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我認識那傢伙以來,他就掛著那副燦爛到讓人噁心的笑容。會用這麼激烈的詞語來形容自然有我的道理。
跟他個性一樣圓滑的腮幫子很是配合他的溫和笑容,有如蓬鬆雲朵般的卡通圖案棉花糖,看著就是純淨無瑕的喜悅。初看讓人快活、平心靜氣,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太多不自然的地方。
他沒有什麼主見,只懂得聽從別人的指令,被當奴僕使喚是家常便飯,吃了悶虧也不懂反擊;雖然很有禮貌,但他其實不太懂得待人接物,那張不分場合的燦笑正是如此。有時不小心觸怒了別人,面對此類麻煩只一味懂得傻笑,結果對方以為他有意挑釁,輕則絕交重則動手。
無論被怎麼對待,他都用同等的笑容回應,然而如此善良的他還是招來了苦果。
那起事件要從上個月說起。他又被班上那些難纏的惡霸們纏上,原因無非是他的非主流審美長相,只懂得拍馬屁的行徑、又或者他純粹是個不會還手的沙包,迎來了如冰雹般的拳打腳踢。附近熱心的同學們趕緊上前勸架制止,唯有那個受害者活像具稻草人,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
他身上滿是傷痕與泥沙,臉頰瘀青,滲血的嘴角卻還是上揚的。就是那張笑臉,弔詭的反應嚇壞了在場的所有人。
幸運的是,從那之後就沒有人敢去欺負他了。不幸的是,他從此成為了班上的隱形人。儘管本人看起來毫不在乎就是了,他的笑靨盛放依舊,像是朵枯萎凋零、卻還是佯裝盛放的向日葵,呆呆凝望著那顆不見蹤影的輝日。
命運總是造化弄人。英文會話課的分組突然要求兩人一組。做為班級中食物鏈的底層,我毫無懸念的被迫跟他分在同組。
看著他瞇著一條線的鳳眼,我屏住呼吸,走進只有他存在的園地,那裏早已是一片荒蕪。然而他的招呼聲還是像往常一般溫和。
「你好啊,同學。今天過得如何?」
有禮到讓人寒毛直豎。我反射性地縮了身,試圖跟他拉開距離。
「別跟我裝熟好嗎,很噁心......」反射性的吐出這句話,正當我驚覺自己又說錯話時,我看向了他。他的表情卻沒掀起什麼波瀾,該說是預料之中嗎?
「抱歉啦,委屈你跟我同組。」他聳聳肩,隨後低下頭看向課本,說,「我們還是快點解決吧,會話練習。」
我聞言倒也鬆了口氣。這傢伙本不是個正常人,才能夠忍受我這張垃圾場找來的臭嘴巴,甚至在那之後還能像沒事一樣跟我對話。
心不在焉的翻了翻課本,無意間看到了每日諺語中的"Speech is silver, silence is golden."
言語是銀,沉默是金。言多必失,多言必敗......。真是應景的一句話,我都懷疑編者是不是故意為之了。
「那個同學,這句是什麼意思啊?我看不懂。」那傢伙指向我正在看的諺語,困惑的笑了笑。
「言語是銀,沉默是金啊,這個只要直接翻譯就懂的。」心想我差點又要犯賤多嘴,我也按照這句話而行動,趕緊閉上嘴。
「是嗎,原來是這樣。」他把我剛才講的振筆疾書記在他的本子上,又說,「你的英文真的很不錯呢。」
「別沒來由地誇讚別人,很矯情。」
我現在真的很想打自己幾個耳光,看來這輩子我是跟「委婉」這二字無緣了。
「早就看那傢伙不爽了,肚子裡有點墨水就以為自己很厲害了?」
「優等生又怎麼樣?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也白搭啊?」
「真不懂他幹嘛這樣跟別人交流,好好說話很難嗎?」
這個班裡給我的評價,大抵都是如此。
雖然很想反駁,但是細細回想自己的一言一行,可不是一句「心直口快」就能開脫的。我也深知自己沒有粉飾言語的能力,原來當一個誠實的傢伙也是處處吃虧的。
但我問心無愧,如果我吐出有違本心的話語,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既然我跟那些聽不得事實的傢伙合不來,我自己一個人總行了吧?
如果只懂得沉默,就只能淪為別人的玩物而已不是嗎?被別人隨意欺弄,踐踏自尊。雖然我現在的處境也差不多糟糕就是了。
還是說人本來就不該隨意表達內心的真正想法呢?就跟眼前這個只會笑的傻子一樣,附和別人,也負荷別人,或許會比較輕鬆?
