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哈德艾爾輕易地翻越擋住馬車的大樹,踩著優雅的步伐堅定地向前踱步。她的背影進入逐漸濃厚的迷霧當中,不過多時便被完全包覆、吞噬,像是被鯨魚一口吞入嘴中。霧是一種虛無飄渺的東西,看似有形體,會熱情地纏上步入它們領地的任何一個人,但只要有伸手一撈的念頭,便會在合攏的掌心中溜走。它們比查恩固(Cha'engu)還要來得難捉摸,但伊哈德艾爾是不討厭霧的。
伊哈德艾爾將掛在胸前的項鍊撥出來。那是一條銀色的項鍊,儘管看上去樸實無華卻能從觸感與接合處判斷出這條項鍊的做工十分精細。項鍊上掛著一個小型的八字形的飾品。這是伊蕾希送她的禮物,不過她一直以來都不怎麼參與危險的委託,所以這東西也就極少派得上用場。
至少現在可能會用到。伊哈德艾爾心想。她感覺到霧俏皮地竄入她的手臂與身體之間,像是漂浮的、帶著涼感的蛇。她沒有揮開,逕自在霧中行走。她加大自己的電磁感測的範圍,那種感覺就像是將感官──將身體向著四周展開──全方位的感知四周的環境,捕捉任何可能的動靜。
除此之外,拜於伊哈德艾爾待在森林的長時間,她與森林的契合度也讓她足以透過林間的一響一動,地面的搖晃或甚至是枝葉的摩擦聲感受到附近的環境變化。森林並不是永遠不變的。鳥兒起飛振翅時枝幹會被微微壓下,連帶著附近的樹葉也會發出沙沙作響的溫柔聲音。
以及那所不能掩蓋的,沉重的腳步聲,咚咚作響。
伊哈德艾爾將分出的注意力拉回,專注在腳步聲的來源方向。她一向討厭爭鬥。不論是人與人之間、人與獸之間,更甚至是獸與獸之間,要是能不攪和,她基本上是不會讓自己被捲入其中的。不過,有時候生活並不能完全如她所願──在這些無法並存的東西之間,她總得無可奈何地犧牲其中一樣。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伊哈德艾爾喃喃,「這確實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她並沒有透過她的電磁感測感應到有生物正在靠近,不過她確實聽到了。伊哈德艾爾從口袋掏出一顆水藍色的小方塊,這方塊每一邊的長度大約也就三公分寬吧,表面看上去由大量的不規則積木組合而成。隨著伊哈德艾爾的吐氣,那方塊開始劇烈震動,像是有東西叫囂著從裡面被放出來。
伊哈德艾爾將手中的方塊拋出,放任它在空中產生急劇的變化。方塊像是被東西撐開、但又被隱形的線段絲絲牽連,在極短的時間內化作八枚飄浮在空中的翅膀型薄刃。即使看上去是一個完整的整體,但這八枚羽翼彼此卻是相互獨立,狀似八枚浮在半空中的淺藍色水晶,在伊哈德艾爾的背後敞開、成為一雙由水晶組合而成的淺藍色翅膀。
在那美麗的翅膀的完全展開的時候,變化也不只這些。伊哈德艾爾俐落地搧動背上飄浮著的人造羽翼的同時,她所關注的目標也隨著逐漸增大的震動、摩擦聲現身。
伊哈德艾爾一向沒有什麼波動的臉稍稍皺了一下。她原本預期會看見在森林中最常見的魔物:沙克莫爾,或是夢之搖籃(Cradle of Dreams)──一種長得像捕繩草的巨大食人植物;然而,出現在她眼前的卻並不如她所預期。
它們不會感到疲倦,會為了充填自己腐爛或缺失的身體而朝你死命地爬來。
聽著那骨頭與骨頭碰觸時產生的摩擦聲,伊哈德艾爾想起她曾聽過的這句話。據說這是寫在生物圖鑑上的、用來形容一種特殊生物的簡介,不過她沒有辦法看書,也因此這話也是由她的朋友轉述大略的意思。
不死生物,伊哈德艾爾在心裡聽著她那熱愛研究生物的朋友絮叨著,若有生物死在了闇元素濃厚聚集的地方,通常會因生前的怨念而吸引闇元素凝聚轉化為不死生物,闇元素作為驅使它們的主要枝幹並無法為其再生血肉,所以大多它們要不是一具白骨就是爛身爛肉的模樣,也有被魔法驅使而暫時出現的不死生物。
伊哈德艾爾聽見骨頭因為大幅度運動而發出的劇烈摩擦聲。她當即朝著水晶內灌注自己的魔力。一束束神經一般糾結交錯的電流立刻竄入水藍色水晶,化作她啟動的力量。在瞬雷不及掩耳的剎那間,只聽得一聲轟然巨響,撲向她的不死生物們已被那道急速射出的雷電貫穿,在那骨頭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不規則的焦灼痕跡──但是她的攻擊尚未結束。
伊哈德艾爾拋出數顆金屬球,以金屬球為中心,金屬鍵──從她那與生俱來的能力衍生出來的另一種用法──展開,使得每一顆球都化作了吸力極強的大型磁鐵。當然了,斥力也很強。同極磁鐵會彼此排斥,使它們雙方都獲得向著反方向的強大推力。這個道理作用在她的金屬鍵上也是理所當然。
