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刺青 - 完

　　出乎意料，這個本該只有自己的世界卻不只她一個人。

　　伊哈德艾爾如同一名女王一般傲然屹立在空間內。她看不到東西，但是她感覺得到。笑聲並沒有因為莫比烏斯環的開啟而消失，反倒好奇地、親密地湊近了伊哈德艾爾的臉龐。

　　「她用了，她用了──她也一樣！」

　　笑聲仍未止息，但伊哈德艾爾聽見了類似孩童的嬉鬧玩笑聲，像是有無數孩童在她附近的半空中漂浮著、歡笑著，圍繞著她。她就是人群中心，也是話題的中心。

　　伊哈德艾爾挑起眉頭。「你們聽起來很篤定我會使用這條項鍊。」

　　「每個人都會想用！」那聲音立刻回道──伊哈德艾爾注意到，此時從那笑聲中脫穎而出的、作為領導一句完整話語的主聲線像是一名十五歲的少年。然而，即使有著複數的聲線，祂們依然歡快得像是在舉辦豐收祭典，「他們都想要一個逃避既有現實的管道！每個人都是！」

　　這確實引起了她的興趣。伊哈德艾爾沒有否認，「每個人都用了，跟我一樣的東西？」她只問。

　　「方法不同，但具體是一樣的，」現在聽起來像是一名莊嚴的大人了，「每個人都有對既有現實不滿意的時刻，他們都想逃避。妳也是，妳也逃避了。妳逃進了只有妳自己存在的孤獨的空間。」

　　「只有我存在的孤獨的空間，」伊哈德艾爾咀嚼著這番話，「你們在等待我自己進來？」

　　嘻嘻嘻──

　　「我們不能主動干涉活著的人，有堅定意志的人。」是一把可靠的女嗓，「但是不管是多麼獨立的人，都會有脆弱的時候。」

　　「有發現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另一個孩童補充，「看不見美好的天空，聽不見柔和的音樂！多麼令人難過？多麼令人扼腕？但是不論付出什麼代價，都無法完全地復原──或擁有。」

　　「妳也有這個問題！」那聲線又轉回一開始的少年，「妳不在意，但是妳知道眼睛給妳帶來的不便。妳的父親、妳的母親、妳的親人……他們都對妳無法繼承感到失望！」

　　伊哈德艾爾正要開口說什麼，那聲音就竄來她的右後方，在她耳邊輕笑，「妳也是。妳以為自己不在意，但是妳知道妳不該因為眼睛──因為這個天生的殘疾失去大展手腳的機會。」靈體──伊哈德艾爾決定這麼稱呼祂──又切換成那把女嗓，「妳逃跑了，逃出村子，逃開那些擅自壓在妳身上的期望與擅自的失望。」

　　「嘻嘻嘻──妳逃跑了！妳逃跑了！妳逃跑了！」

　　伊哈德艾爾太陽穴一跳一跳地抽痛著。那聲音沒有繼續高談闊論，而是在她身邊像是壞掉的回聲機一樣不停放送著同一句話。妳逃跑了。伊哈德艾爾卻心想，不，我沒有逃跑。我只是做了最合理的決定。做了一個文明的人會做的決定。

　　「嘻嘻，」那聲音就像是聽見了她的心聲一般，又晃晃蕩蕩來到她的手邊，「妳逃來了這裡。逃來我們身邊。妳以為妳沒有願望，其實妳有。妳以為自己滿足於現狀，但妳我都知道妳的內心深處無法接受妳沒有辦法看見愛人的臉；無法接受妳如此狼狽地離開故鄉……妳無法接受妳本該拿到的地位就因為一個小缺陷而失去。」

