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環繞在奴僕之間低沉的氣氛並沒有隨忘懷一同離去,反倒在大夫的一句話下更加沉重了幾分。
「少爺是否可容老夫診治一下面傷?」思索片刻,大夫如是道。
「無妨——」君漠然一如平靜,頃刻語氣卻是一轉,甚是自嘲的幽默:「只是晚輩原還想留前輩一同共進晚膳,怕是一會兒前輩不能盡興了。」
「醫者父母心,醫者父母心啊!老夫要能為少爺病情有助,犧牲一兩餐又算什麼!」低沉的笑聲迴盪,老大夫手上也沒閒著,從醫箱裡翻找出了把小剪刀。
「晚輩就先謝過了。」房裡多了些窸窣的雜音,君漠然病後視力雖然受損了不少,聽力卻像互補似的敏感許多,使他依然能「看」的見,卻也讓君漠然倍感嘲諷——那是布料輕拂過空氣的聲音。
君漠然目所能及有限,這事在這別莊裡並不是什麼秘密,而見過他「真容」的人所遇慘況更不是只有一例——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就算寐了也是夢魘。奴僕們畏懼君漠然的怒火,但更怕精神上的摧殘,膽小的都默默轉了身,能撐的也是撇開了頭。大夫餘光瞥見這景況也不好喚人上前協助,只好自己動手,拆繃帶雖不是件技藝高超的活,但小心謹慎卻是一定要的,少了人幫忙,這小活兒也是耗了好些時候。
忘懷與如瑜也不敢耽擱,在忘懷的幫助下,如瑜深深體會到了識字的好處——不用一格一格的拉開看裡面到底是哪味藥,直接看溪哥哥留下來的鬼畫符、喔不,聽希姐姐說那就是傳說中的名為「字」的東西,就能找到想要的藥材了!忘懷對如瑜這結論表示哭笑不得。
找齊藥膳,兩人趕緊著便回去了。
木頭製的門栓轉動發出了長長的摩擦聲,打破了房裡彆扭的壓抑,但也只是鬆緩了片刻,如瑜和忘懷便迎來了眾人飽含哀憫的視線,如瑜抱著藥材走在前,抬眼一見大夫的動作與一旁散落在地上的繃帶,當下一愣,雖然大夫的身影正巧擋住了傳言中的「真容」,免掉了毫無預警的衝擊,但他卻也是知道,等會兒這幾步路走過去……
他一直跟著如清在藥房,當然是看過那些「就算寐也是夢魘」的人。
小小的身板就僵立在那,如瑜艱難的扭過頭,想出聲讓身後關門的忘懷止步,張了張嘴卻是發不出聲。忘懷只見他剛剛還布滿純真笑顏的小臉龐,此時蒼白的像是半腳踏入棺材似的,心下以為是因為他們回來晚了,惹的君漠然覺得他們有失於禮,正怒火悶燒。看著小魚毫無生氣的童顏,忘懷心一疼,趁他恍惚間拾走了他懷裡裹著藥膳的白布包,將失魂的他托給一旁的如福,便代他給大夫送藥去了。
初來乍到如她,並不清楚「真容」的事,只知道君漠然的無理刁鑽,不難怪她會有如此想法。
而如福也來不及勸告,或說是這情況下他也是沒法出聲阻止——要是說了這藥又該誰送?
他是收了零金該護這姑娘周全才是,只是他也得先護好自己心靈上的周全啊!
一時之間,如瑜還沒反應過來,而忘懷已然走向床畔那兩人。
繃帶已經去了七八分,露出內層較細緻柔順的布匹,只是暗紅的血痂染上雪白的綾布,零星散落,不僅看的駭人,也讓這工程瞬間難度高上不少。大夫自然知曉他要的藥材已經送到,只是暗自驚訝那小藥童居然毫無避諱的就走了過來,詫異後細想也是釋懷,畢竟若以後要自成一師的話,這點血、這種傷見的也不會少了。
「擱在案上吧,你先過來幫幫老夫。」老大夫眼睛都沒有飄一下,彷彿出聲的根本不是自己。
忘懷照吩咐放下了白布包,後也明瞭大夫是把自己誤認成了藥童,但並沒推辭:「是。」
床上原本閉著眼的君漠然聞聲,猛然睜開雙眸,細微的動作引來大夫抬眸相視,以為是不小心觸到傷口:「疼?」
輕闔上眸,君漠然示意無事,然而耳畔間傳來淨手時所濺起的水花聲,讓他不禁在心中冷笑。
不知死活的丫頭。哼,看來君蕭然不久是要收個失心瘋的回去了。
在下僕遞上來的清水盆裡洗了雙手,忘懷便依循大夫的指示給予協助,老大夫也是在她靠近時才注意到她並非先前的那位童僕,不過也沒多語什麼,想著是個奴婢也好,心比小孩沉穩、也較奴才細緻。
過程中忘懷心中並非不震驚,不說袒露在餘光中的肌膚上,那些懾人心智的傷痕,就是面對剩下還黏著血的紗布,她也是輕手輕腳的,生怕妨礙到老大夫或是惹痛了君漠然。
她可不想受罰。
「妳不是右撇子?」忘懷雖然壓制住了心神,額上仍冒出了薄汗,大夫見她如此,擔心她過於僵硬弄巧成拙,便出言緩和下氣氛。
世代以右為尊,大夫也不想讓這丫頭覺得有隱晦之意,說的閒話家常卻又帶了點巧思。
忘懷會心一笑,緊張確實逝去不少,也是知道老大夫的用心:「大夫火眼金睛,忘懷是左使子無誤。」