伊哈德艾爾揮手。越強的吸力代表著越強的斥力,而越強的斥力則代表著越強的反作用力。第一顆金屬球在空中彈向第二顆金屬球──隨即便以讓人難以想像的,被那強烈的斥力彈開。力量在球體身上留下痕跡,使它拖曳著流星一般的彗尾朝著骷髏們迅速擊去、並且鑲入那脆弱骨骼內;沒有碰觸到目標的金屬球則因為彼此的斥力而被彈向不同的位子,劃破霧氣又重新被霧氣摟獲,再也找不著它們的蹤跡。
伊哈德艾爾知道這沒有辦法有效地阻止這些傢伙們,頂多只是讓它們的動作一滯而已。她聽說過大家是如何處理這些傢伙的,將他們炸到一點兒都不剩、再也沒有辦法站起來,或是將它們磨成比沙子還要細小的粉末,一吹就散,即使它們想再生也無可奈何。
在大量的金屬球碰觸到骨頭兵的瞬間,伊哈德艾爾也同樣感知到一條條不規則的、連向四周金屬的線段將自己與能力能夠作用的物體銜接,包含那些消失在霧氣當中的。她憑空──或者更像是以意念──抓住那些線段,將其扭曲。以伊哈德艾爾為圓心,一股強勁的波動擴散出去、與蛛網一般被布置在身周的線段共鳴,引起整個空間宛如地鳴一般的震動。
伊哈德艾爾的目標依然是她拋出去的金屬球,那是很容易產生共鳴的物體。就像是管絃樂隊的演奏,幾乎同一時間,她拋出去的金屬球,不論是撞在地上的、卡進樹幹內的,亦或是鑲進骷髏身體內部的,都開始強力震動起來,炸出強烈的、能夠影響現實的無形波動。
也無聲。
伊哈德艾爾感覺霧氣稍微散了一些,不過有更大的可能只是她的錯覺。
伊哈德艾爾越過被分解的骨幹繼續向前走,同時拉扯線段,將拋出去的金屬球回收。
這裡可不是峽谷那種暗元素大量聚集的地方,伊哈德艾爾調整面具與衣裝,一面心想。顯然也不是夢之搖籃製造出為了覓食的幻覺了。
就像是人們一般都無法在平地上見到流星鷹(Meteor Eagle)一樣,即使這是個有什麼都不奇怪的世界,但大多數的生物都會有屬於他們的棲息地。夢之搖籃喜歡在森林內生長、溶沙龍則出沒在提魯沙漠一帶,甚至連分布區域很廣泛的地精(Goblin)也不會輕易離開牠們的洞穴;而不死生物──它們又是一種極其特別的傢伙們。它們一般會出現在暗屬性大量聚集的陝崙峽谷或甚至是尼杜拉爾山背光的地方,而不是森林內部。
森林內部確實會有陰暗的一角,但即使如此,有著森靈守護的森林也與暗元素濃厚毫無相干。方才經歷過那一場與不死生物的邂逅,讓伊哈德艾爾更加確信道路的前方──通往真實──有著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
伊哈德艾爾繞過一顆阻擋在她面前的大樹,還沒走多久就因為踢到了某個東西而停下。她低下頭、俯下身,透過傳至指尖上的觸感判斷出這是一個人。或者該說,曾經是人的東西。她在這具身體上摸到了許多不正常的缺陷,大概是少了條腿或是胳膊,連應該是雙眼的地方都空空如也,沒有留下任何一點東西。
伊哈德艾爾不是專業的醫生,沒有辦法判斷這個人死去多久,只能惋惜地起身,暗自記下了座標,決定等到回去之後通知其他人來替它收屍。她留下這具死去多時的人,繼續往前前進。
隨著她越發接近,她越能感覺到森林內的不對勁。儘管鎮南森林的林海內擁有怪異的磁場──也有人說這是野狼神的意志使然──讓任何科技裝備在這地區都會失效,導致不少旅人會在此處迷失,最後落得被生物或是尚未文明化的梵亞蒂族吃掉的下場;但她自小就在這片森林內生活,倒也沒有感受到如今的……
一股微弱的、細小的,就連伊哈德艾爾都懷疑著自己聽力的笑聲傳來。她沒有停下腳步,僅僅只是微皺起眉頭。隨著她越發前進,那笑聲就越漸加大。
……驚悚感?伊哈德艾爾不太清楚該如何去歸納讓此刻的自己起雞皮疙瘩的不適感,上一回她有這種感覺還是因緣下造訪陝崙峽谷的時候。即使那個地方在他們族內有著一個自古流傳下來,意為「天堂之橋」的名字:「那許」,但也鮮少有人會願意主動探訪如同黑洞一般的裂痕底部,也就導致人煙罕至的那座峽谷深處成為了暗元素聚集生長的大好地點。伊哈德艾爾此生只跟著伊蕾希去過一次,就給她留下了不淺的印象;而她此刻所行走的森林幾乎是她整個幼年都在晃蕩的森林,她可不敢說自己對這片森林已經到完全熟悉,但也有個七八成的認識──現在她可完全不記得曾經見過這麼陰森詭異的場景。
伊哈德艾爾掏出鋼球,幾顆球體在她的掌心碰撞著,發出琅琅聲。
所以,那峽谷還搬家了?伊哈德艾爾在心裡為自己的猜測嗤笑,難怪會出現這麼多骷髏兵。
思忖到一半,伊哈德艾爾稍稍放緩了向前的腳步,聽見有一陣與自己的步伐不符合的零碎踏步聲從背後傳來。她暗自擴大了生物磁場感測的範圍,確認了確實有超過兩個人自不同方向朝自己的位子前進。
伊哈德艾爾揮手,再度將翼刃甩出來,任其飄浮在自己身後做戰鬥準備。她看不到東西,但聽覺卻敏感得很。十二點鐘方向兩個,九點鐘方向三個……不像是不死生物,但是有誰會在這種地方成群結隊的出現?
