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無情 - 第三章　白天和黑夜的雙面人（１）

要認清一個人，

得看看對方的日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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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能無時無刻假裝別人，

你或會驚覺，

天使與惡魔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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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的工作是服務性行業，不想讓小朋友看到一個血流披面包着頭的哥哥，給他們留下童年陰影，我只得向經理請兩天病假。

母親出街上班，弟弟薪水也上學去了。我上網上了三個小時，終於耐不住沉悶，戴了一頂cap帽，小心翼翼掩蓋著頭上的紗布，走出了家門。

我想去附近的戲院看一場平價早場，手機卻響起了，來電顯示是賈太太的電話號碼，我的心情跌到谷底，不知該如何告訴她我準備辜負她所托。

我只好任由電話響到掛線為止。我心裡很內疚。其實我心知肚明，就算今天逃避了，我又可以避到幾時？

我忽然沒有了看戲的心情，只想找個人談談，但願可以給我一點意見。

給一個女子爆樽夜繽紛的事，我當然不想讓紀文知道，深怕她為我擔憂，她一個不小心幫我覆桌就ＧＧ了！我想到的可傾訴對象，就只有我中學時代的幾個同學：卓志遠、梁日照、學聯、乾坤……我們這幾個男生比較談得來。

我考慮了十分鐘，最後致電給梁日照。

我不想給他傳簡訊，怕他永遠已讀不回。在只有詐騙集團才會致電找你的今天，我還是選擇了直接打電話給他，若然梁日照兩次三次也不接聽，我至少也知道一件事：我大概應該去找另一個朋友了。

我故意用停止示號的方式打給梁日照，他很快便接聽了電話，我壓低聲音說自己是中三時借過二十元給他買《天下畫集》的神秘同學，他的聲音馬上精神百倍，「薪火，兩年沒聯絡了，這麼遲才找我，找死？」

「你現在是當紅大作家啊，怕你貴人事忙啊！」

「有哪個香港人不忙啊！我還不是打份工，錢也賺不多，徒有虛名！」他主動說：「出來聚一下，有空嗎？」

在一群舊同學中，除了打籃球打到名字響噹噹的卓志遠，就數這位梁大哥最有成就了。梁日照由十三歲起已開始出小說，這兩年作品賣得火熱，我真怕他會恃寵生驕，但看來，他有那種令人輕鬆相處的親和力。

由於梁日照是文化人，我不敢約他去地踎茶餐廳，約在咖啡室見面。

我們各自捧著一杯大杯裝的Mocha，在往後的半小時內，我將賈賀的事件向他細述一遍。然後，我問了他令我失眠了整個晚上的問題：

「我該放棄，還是繼續？」

「這不是重點吧。」梁日照用兩手捧著咖啡杯說：「問題是，你何時可正式脫離這種逃避的生活。」

他看著一臉迷惘的我，說白一點：「因為，無論你放棄或繼續，也在逃避著另一方。」

我苦笑問：「我該怎辦？」

「親自完結它。」

「親自完結它？」

梁日照直視著我，「當然啊。只有親自結束了它，你才能置身事外。」

「我不明白。」

「首先想想，在整件事情上，你的身分是甚麼？」他瞇一下眼，才說了下去：「認清你的身分，再解除那個身分的職務，整件事情便與你無關了。」

「我……還是不明白。」我嘆口氣，我的理解能力太低了嗎。

「你會明白的。」梁日照說得很玄：「到某個時候，你自然會和我的話發生感應。」

「希望吧。」我又忍不住問：「假如－－我只是來一個假設－－假如我希望把賈賀教好，這是否太妄想了？她是否已無可救藥了呢？」

梁日照搖頭笑笑，「看起來，你對賈賀的主觀印象，已把她納入『壞死了的細胞』那一類，永不超生了吧？」

我靜默了，也等於間接默認了他的話。

他見我不說話，說下去：「你見過她幾多次？一生人兩次，對嗎？加起來總共有幾多分鐘？三或五分鐘？你認識她夠深了嗎？她給你的第一印象不好，你就打算放棄以後認識她的機會，她也失去了為自己平反的機會了。」

