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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從來都不避諱談到死亡,或許是久病在床的關係,或許是很早以前就做好了面對死亡的準備,也或許是這世界早已沒了能讓他割捨不下的事物。
因此,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詢問綠間,到底什麼時候要來帶他走。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會是綠間君來呢,畢竟我唯一認識的死神就只有綠間君。」
偶爾的時候,並不多話的黑子會開起這樣不像是玩笑的玩笑,儘管表情在笑,可是眼裡卻透著絲絲的哀傷。
綠間仍是坐在每次他來時坐的那張床邊的木椅上,戴著黑色絲質手套的手正翻閱著他自己那本死神劇本。
或許是他心有雜念、或許是無意識為之,有著深棕色牛皮的老舊手札正好翻到了記載著名為黑子哲也的人類的人生劇本。
相較於其他人短上了許多的劇本長度,雖然還沒有落下最後的結局,可是已經是近乎尾聲了。
黑子的生命,已經即將畫上休止符了。
「別說笑了,該好好活著的時候就少去胡思亂想。」而每次看到黑子那樣的眼神時,綠間總會不自覺地心一緊,故作嚴厲地斥責對方。
「並不是在說笑。」黑子搖了搖頭,淺藍的眼眸沒有一絲閃避地直直注視著綠髮綠眼的死神,那眼神很坦率,坦率到讓綠間不自覺地想移開視線,「綠間君也知道的吧,我剩下的時間也就只有那麼多了。」
幾百年來見過無數生離死別、悲歡離合,明明就不該再有所動搖的死神卻偏偏那麼輕易地被觸動了心神,即使在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還是覺得相當不可思議。
或許真的就像赤司所說的一樣,他也不過就是個口是心非的人吧。
「……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
「我已經沒多久好活了……」
「所以呢?那又如何?你不是說過就算只剩下有限的生命也要努力活著嗎?」綠間無法克制他的聲音越來越大,莫名的怒氣填塞在胸口,讓他莫名憤怒。
「綠間君……?」
「開什麼……開什麼玩笑啊!隨隨便便闖進別人心裡,又隨隨便便說要去死掉,怎麼會有你這麼任性的傢伙……!」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這樣根本不像那個冷靜的綠間真太郎,他必須先找個地方冷靜一下……
綠間站了起來,想要暫時先離開一下。
但黑子顯然誤會了,少年水色的眼眸裡少見地溢出了驚慌的色彩,見到綠髮男人像是要離開的樣子,方才因為被男人大聲斥責而慌亂的心情更是加劇了,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快到像是要從胸腔裡迸出……
「黑子!」聽到巨大的碰撞聲而回頭的綠間幾乎要被身後的景象嚇得魂膽俱裂。
黑子一手摀著胸口一手撐著床邊的矮櫃,原先放在床邊的木椅已經被推倒了,這應該就是方才碰撞聲的由來。
少年的臉色蒼白到一點血色也沒有,發白的唇更是已經浮現淡淡的青紫色了,看起來就好像隨時隨地就會死去,原本就低微的存在感此刻更是薄弱到幾乎就要消失。
顧不得就在剛才還想要找個地方冷靜一下的想法,綠間衝上去,扶住在床邊搖搖欲墜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將少年扶回床上。
「綠……間君……」黑子的臉色已經慘白到可怕了,但像是將溺者攀著救命的浮木一般,少年削瘦的手指死命地抓著男人,執拗而頑固。
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黑子看起來似乎就快不能呼吸了,綠間想要搖鈴喚人進來,可是黑子卻怎樣也不肯放手,只管緊緊地抓著他不放。
「黑子你快放手,我去叫療養院的人過來……」綠間大概也是慌亂過頭了,居然忘了自己身為死神的事情。
看來隨時都會就此停止呼吸的少年卻只是不顧一切,急切而執著地、一字一句將他的心意艱難地吐出口。
「我……沒有……忘……記……只是、世界於我……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急促地呼吸,黑子慘白的唇角忽然輕輕地勾了一勾。「可是綠間君……我不害怕……死亡……真的、不怕……沒騙你……」
