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卿看著畫中人,又似在從畫中看那遠去的背影,眼神空蕩。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開始注意著這些凡人的過往,她有些厭惡離散,開始嚮往爛柯,替魂魄斟酒的手都變得遲鈍。
她開始猶疑,人若存了記憶,在新一段輪迴中,遺憾是否會少些?那些沒有遺忘過去,沒有幽火指路的人們,最終也只會迷失在追尋的漫漫長路上。時間太長久了,如浪潮將最初的痕跡沖刷,執念不再,而後消散。她惋惜,想追尋那已走遠的男子。
孟卿匆匆奔出門去,焦急的張望著四周,還欲去眺望已經消失的身影。風從竹林中拂來,撥亂額前的碎髮,她的視野被青絲掩蓋住朦朧,只能隱隱約約看見沙洲邊,那不知是隨著風抑或跟著浪擺動的扁舟。紅裳翩翩,卻再沒有初時那般毫無牽掛,如一縷清風般隨意。她在風中飄泊,看著憔悴又孤獨。
忽然腳邊滾來一團橘紅色的毛球,她低下頭看,原來是一隻赤狐狸,乖順的蹭著她的腳踝。牠享受的瞇著眼,蓬鬆的皮毛也在隨風顫動,不怕生,像個自來熟,非常愜意的在孟卿的腳邊躺下,翻起肚皮,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晃,一點讓路的意思也沒有。
看著狐狸愜意的模樣,孟卿有些茫然,雖然內心焦躁,但最初急切的衝動被這樣打斷,突然就提不起勁似的,像洩了氣的皮球,將所有的煩躁全化作堆積於深處的鬱悶。
她彎下身來,靜靜的看著狐狸,狐狸也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一雙眼如琥珀般透徹。他們四目相對著,孟卿總有一種想去撫摸毛絨的衝動,她忍了下來,兩手拖著下巴,繼續與狐狸對視。
過了片刻,那赤狐狸似是覺得有些無趣,打了個哈欠,又轉過頭去,耷拉著頭,重新瞇起了眼。孟卿起身,正準備轉身離去,腿間忽悠蹭過柔順的毛,那狐狸也起身,向她看了一眼,毛茸茸的尾巴遮住了身軀,不過轉瞬間,變成了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
那女子同樣著著紅衣,與孟卿相異的,那紅裳相比之下更為豔俗,髮冠繁雜華麗,再看孟卿那一身樸素的大氅,反倒有些脫俗的仙氣。
狐狸化成的女子睨了一眼孟卿,依舊是那純澈如同琥珀般淡金色的瞳眸,款步走來,盡顯妖嬈媚態。她走道孟卿跟前,掬了一禮,道:「孟婆大人,許久未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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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卿不認識她。
狐妖說,每過一個千季,忘川的看守者都會換一人。不論性別,這職位通稱孟婆。孟婆負責引渡執念未盡的亡魂飲下忘情酒,讓亡魂淡忘一切感情,好去投胎。
孟卿知曉這些。
「那你可知,為何每過一個千季年,忘川會換一人看守?」那狐妖拈著酒杯,不輕不重啜飲了一口,忘情酒對精怪和孟婆是無用的,她們兩人坐著對飲,而孟卿卻久久未再出聲。
狐妖見她不吭聲,也只是自顧自說道:「因為你同樣也是執念未盡的亡魂,只是你不知執念是何物罷了。」她慵懶的倚靠著桌案,眼神似乎也被這酒給熏陶得朦朧:「但是這酒啊,雖然會消除亡靈的情感與執念,但不是『消滅』亡靈的執念,而是將這些酸甜苦辣的情感與記憶,轉而盛載於孟婆身上。」
「從此以後,孟婆成了盛裝人類遺憾的容器,有朝一日當這容器再也容不下時,便到交接的時候了。」
孟卿靜靜聽著,手中的酒杯卻被她的手握得微微顫動,酒面上泛起漣漪,將兩人的面龐都模糊扭曲起來。她垂眸,指節早因為緊握而泛白,然而面上她仍是冷淡的,靜靜的道:「你怎會知道這些,莫非你曾經來過?」
那狐妖聽著這話,倒像是來了興致,她俯過身去,眼中滿是期待:「你好奇嗎?要不要我說與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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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狐妖還是一隻小小的赤狐狸。一年大雪,她貪玩迷了路,差點凍死在大雪中。
就在她奄奄一息時,一個背著籮筐的女孩看見了她,順帶將她裝進籃中,帶回去養傷。女孩是個未出師的鈴醫,那日原是要上山採藥草的,卻意外帶了隻狐狸回來,而讓師父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而後她就由那女孩養著,女孩給她取名赤纓,成日帶著她玩,時不時教她怎麼辨認草藥,「你看,這個葉緣皺皺巴巴的,叫做地膽草,有清熱解毒之效;那個形狀像手掌的,名叫艾草......」女孩興致勃勃的與她分享著,而赤纓歪著頭,似懂非懂的看著女孩津津樂道,心中也暖呼呼的。
