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暉十八年,正月十五日,冬夜,夢澤館。
先在全臉撲上一層珍珠白的妝粉,兩頰再用淡粉色的胭脂增添氣色,最後,嘴唇塗上朱紅色的口脂。
我原本以為我的妝容只需要這樣就夠了,但負責為我打扮的這兩位娼人顯然不這麼認為,因為我能感受到他們還在我的眼皮上作畫。
「好了!可以睜開眼睛了!」我聽見翠兒興奮地說道,她的口氣聽上去對成品相當滿意,我猜她很期待看到我的反應,而我也不想讓朋友失望。
我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鏡子,便立刻確信鏡中映出的是別人的臉孔,她錯愕地睜大金色雙眼,皮膚潔白無瑕,雙頰自然透紅,嘴唇則是粉嫩的櫻花色,不過,眼尾卻畫有幾朵小小的紅梅,花蕊還是用金色畫的,為她的妝容做較顯眼的點綴,雖然頭髮還是顯眼又嚇人的血紅色,髮型也沒有特別設計,卻在耳下用兩個精緻的白梅造型的髮飾綁雙馬尾。
「……誰啊?」我這問題完全是真心的,結果,分別站在我兩旁的翠兒和蘭蘭立刻發出爆笑,我知道他們是在笑我蠢,但畢竟他們是我唯二的朋友,所以只要他們開心就好。
「這是妳本人喔!寒兒!」蘭蘭說道。
「幸好妳本來就長得很漂亮了,所以我們不用花太多功夫幫你上妝。」翠兒抱著我說道。
「才怪,你們不是化了很久嗎?」我問道,我不相信翠兒的稱讚。
「胡說!我們才花不到半個時辰就幫妳上好妝了!其他人可還要更久呢!」翠兒有點生氣地說道。
反正一定是胭脂的品質比較好的緣故吧,翠兒和蘭蘭之所以會覺得我長得漂亮,是因為他們是我朋友,他們不想傷我的心才說善意的謊言,哪像爹娘……只有他們才會對我說實話——令我不想接受的實話,但自從我產下「龍胎」後,爹娘對我的關心與呵護越加明顯。
所謂的龍胎,是一種看上去像圓形水晶的卵,表面上附有一層黏液,這是龍王後裔的共有特徵,我們煦之國四面環海,在東西南北四座海上,都各有一個龍王守護著,祂們在人界也都有著後裔,東海龍王的後裔是九曜族,也就是皇族,西海龍王的是清颸族、南海龍王的是焱梅族、北海龍王的則是碧落族,他們也是煦之國最具權勢與財富的四大家族,而各族也分別擁有「馭水術」、「馭風術」、「馭火術」、「馭冰術」,這些特殊術式通稱為「馭術」,但並不是每個族人都能使用,通常要視年滿十二歲後能否產下「龍胎」而定。
我的爹娘因為天生不會馭術,在小時候就被趕出家族,後來被人口販子賣給了這間叫「夢澤館」的青樓,過沒幾年後他們便生下了我,將我取名為「敖寒英」,我也就這樣在夢澤館中長大了。
沒錯,我明明是南海龍王的後裔、焱梅族之人,卻因為父母的關係,而注定一輩子要在青樓當妓女,如果我的父母沒被趕出家族,那我現在或許能成為禁軍的一員,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為煦之國剷除奸邪的叛軍。
但當我以為自己將與父母一樣,只能一輩子當個最下流的貴族時,結果卻在十二歲那年產下了龍胎,幸好當時是在沒人的茅廁裡生的,我立刻將這事告訴爹娘,我當然也只敢告訴他們,而他們當時的表情,就像這輩子從沒看過那麼多錢一樣,那令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因為爹娘從來沒那麼高興過,他們也從那之後就特別關心、呵護我。
「我們快起來披上鞁帛吧,寒兒。」蘭蘭邊拉著我的手邊說道,他將我的身體轉向他,用手捧起我的雙馬尾。
翠兒站在我背後幫我披上鞁帛後,又立刻來到我面前,與蘭蘭一起盯著我。
「你們在臉紅什麼啊?」我歪著頭問道,我對他們的反應真的甚為不解。
「妳快看鏡子啊!」他們倆突然激動地將我的身體轉向鏡子,這是要嚇死誰啊?!