他真的從來都沒害怕過死亡,僅有的十六年人生裡,他沒一天不是活在死亡的陰影下。
他想說卻沒說出口的其實是──「請留在我身邊,請再跟我說說話,我不是害怕死亡,我只是寂寞了太久。」
是的,他只是寂寞了太久,寂寞到都快忘記人體的溫度有多溫暖。
雖然綠間說他是死神,可是黑子卻在那個總是一臉冷淡地說著口不對心的話的男人身上找到了連他的父母都未曾給過的溫暖與依賴感。
看到黑子似乎累極一般地閉上了眼,感覺懷中少年的呼吸變得微弱,綠間的瞳孔忽然猛地收縮。
一手仍是抱著少年,空出的另一隻手用力地猛搖著呼喚護士的小金鈴,鈴聲在寂靜的房間裡清脆而持續地響著,一聲聲彷彿還依稀可以聽到回音似的。
而綠間的眼角餘光瞥到了方才他忘記拿走的手札,就擱在床邊的矮櫃上,放在一旁的蘋果汁因為剛才的晃動而打翻,淺黃的液體沾上了攤開的那一面,深色的污漬漸漸擴大,然而上頭的墨跡卻不曾暈染開來半分。
注視著那一頁被蘋果汁沾濕的地方,開頭標題的地方清晰寫著黑子哲也四個字。那四個字如此刺眼,刺眼到綠間忍不住別開了視線。
最後那次的發病沒有帶走黑子,可是卻讓少年原本就已孱弱不堪的身體狀況急速衰弱了下去,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少年一天天地憔悴、一天天地越來越來接近死亡。
最後那段日子裡,綠間幾乎天天都陪在黑子的身邊,從來都是認真工作的優良典範的男人頭一次任性地丟下所有工作,頭一次不管也不顧地只想要陪在一個人的身邊。
奇異的是赤司居然什麼也沒有說,默許了他這樣可說是完全不負責任的行為,甚至允許了他提出的「黑子的靈魂交給我回收」這樣的不合理要求。
最後那段日子裡,綠間總是坐在少年的床邊那張同樣的木椅上,不厭其煩地一再翻閱著深棕封皮的老舊手札,而最後總是會停在屬於黑子的人生劇本那裡,鏡片後的深邃碧瞳帶著難以解讀的複雜,靜靜凝視著黑子人生的最後一個段落逐漸書寫成形。
然後、最終還是等到了那一天,黑子死期的那一天。
黑子躺在雪白的病床上,他的手如今已經瘦到綠間一隻手就能圈起他兩隻手腕來,儘管最後的日子裡他的病一次發作得比一次嚴重,卻還是沒有影響到少年身上那種淡然的寧靜氣息。
那是對於死亡的豁達,對生命的一種感悟,所以他不畏懼死亡。
深深地看了綠髮男人最後一眼,存在感近乎透明的少年微笑著、輕輕閉上了眼,等待最後的時刻到來。
綠間坐在床邊的椅子,還是一身一絲不苟的黑西裝的死神低下了頭,手上那本深棕封皮的死神劇本靜靜攤開,春天第一道風從沒闔上的木窗吹了進來,將雪白的書頁吹得嘩啦啦往後翻,最後停在沾著微黃蘋果汁的那一頁上。
又是春天了,距離他們第一次見面居然又是一年過去了……一年前的春天,他帶著滿心不悅來替同僚收拾工作上的爛攤子,然後在這裡遺落了他曾以為再也不會跳動的心。
綠間凝視著那一頁寫到一半便結束的段落,深邃的翠綠色眼眸裡有著複雜難解。
沒有筆在書寫,字跡卻憑空浮現,墨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刺鼻到綠間覺得眼角莫名發酸。
他靜靜看著那個「END」一筆一劃寫下,逐漸成形。
在最後一筆彎曲的痕跡落下之時,少年原本擱在潔白床單上的那隻手無聲滑落,那雙空靈的天空藍眼眸終於不再睜開。
將那枚一直握在手心裡的粉色書籤夾進已然寫下END的那頁,綠間閉上了眼。
半晌,有什麼溫熱的液體自眼角滑落,而他依舊閉著眼。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I am the diamond glints on snow,
I am the sun on ripened grain,
I am the gentle autumn rain.
When you awaken in the morning’s hush
I am the swift uplifting rush
Of quiet birds in circling flight.
I am the soft starlight at night.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cry,
I am not there; I did not die.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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