但那都是之後才要煩惱的課題了。眼前的困境是,自從我跟那傢伙同組過後,這份孽緣彷彿是被強制牽線似的斬也斬不盡。就好比說現在我正犧牲著寶貴的午休時間,依照班導的旨意幫這貨補他的英文。完全不理解他現在這個成績是怎麼安然度過前面幾個年頭的?
「'struggle'......這個是什麼意思呢?」這個單字不知道已經說過幾萬遍了,他還擺出這種笑容提問,無辜的讓人想strangle他。
也許這是上天給的挑戰也說不定。考驗我的耐心,磨掉我的銳氣,又或者是相反過來,看我什麼時候會發瘋。
「抱歉啦,害你沒辦法睡覺......」
「你給我安靜寫題目,再道歉只會讓我更火大。」
話是這麼說,再不情願都還是得當他的免費家教。他資質不算好,但至少還挺聽話的。光是這一點就比班上那些愛搞事的臭東西來的好多了。
事實上,我也是跟他接觸過後,才漸漸發現他不自然的地方不僅體現在他的笑容上。
他勤著作筆記,認真聽課,學習成效卻始終墊底,在留級邊緣掙扎;他坐下的儀態、咬字的幅度、握筆的姿勢,都端正的有點過分;他長袖底下若隱若現的殷紅痕跡。
儘管如此,他的眉角總是恣意的舒展,憂慮跟他似乎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他是怎麼做到的?面對同儕和課業的壓力,他為什麼還能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模樣?
不幸的是,我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別再笑了!你這個噁心的變態!」
那一次的霸凌比往常都還要嚴重。動手的惡霸毫不留情的把那傢伙推到牆上,整個額頭撞到腫起,甚至還被磁磚刮出傷痕來。要不是我恰巧經過,趕緊通報老師,不知道他還會遭受到什麼樣的毒打。
響徹整個穿堂的吆喝聲引起了不少同學的注意,很多同學都駐足想一探究竟。大家也都親眼目睹了他傷痕累累的一抹微笑,在驚恐中私語不斷。
被帶到保健室的他靜靜地給護士擦藥,一聲悶哼都不響。依他的個性,如果別人不先開口,他肯定又會把這些痛楚吞到自己肚子裡吧。
「那些傢伙又來找你麻煩了嗎?」
他似有似無的點了點頭。
「這群破腦......只懂欺負弱小,實在可惡!」
「沒關係啦,畢竟都是我不好,是我這張臉太礙事了......。」
聽到他這樣說,我一股無名火又燃起,忍不住又砲轟:
「你為什麼還在幫他們說話啊?你就是這樣才會白白遭別人打!難道你都不會覺得不甘心嗎?」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啊。」他低語著,「每次都是這樣,只要笑著就沒有好事。」
「那你就別笑了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大吼,也許是替他出氣,又或者是在氣他都不懂得如何捍衛自己的尊嚴,「憑什麼......憑什麼你要當這些人的小丑啊?」
他抬起頭,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保持上揚的嘴角歪斜著,唇瓣抽動著泣訴,「誰會想要在這種時候還笑著呢?但是我做不到。」
那是我看過最醜陋,卻又最刻骨銘心的笑容。
「其實我很羨慕你的,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帥氣又勇敢地做自己。哪像我,做了自己卻只有死路一條呢?」
「我也有想過自己不再笑的話,那些加在我身上重擔也許能放輕一些。但我到那時才驚覺,自己已經忘記怎麼放下笑容了。因為我打從有記憶以來就是掛著這副表情啊,我什麼都不會,唯一擅長的就只有笑而已。」
「還記得以前,每個人都還在稱讚你的笑很有渲染力,能夠帶動周圍的氣氛,是大家的開心果。誰知道到了最後,別人卻用同樣的理由來厭惡你。」
「我被騙了一輩子。什麼一笑解千愁嘛,早該知道那是騙小孩子的把戲了。但仔細想想,我應該從來都沒有長大過吧。」
我無言以對。這或許是我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愧疚、憤慨、傷感,全都哽在喉頭無法表露。
「我不想笑,誰來教我怎麼樣才能不笑,我不想笑,誰來教我怎麼樣才能不笑......」
他自顧自的講著講著,漸漸地聲音漸弱下去,埋葬在他瘡痍的手心之中。
最終我沒有跟他一起走出那間保健室。
因為那次事件,那傢伙最終還是轉學了,自此之後我也沒再聽過他的消息。然而他當時的一言一語像是復讀機一般不停地在我的腦海中循環往復著。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陷入絕望,但我卻見死不救。
要是我那時勇敢一些,果斷地對他伸出援手,或是有同理心一些,多站在他的角度想想,不求解決現狀,至少能夠幫他排解一些痛苦吧?現在後悔都已經是沒有用了,只不過是給自己安慰罷了。
都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不知道他現在能不能拋棄笑容,燦爛地活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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