然後，梁日照放下咖啡杯，直視著我，「你，其實一直沒有看清你的對手。」

我很慚愧，他每句話也說到我心坎去，我不得不老實說：「我想，我只是怕死！」

梁日照微笑不回應，他打開紙杯的膠蓋，讓半透明的煙釋放出來。

我情不自禁的抓抓cap帽，紗布下那個給縫了八針的傷口，會不會留下永久的疤痕呢？我也不知是解釋、抑或是掩飾的說：「那個爆樽的畫面，對我來說也太震撼了！」

「但那畢竟不是賈賀做的，對吧？」

我用力點了一下頭，他說得對。

「去看看白天的賈賀吧。」梁日照看著冒煙的咖啡，慢慢地說：「有很多人，白天和黑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他這句話，深深打進我的心坎。

梁日照：「況且，黑夜總會令人加倍炫耀及保護自己。你不是說她們在香港頂流的名校就讀的嗎？我怎也不會相信三人勇敢得戴個五顏六色的假髮回校。讓我再猜下去，受制於嚴厲的校規，我猜她們甚至不敢不用橡皮圈紥起長髮吧？所以，我的建議是，去看看大白天那個正常的賈賀，你有可能重拾戰意。」

我只覺茅塞頓開，連連點頭。

「有些事，在生命中是避不過的。」梁日照直視我，「你也最好把它當作上天給你的期終大考，你躲不了多久的，終須要跟它來個正面對決。」

「譬如賈賀那件事。」我明白過來，用力一點頭。「賈慧是因，賈賀是果。」

「十五年前，就已注定了你要面對今天。」

我還是難過：「我以為自己再見賈賀時……她是個活潑可愛的女生！」

「但賈賀還是賈賀，對不對？」

我呆呆地點頭。

「假如，十五年前，你只能對賈慧愛莫能助。」梁日照一字一字地說：「十五年後，面對賈賀，你無法說出同樣的話了。」

我怔住了，心酸不已，梁日照將我的心事一語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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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一根刺硬生生拔出來，真的很痛……更何況，那是一根心裡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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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時份，我按着賈太太給我的資料，去到九龍塘區的女校，想看看賈賀穿校服的樣子。

來到學校門外，學生還沒下課，校門前已擠得水洩不通，站滿了菲傭和接孫女放學的老人家，馬路旁更像舉行超級名車展，坐在車裡的是不斷玩手機的闊太或女強人，場面浩蕩。

親眼目睹這所拔尖女校的排場，不難想像她們的家庭背景－－父母都是有名有利的權貴。從學校門外氣派高聳的紅磚牆來看，校內每位女生也會培育成有教養的淑女，是常識吧。

放學鐘聲響起，學校大閘打開，率先跑出是小學部的女生，一大羣身高不到我腰際的小女生跑出來，菲傭親切地接過小主人遞來的書包，那些幼嫩的女孩用流俐的英語跟她們談笑，蹦跳著離開。

我忽然想起了，當年的賈慧，也是就讀這家女校。看著一眾小女生，想到賈慧穿著校服的模樣，我的心一陣痛。

躲在一群穿著花俏的菲傭後面，窺探著學校大閘內的境況，突然聽到遠處有一把女聲高嚷：「Mizuki！藍雁！等等我！」是雪漫充滿幼氣的聲音。

我急忙把身子壓低，讓那些瘦小的菲傭做我的活人盾。我在人頭和人頭之間引頸張望，想看看賈賀她們在哪裡，卻看不到紅、白、藍三色「地標」似的假髮！

我想起梁日照的話，這間是超級名校，又怎會走出一堆芝麻街人物！我開始相信了，排除了五顏六色的頭髮，在走出校門的一群一群『正常』女生裡搜索，眼尾瞥見三名女生正與一個穿花裙的年輕女老師並肩而行，我不以為意，繼續把目光移去別處搜尋，然後，我驀然呆住了，像看恐怖片般轉回剛才的方向，簡直難以置信！