　　「她才不懂妳！她很正常，她有著妳渴望的漂亮的雙眼、廣闊的視野；不像妳，不論睜眼閉眼都只看得見一片漆黑！」

　　「妳以為妳習慣了？妳以為妳能忍受？」

　　「不，」那聲音開始狂妄的大笑，「妳終其一生都行走在沒有人會理解妳的路上，妳孤獨、內心深處在哭喊著自己不被理解，而妳還在欺騙自己。」

　　「欺騙自己有伙伴。欺騙自己已被理解。」

　　「但是到頭來，只有妳走在這條莫比烏斯環上。」

　　伊哈德艾爾閉上了雙眼。

※

　　她算什麼東西？不過就是一個混血雜種，還眼瞎！拿著跟咱們族裡一點兒也不相干的元素屬性，指不定是那個人類賤種在外面跟別人生的！

　　野狼神絕對不會容忍那種傢伙成為我們的族長！赫拉洛，你要是堅持，就會被我們摘下腦袋！

　　那麼我就想問你，一個瞎子是要怎麼領導一整族？她要怎麼跟雅斯塔（Yasta）爭奪泰哈爾之位？她連敵人怎麼出拳都看不見！

　　伊哈德艾爾呼出一口汙濁的氣，被無數過去壓碎的內心裡，浮現出另一道聲音。

　　那又有什麼關係？妳真的很想參與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嗎？那得有多不自由啊。

　　嘿嘿，妳瞧！就是因為這樣，妳才有機會離開那片森林，我才有機會遇到妳啊！

　　一個沒什麼用的位子，讓他們說去！當冒險者不好玩嗎？跟我在一起，不好嗎？

　　伊哈德艾爾微笑起來。如同往常一樣。

　　我敢說，這就是命運。命運讓我與妳相遇。

　　我們就像心臟與脈搏。

　　別再忘記我了。

※

　　空氣變了。霧氣散去，那壓在人心口的沉重感也一併消失。

　　沒錯，快滾，伊哈德艾爾不由得心想，你們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找到了我該去的地方。

　　「我算是懂了。」伊哈德艾爾說，「為什麼遇到這麼多不是人──至少不是活人的東西。」

　　伊哈德艾爾依然站在只有她自己的空間裡；那笑聲也依然存在，環繞著她打轉。

　　「妳懂了？」

　　「你這種人我見多了。透過扒開別人的傷口引誘他許下願望。你的確會實現他們的願望，但只不過是在夢裡實現吧？那些人最後只會變成外面的骷髏仔，或是還沒完全腐爛的屍體。他們已經沉眠在完美的夢境裡了。」

　　「怎麼？難道妳不喜歡嗎？妳不渴望嗎？成為族長的夢境？」

　　「嗯。」伊哈德艾爾冷靜地、平和地開口，讓笑聲一愣，「確實以前會這樣想。我是長女，也有足夠的力量治理那些野蠻人。我是高知識分子，由我來領導那些腦子只有打殺的未開化人種還算是便宜他們了。」

　　「啊？」

　　「事到如今，只能這麼說吧──他們沒有緣，我也沒很閒。」伊哈德艾爾冷笑兩聲，「我已經找到我想待著的位子了。政治、打架，或者是爭奪那種王的位子這種事情……你不了解我吧？我一點兒都沒有興趣。」

　　「我想待著的地方，只有那個人身邊。」伊蕾希，伊哈德艾爾在心中默念著這幾個音節，填補了她內心缺口的那個人。妳是我的脈搏，而我是妳的心臟。

　　妳為我而生，我因妳跳動。

　　「妳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她總有一天會──」

　　「妳不知道吧？畢竟妳也是擁有正常身體的人。不過，妳可以找時間試試。閉上眼睛，將注意力集中到觸覺上，回饋給神經的感覺會比往常要來得清晰。妳可以摸到那飄渺的霧，可以握住冰涼的雨。」伊哈德艾爾說，「還可以細細地、清楚地，用指腹觸摸別人，並在腦海描繪出五官。我可以更加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吐息，與唇瓣的溫暖。」

　　「妳在曬我恩愛嗎？」

　　伊哈德艾爾露出燦爛微笑。「不是妳先挑戰我們的感情的嗎？」

　　「真是惡劣──」那聲音似乎也知道無法突破她的心牆讓她許下願望，聲音也變得頹然了一些。祂飄了開來，聲音拉得老遠。「下次絕對找沒有家室的人。」

　　伊哈德艾爾懶得再跟這個精靈，或是其他的東西解釋些什麼。她雙手合十，指引著背上的翼刃。在她的指揮之下，八枚水晶彷彿各自化作磁鐵將彼此吸引過來，最終組合成了漂浮於半空中的砲管。

　　「最後再回答你一個問題吧。」伊哈德艾爾說，「我不是為了逃避而製造出這個空間的。就像是奔跑的時候需要助跑，運輸血液需要時間，這一招也需要一點……嗯，機會，來蓄力。」

　　伊哈德艾爾朝八枚水晶灌注大量魔力，使得其中心出現一道匯聚高濃度雷電而形成的超高壓電漿體。

　　「喔？」

　　「我沒有很喜歡破壞森林，那畢竟是我的家，也建立起一點感情了……不過，只是製造一點足以照亮陰暗處的陽光的話，我倒是不介意。」

　　伊哈德艾爾將掌心對準天空，彷彿要拉下雲朵。

　　「我不需要願望，精靈。」她說，「我的願望早就實現了。」

　　一道劃破厚重霧氣的、金色的光芒自地面發射而去，在天空留下一道流星般的痕跡。

　　像為天空刺下刺青。

　　嗶嗶嗶──

　　「小艾？妳離開那個怪到不行的森林了嗎？」

　　「這樣啊。所以，謎底是什麼？」

　　伊哈德艾爾沉默一下，微笑。

　　「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白日夢。」

　　通訊器裡，伊蕾希滔滔不絕地拋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伊哈德艾爾只是默默地聆聽著，並一個接一個乖乖回答。

　　就像脈搏跳動時，心臟所給予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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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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