要刀山與油鍋,只需要知道將來無可改善,有如朝向高處漫長蜿蜒不見盡頭的坡。坡道上不用推石頭,只需要酒與菸,人就會從坡上滾落。或者我早在下坡而渾然不知。但必需接受,否則會讓自己扯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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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錢的日子會到市場買菜買肉,回住處煮飯。有的菜販,多抓一根辣椒秤重會說直接送你。有攤專賣雞肉的阿姨,可能是見我這學生樣,想起差不多歲數的兒子,心生憐惜。有時我叫了兩塊腿排切丁不要腳踝,秤重會少算零頭,有時也把修掉的肥肉送給我,再者分一塊友人贈送的蛋糕。偶爾見著了招呼幾句,倒也開心。
我做料理通常弄得很簡單,除非興致一來特別想吃什麼,上網隨手查來食譜就做,要是做得可以,室友想吃也會分給他們,只算材料費,或拿之前買的衛生紙交易。再者是我要下廚,他們懶得買外食就讓我做。燉食物是跟父親閒聊,或待廚房看著看著學來。冬天燉燉白蘿蔔或雞腿,不太用滷包,只用爆香料加了醬油和味琳做底,這個調味是學父親偶爾懶得用滷包的方便做法。煮火鍋的時候用洋蔥、高麗菜、胡蘿蔔的甜味加鹽就夠鮮。牛肉很貴,並不想多花錢下一盤牛肉進鍋裡炒,不然也是懷念的味道。自從知道現在住處有廚房,父親會讓我帶他燉好的牛腱上來臺北吃,就會切片加熱後做牛肉麵。我是這個住處最常煮菜的,和友人閒聊提到現在住的地方,脫口而出的是「我們家」。臺中的家與臺北的家都叫我們家,常讓人搞混。上個住處,獨居在夜市的二樓套房,沒有廚房。我都說那是租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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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眠數小時後,高漲的酒精從腦子逐漸散去,因而清醒早起。看看抽菸的室友們入睡沒,要不要找他們到陽台呼吸。那兩隻夜貓子在清晨時往往熟睡,頂多起來上個廁所。
我可能進廚房燒開水準備泡咖啡醒腦,從抽屜裡依心情取出想抽的菸溜到陽台,給住在靠陽台那間房的室友關上窗後吞吐雲霧。有時也先把早餐的用料備好,再出去抽菸。總之,醒來抽菸之於我是跟刷牙洗臉相當的重要儀式。
若是四五點醒來,在陽台會聽到貨車要倒車而發出的警鳴,六七點則可感受到市場有人的氣息。周一市場多數攤位固定休息只有幾攤出來擺,略顯冷清。透過陽台的鐵窗看去,對面公寓一格格的陽台都罩著鐵窗。從那裡窺視,能知道哪家人醒、哪家人睡,又或是介於清醒與睡眠之間的迷茫,即將迎來日常。
尼古丁令我心跳加速,經過短暫的暈厥又轉為異樣清醒,同時思考今天有什麼事得辦。
用過早餐,酒精、尼古丁與咖啡因還在腦內拼鬥,我知道今天得開始了。抓起書包下樓,對面賣菜的電子磅秤旁已有幾個人秤斤付款,為今天或明天的飯菜採買。出巷子是主要的市場街道,人聲鼎沸,偶爾有誰吆喝著要攬客。市場的腐臭是生命的香氣。
啊、總覺得還可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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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散文作品,剛好算是合題目,直接擺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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