可惜女孩命苦,及笄那年,女孩將赤纓藏在藥箱中,赤纓以為女孩要與她玩捉迷藏,乖巧的待到了夜晚,但當她鑽出藥箱時,周圍一片寂靜,不再有過去嘈雜的人聲迎接著她。藥谷遭人屠殺,赤纓趴在女孩的身邊,守了一日又一日,她以為女孩睡了,等著她醒來。直到遺體開始腐敗,散發著味道,赤纓嗷嗷叫喚,卻不再有什麼人答覆她,只剩山谷迴盪著哀戚的聲音。
她離開了藥谷,走了很久很久,她不知自己該去往哪裡,也不知盡頭是何處,她又像最初那樣,孤零零的一人。
但也許也正因如此,不知不覺間,已過百年。或許是那藥谷女孩的庇佑,又或許是她對人世的執念,她修成精怪,化身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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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還是沒有說,你為何會遇見孟婆?」孟卿放下酒盞,看著赤纓的臉龐,那些金光閃閃的髮飾在燭火倒映下熠熠生輝,精緻的面容倒顯得暗淡了幾分。她道:「既然是精怪,當也是無法隨意進入忘川的。」
赤纓又斜睨著看她一眼,有些戲謔道:「我可沒說我遇見的是孟婆。」
「那你遇見什麼?」孟卿不解。
赤纓緩緩道:「我遇見閻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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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成精怪的動物是非常稀少的。修成精怪有眾多原因,但唯一不變的,這些本該與萬物眾生相同靈魂,偏離了輪迴道,而代價便是無法轉世,僅有此長久的一生。
赤纓是幸運的,她有選擇成為精怪或輪迴轉世的機會。
那一夜,她在閻羅殿前,黑白無常立身左右,場面嚴厲而肅靜。
赤纓不知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她那時的面容已與現在有幾分相似,但更為稚氣些,琥珀色的眼睛一直是她最引人注目的特徵,清澈而透亮。
「你修練成精,卻非是因自己的意願。」閻羅高坐廳堂,睥睨著眾人,「你的境遇有些特別,在世間有凡人對你執念頗深,而死後三魂中一魂附於你身,她的執念也助你修成精怪。」
「修成精怪是有代價的,若你不想成妖,黑白無常會將那一縷魂銷毀。自此你會經歷生老病死,那人將無法聚齊三魂七魄,一生無法輪迴。而若你修成精怪,你將會帶著那縷魂魄經歷凡塵苦厄,直到執念散去,而你也會跟著消散。」
她有兩個選擇,自己輪迴逍遙,而那執念會墮去,不復存在;抑或成為精怪,永世不朽,卻也再無法得生。
而最終,她重新步入凡塵,繼續渺渺無邊的遊盪。
她曾經問過閻羅:「我能否知曉那一縷魂原主的樣貌?這樣能找回失主,我也好將魂歸還。」閻羅只是搖頭,道:「人的每一世輪迴樣貌不盡相同,我亦無法得知她的樣貌,但若你對她足夠熟悉,那麼還是能從一些特徵中找出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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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到她了?」孟卿問道。
「找到,也不算找到。」赤纓回答,眼神有些淡然。
「我將這一縷魂凝成晶,帶著她走遍天涯海角,我曾遇過薄情郎,也見過重情義之人,我曾為娼妓,也做過妃,有時看過太多凡塵瑣事,好像許多事情都沒有原本重要了。」她靜靜的,沒有一絲波瀾:「初始時會覺得這凡間險惡,或盡是愁苦,但我找不著主人,我只能無邊無境的活著,帶著她的魂,看遍世間,踏過每一寸土地。我也曾怨過她,嘗盡這世間愁苦有什麼好,倒不如不走這一遭。」
「但久了,也就習慣了。不,不應說習慣。而是在不斷回味過去時,也發覺不盡然是苦悶。人世間來來去去,生是孑然,死亦同。苦的是今生非事事順遂,甜的亦也是今生非事事順遂。經歷過失意悵然,才能體悟平凡日子的美。一輩子的酸甜苦辣,都是比較而來的。而最幸的,是魂魄還有重新來過的機會,經過輪迴,忘卻過去,再次體驗人間色彩,酸甜苦辣。」
赤纓的眸子直勾勾的看著孟卿,那眼中似是疼惜、又似愛憐:「直到這裡時,我才知我的使命為何物。閻羅騙了我,但他也讓最初那隻茫然無措的狐狸,找到了存在於世的意義。」
她取下髮上最精美的一隻髮釵,交在孟卿手中,那隻髮釵上鑲嵌著一個碧綠色的水晶,用金線鍍出一片片綠葉,雖是死物,卻彷若生機蓬勃。
「好久不見,我的主人。」
堆不起我真的來不及寫完......
明天會嘗試兩更,真的不行就後天吧這幾天沒有補習會盡力完成的(撲地跪倒感謝觀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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