我仔細打量鏡中這個人的服裝,她上半身穿著透膚的白色大袖對襟紗羅衫,衫上繡有幾朵橘紅色的焱梅,下半身則是搭配黑色齊胸裙,裙上則繡有一隻展翅的白色烏鴉,最後再搭配一件深紅色的鞁帛。
嗯……就算穿上再華麗的衣服,這女的還是很醜,但不得不承認,在這間面積只比茅廁大不了多少、牆面水痕遍佈,家具又破零二落的寢室內,她的這身打扮確實是個顯眼又荒唐的存在。
「寒兒!讓我嫁給你吧!」蘭蘭不知為何突然抱著我激動大喊。
「蛤?你應該說『娶』吧?」我下意識地回蘭蘭道。
「因為人家不想當男生嘛…..妳又不是不知道。」蘭蘭邊說道,邊慢慢鬆開抱著我的手。
糟了……蘭蘭好像有點傷心,怎麼辦?我不想讓他討厭我。
「蘭蘭!你怎麼在這鬼混?!牧大人的龍葉茶你準備了嗎?!」聽到門外突然傳來鬱婆的怒吼,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氣,身體莫名顫抖了起來,內心有如被掛上木偶絲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任憑恐懼踐踏,因為站在門外的那個人影,正是夢澤館的老闆娘。
坦白說,我們對鬱婆的恐懼,好似是從出生起就被惡鬼深深烙下的,在這個夢澤館工作,我們在乎的從來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鬱婆對我們的看法。
「我我我……我馬上去泡!」蘭蘭一說完馬上衝出門外,他像隻顫慄的木偶,因恐懼而說著自己不想說的話,做著自己不想做的事,在他關起門的那瞬間,一道絕望的巴掌聲乍響,彷彿像鬱婆在警告我們:「沒有我的允許,你們也不準苦中作樂。」
鬱婆和蘭蘭的身影離開後,站在我身旁的翠兒緩緩抱住我,我也伸手抱了回去,我們就像在心裡彼此安慰互道:「蘭蘭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我們什麼都沒為蘭蘭做,沒衝上去保護他或替他說話,就只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但我們絕非自願承受這一切,而是我們沒有力量反抗,所以錯不在我們。
待鬱婆和蘭蘭離開後,我與翠兒緩緩分開,她輕輕抓著我的手,望著我的雙眼說道:「妳今天真的很漂亮,我聽說那位叫牧羊的大人很有錢,或許他會願意買下妳。」
今晚我將要第一次接客,我會獨自面對身型比我壯碩兩倍以上的男性,在比較高級的青樓中,通常不會讓才十六歲的女孩接客,而是等到滿二十歲才開始,但夢澤館的營業額,並沒多到有心思去顧慮年幼妓女的感受。
而看來翠兒正試著讓我相信還有希望——逃離這煉獄的希望。
我慢慢離開翠兒的懷抱,直視著她說道:「他不會想買下我的,因為我的下體會被他弄的四分五裂,之後鬱婆就會派我去服侍癖好怪異的客人。」
翠兒聽到我這番掃興的話後,也沒再回我什麼,但她卻失望地垂下頭,還把我的手抓的更緊,她是因為被我潑冷水而生氣嗎?還是擔心我的身體等等會被客人弄傷?
「翠兒,我該走了。」我說道。
翠兒瞬間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的雙眼,我知道她不想讓我離開,但她還是慢慢鬆開我的雙手,很慢……很慢地。
「小心點。」翠兒皺緊眉頭說道。
我點了點頭,旋即轉身朝門口走去,不過在我正準備拉開門時,腦中突然浮現出翠兒和蘭蘭憂愁的臉,他們看不到未來,根本不知道為何要一輩子被關在這破爛的鳥籠裡,卻還得假裝很有希望地活下去。
「翠兒,如果……如果我真的被那個叫牧羊的給買下了,那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妳跟蘭蘭離開這裡。」我雖然這麼說道,但馬上就後悔了,我憑什麼給他們不切實際的幻想?
「真的嗎?妳要說服牧羊大人也買下我和蘭蘭嗎?」翠兒問道,語氣聽上去充滿了天真與期待。
「若能如此當然最好,若不行的話……」我該繼續說下去嗎?對我們來說,這種話一旦說出去就無法挽回了。
「寒兒?」翠兒說道,她在等我的答案。
我不想管那麼多了,反正我也不可能被買下,我迅速跑回翠兒面前,從正面抱住她,雙唇靠近她耳邊輕聲呢喃道:「若不行的話,我就回來殺了鬱婆吧。」
我不敢等翠兒的回答,也不敢看她的表情,馬上離開了寢室,我在狹窄又陰鬱的迴廊疾步走著,沒時間思考前方等待我的究 竟是什麼,現在我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我會不會等等就先被那個牧羊給玩死了?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IJN1mMLY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