與老師談笑同行的，正是賈賀她們三人！

我竟有一刻懷疑，這三個是不是複製人？跟紅白藍的形象完全沾不上邊，沒有了誇張濃妝的賈賀、雪漫和藍雁，頭髮都是黑烏烏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更映出了一圈金輪。

梁日照不愧是寫故事的，給他說中了！

我眼前的賈賀，架着金絲眼鏡，頭髮束成辮子，油亮地掛在頸後。她的校服裙雪白而貼服，給予別人她是被家人照顧良好、自我修養也優秀的好女孩的印象。她手捧著課本，跟老師輕鬆地談笑，眼神中全然沒有晚上那份暴戾。

如果，我第一次見她就是如此模樣，我會喜歡她的。

這是另一個版本的賈賀。

我心裡默默地傻想，長大後的賈慧，一定就是這樣吧！

生於漫天風雪的雪漫，是三人中最熱情的一個，她興高采烈的挽着老師的手臂，滔滔不絕說話，不時大動作的笑著跳着。相對來說，短髮的藍雁沉默的跟在三人身邊，單眼皮的小眼睛仍是透着一股冷漠，並不多言。

我嘴巴張得老大，一如瞧見沒化妝的女星的真面目般駭然，再也弄不清哪個才是她們真正的面貌。

是日間清秀爽朗的女生，還是晚上陰森莫測的MK妹？

走到校門，三人跟老師道別，背向我離開。我整個人清醒過來，拉起灰色運動風褸的衣領，把cap帽盡量往下拉，簡直像香港版的『福爾摸屍』，吊在三人身後。

我不知下一步該怎做，只能見步行步。我也不知自己跟蹤她們，希望得到甚麼。我既不是義工，也沒受過輔導離家少女的專業訓練，隨時會碰一鼻子灰。

但是，正如梁日照所說，我必須認清我的對手。

三人走了約十分鐘路程，到了連接著九龍塘港鐵站的又一城商場，進入了面著溜冰場的餐廳，一邊享用著三文治凍檸茶，一邊做起功課來。

我坐在溜冰場高一層的觀眾席，俯視她們的一舉一動，感覺太不可思議了。我終於知道，做戲就要做全套，只要她們每天穿著整齊校服、交足功課、品行優良、跟老師關係良好，校方又怎會懷疑她們晚上會變臉的呢？

不用半小時，三人便已完成所有功課。離開餐廳後，她們走到商場內的投幣儲物櫃，從裡面拿出一袋袋的衣服。

這些儲物櫃，我跟紀文去澳門自由行時也租用過，數十元便可租上一整天，投幣後電腦會給你記有密碼的收據，租用者用密碼就可開關櫃門，暫存很多重死人的行李。

她們每人拿著一袋衣服，走進女洗手間。我大可想像，三人變身的時間到了！

我走進附近的肯德基，隔着玻璃望着女洗手間的門口，半小時後，三個戴著紅、白、藍假髮，化了閃亮美妝身的慘綠少女走了出來。

賈賀的眼鏡不見了，一頭紅髮，紅紫色的眼影，穿上了很搶眼的紅色長裙。而藍雁和雪漫，分別用藍色和白色做主調，貫徹著各自的性格。

就算我是她們的老師或同學，在街上擦身而過，恐怕也無法輕易認出她們。

我終於相信，人不必患精神分裂，也可以是雙面人。

三人把校服拿到一家乾衣店，然後把書包和作業等統統鎖進儲物櫃內。然後走出又一城，天色開始灰暗下來，她們乘上一輛計程車便離開。

我目送著車尾，心想不用跟下去了。

走進便利店，買了大杯裝的思樂冰，深深吸了兩口，頃刻冰凍到頭疼，卻無法淋熄我腦裡天花亂墜的衝擊。

我的生命裡本來就存在著賈慧，既然三分一的我正為她而生存，那麼，我也該負起她身為姐姐的責任。

我沒有懷疑的是，賈慧一定會把賈賀帶回家。

－－這表示，我也必須把賈賀帶回家！

我是這樣正式的、堅決的告訴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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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再見她，還是隱隱約約想再見妳？我到這一刻仍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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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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