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思考,伊哈德艾爾就感知到有某種金屬貫入自己的金屬鍵範圍內。她反射性地扯動磁力線,將那被攬入自己控制範圍內的金屬狠狠推回去,才緩下來感受著她方才那一瞬間掌握住的形狀。一把小刀,她心想,同時彈開另一次襲擊,這個則是銀劍。
透過電磁感測,她可以極大幅度的感應到敵人的行蹤──就好比如現在,伊哈德艾爾清楚地知道有人靠近自己的右臂,朝著她脆弱的脖頸揮下一刀。使用金屬製的物品跟我戰鬥是很不明智的選擇,不過這並不怪你。伊哈德艾爾從善如流、就像是提前預知到了武器行進軌跡一樣後撤,同時甩動早已被納入自己控制的金屬鋼球像拋擲壘球一般將其扔向另一邊靠近的敵人。
金屬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勢如破竹猛衝而去,那股衝勁只比方才以共振的方式擊發金屬球弱上一些,但也已經足夠牢牢鑲進人的體內;伊哈德艾爾動作沒停,聽見球體被嵌入敵人體內時對方所發出的悶哼聲,還有……
看起來不像是死人,伊哈德艾爾暗忖,但這個定論因為那觸感猶豫了。
伊哈德艾爾扯一扯鋼球,卻發現那鋼球像是被黏住一樣一動也不動。她面不改色,依舊以優雅的姿態躲避攻擊,在她身後飛舞的翼刃也隨著她的意念向著固定方向發射一發又一發的電磁炮。電磁炮轟飛一隻手、或者一條腿,不管是什麼,它們飛出去並撞到東西時所發出的啪噠聲絕對不正常。
在伊哈德艾爾閃躲的時候,她也聽見陣陣笑聲開始從森林各處、從四面八方傳來。她無暇顧及,也對這些鬧鬼般的跡象毫無興趣,只是一次又一次俐落的以金屬與翼刃的搭配將數名敵人牢牢釘在牆上;但是,隨著那笑聲像包圍她一樣的緩慢圍繞過來,她也感知到越來越多的敵人正在靠近。儘管她努力閃躲,但有好幾次,那帶著腐敗屍臭味的手掌差一點就要碰觸到她的手腕。
這樣下去不行……太浪費時間跟魔力了。
伊哈德艾爾扯開距離,閃躲間也拉出懸掛在胸口的項鍊,將那銀製八字型裝置捧在掌心。
伊蕾希在介紹它的時候是這麼對她說的:「這是『莫比烏斯環』。妳這麼博學多聞,肯定知道莫比烏斯是什麼吧?」
「無限大的創意來源?如果某個人站在一個巨大的莫比烏斯帶的表面上沿著他能看到的『路』一直走下去,他就永遠不會停下來。」
「一條永遠走不完的路,就像沒有其他的接點,只剩下妳腳下的那條莫比烏斯帶。」伊蕾希說,「這個東西概念也很類似。」
一回想起伊蕾希,伊哈德艾爾就忍不住露出微笑。直到今日,她還記得對方替她別上這項鍊的觸感。髮絲撓得她有點癢,但她並不排斥。伊哈德艾爾以指腹磨蹭兩下莫比烏斯環。隨後,一陣寧靜感以她為中心擴散而出。就像是一個透明的罩子在她身周迅速擴大、成形,化成一道半圓形的泡泡,將其包覆在裡面。
「將妳置於絕對隔絕的空間。」
ns 15.158.61.5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