零散的紗布一片片的脫離,好一會兒,終是全都去了,縱然行醫多年,傷痕入目,老大夫面色亦變得沉重,心嘆上蒼為何要如此捉弄一個年不過志學的孩子。
忘懷呆滯了。
君漠然臉部的輪廓雖依稀能辨,只是皮膚還未新生,皺爛不平的血肉坦露在外,暗黑的斑駁血痂錯亂生長,交雜著凝著鮮血的嫩肉,滿目猙獰的猶如從煉獄逃至人間的冤魂,灼傷處從右臉頰攀爬蔓延,遍佈幾乎全臉,與完好處接和的皮膚顯得格外柔弱,輕貼的蒼白。燙傷會是皺痕虛浮、鞭傷呈現縱橫錯裂,燒傷凜然詮釋了面目全非。
忘懷腦中一片雜亂,一瞬間的震懾後迎來的是滿襟的憂傷,胸口悶塞難以言語,明眸乾澀引來淚水的滋潤,忘懷別過頭,實在不忍直視,呼吸也變的冗長。
大夫從醫箱裡拿出了兩個包藥粉,遞給忘懷:「老夫先品一下藥膳,丫頭,你家少爺的傷,已經結痂的用這黃包沾點水,潤過就是,裂開出血的則用白包的灑點粉末上去。」
忘懷應了聲,沉住氣,傾身為倚在床頭的君漠然上藥,纖細的指尖撫過傷疤,感官更加放大,惻隱橫生,忘懷表面上仍故作鎮態,卻忍不住一陣鼻酸。
或許火舌舔拭過的不只有他的顏,更蠶食了他的心。
君漠然半瞇著眼,近距離下他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忘懷雙頰帶了點嬰兒肥,雪白肌膚透著淡淡的粉紅色,緊繃的神智使之又嫩上了幾分,瞳色不似常人深如烟墨,倒如一雙綻放在夕陽下的秋菊,恬靜自適,睫毛如羽扇般,隨著眨眼間靈動著,柳眉俏鼻,一切好如造物者精心陶冶而成,一抹若有似無的清香縈繞鼻息間,舒心又清爽。果如大夫所述,她是用左手給自己上藥的,近身的關係,忘懷的氣息不時輕灑在他面上,惹的君漠然微微發癢,一時怔然。
忘懷櫻唇輕抿,秀眉微蹙,專心沉著的樣子靜靜倒影在君漠然深淵般的黑眸裡。
來日傾國傾城根本是這丫頭囊中之物,也難怪君蕭然捨不得。君漠然暗忖的無比嘲諷,嘴角不自覺的勾出一絲冷笑,這一下便牽扯到了臉頰上癒合的還不完全的傷口,又是鮮血外湧。
正適大夫檢查完藥膳,回身之際見狀,便讓一時間不知所措的忘懷到一旁,先止了血,接著繼續上藥。老大夫手法自然是比忘懷要熟練、快速上好幾分,但君漠然卻是覺得他粗魯許多。
忘懷的倩影仍在視野範圍內,只是變的模糊難辨,君漠然腦中擅自拼湊著她的情緒。
如釋負重?亦是恐懼難耐?還是,早已連逃離的力氣都沒有了?真是個可笑的丫頭……
但又倏地回想起忘懷鎮定自若的神情——若非自己的傷已不復先前那般駭人?
閃過的念頭使君漠然一頓,隨後又是滿江的諷刺感。
自己這是在期待著什麼嗎?
敷完藥,大夫淨著手,垂老容顏裹著君漠然看不到,卻聽出來的擔憂:「少爺這傷好的慢,許是因為長時間悶著的關係,不過回復到這階段,老夫是覺得該——」
「前輩還是幫晚輩上繃帶吧。」君漠然平淡的打消大夫尚未出口的主意:「若不將這鬼面藏起來,晚輩怕是得自力更生了。」
大夫眉一挑,看了眼君漠然又將視線轉到旁邊的忘懷,也道不清是對誰說:「那怕是要經常換藥才行呀!」
大夫懂君漠然的言下意,只是他心裡納悶,即使整屋子的僕人都形如空氣,但仍有眼前這奴婢沉著如常、一心為主,何來無人敢伺候之說?
「大夫吩咐便是。」君漠然堅持,老大夫也沒轍,便差了忘懷幫忙,著手開始包紮。
完成後,大夫交代了君漠然整體的病況,又叮嚀了幾句換藥時要留心的事,只是後面那段話也不知道是說給忘懷聽的,還是給君漠然的。
君漠然只言語上應合著,心田卻被忘懷的種種所縈繞,從初見時的不卑不亢一直到方才毫無波瀾的神色,無意間他似推出了一個結論——這臭丫頭好像不懼他?
大夫收拾好醫箱,起身道別:「老夫便先告辭了,少爺留步就是。」
「多謝前輩,不過夜色已臨,何不就在鄙莊用膳下榻?」
聞君漠然所言,如福心一緊,下意識瞄了一眼忘懷,後者並無察覺,不過老大夫卻是推辭:「不了,小兒還在山下等著老夫帶他去找食呢。」
「那自是要備上最快的馬送前輩下山了。」差使了如福,君漠然眼眸裡映著相送的身影,餘光偶然瞥見退至一旁的忘懷,沒由來的煩躁,真是不大想看到她。
「妳也跟著去。」
沒有直呼是誰,卻沒人不知是誰,忘懷也不例外,輕輕伏了伏身子:「是。」
眼見如福、大夫、忘懷一前一後出了房間,君漠然腦中雜亂無章,根本沒了用膳的心情,遣退剩下的奴僕,早早熄燈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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