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BGM:《Fake Wings》─梶浦由記
Do not stand at my grave and weep
I am not there; I do not sleep.
I am a thousand winds that blow,
I am the diamond glints on snow,
I am the sun on ripened grain,
I am the gentle autumn rain.
綠間還記得,和黑子哲也相遇的那天是個美好的春日。
帶著青草味道的微風吹拂過融雪初化的草地,不知名的野花搖曳粉嫩的色彩,破冰後的小河潺潺流過,到處都展現了蓬勃的生機。
而他在那個靜謐的山谷中、在那片如茵的碧草上,遺落了他的心。
※
綠間從懷中掏出金錶,彈開蓋子查看現在的時間,原本就被同僚批評過太過古板嚴肅的面龐上現在更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他皺緊了眉頭,收起了懷錶,加快了趕路的速度。
黑皮鞋俐落地踩上教堂的塔頂,借著反作用的力道輕巧優雅地躍起,然後在身體開始下落之時找好落腳點,再度借力躍起,如此反覆著。人類的肉眼完全捕捉不到他的身影,誰也看不到一道黑影在屋頂間穿梭著。
要不是黃瀨那個白癡搞了那齣意外,他也不用這樣狼狽地趕路,而且明明這次的工作應該是青峰負責的,可是那傢伙事到臨頭又不知道死去哪裡鬼混,赤司才叫他過來收拾青峰留下的爛攤子。
這次的工作地點在約克郡郊外的一間私人療養院,原因都是自然死亡,沒有什麼特別的,所以綠間才會這麼不悅,這種小事還要叫他來處理,更可惡的是在他就要通過空間裂縫的時候,在跟三頭犬玩鬧的黃瀨好死不死撞到了他,讓他提早進入裂縫中,才導致出口被設置在距離那間療養院還有十幾英哩外的小鎮上。
即使有了幸運物的加持也無法提升今天的運勢嗎……對於相當不順遂的一天,綠間覺得有些頭痛。
暫且不管綠間決定回到冥界後要如何修理黃瀨,現在最重要的是在時間到之前找到療養院,而這回,幸運物似乎終於發揮了它的作用。
綠間的方向感帶他找到了療養院正確的位置。站在療養院某扇窗戶外的窗台下,綠間再度從懷中掏出懷錶確認,時間還有半刻鐘,一切都已準備就緒。
錶蓋發出清脆一聲喀地闔上,綠間正要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卻被後面傳來的一道淡漠清澈的嗓音給真真確確地嚇到了。
「不好意思,我想訪客應該要從大門進來,爬窗的話我想你會被當成變態轟出去的。」
綠間抬頭,在那個瞬間,他的視線撞進一雙如天空般的剔透藍眸。
而綠間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一眼,對他來說是永遠。
綠間記得那個時候他看到黑子的第一個感想是見鬼了,他怎麼就沒感覺到有人在窗邊;他還記得那個當下,一向最沉穩不苟言笑的他居然會慌張到弄掉懷裡的金錶;他也記得表情匱乏的少年是如何在看到他一臉的錯愕後,揚起淡淡的微笑。
那個微笑,太過自然,自然到他不自覺地放下了該有的戒心。
療養院靠外的這個房間比起其他房間還要大上許多,可是卻空蕩蕩得沒有其餘擺設,除了必須的生活用具和基本的家具外,什麼都沒有。
白色為主的房間裡,唯一鮮明的色彩只有少年那頭淺藍的髮以及帶著寧靜氣息的同色眉眼。
綠間記得他是如何冷著一張臉坐在黑子房間裡唯一一張靠床的木椅上,也沒想到在他冷淡地說出「我不是人類」這句話後,少年的表情居然是連眉頭都沒動過的淡定,甚至還有心情搖鈴喚女僕進來送紅茶和點心,只因為他說普通人類看不見他。
「所以綠間先生是死神大人是嗎?」
「照你們人類的說法,那麼是的。」綠間頓了一下,「你……難道不覺得荒謬嗎?死神什麼的……」
是誰會這麼天真,居然相信了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的說詞,還好心到請人進來喝茶聊天?
莫名的,綠間開始隱隱約約煩躁了起來。
「那綠間先生今天是來帶我走的嗎?」
「不是,你的死期還沒到……我是說,難道你不覺得可疑嗎?還是說你父母就是這樣教你的?」
綠間覺得今天的自己很不對勁,他應該不會在乎這些的,也不會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類少年而動搖,更不會對一個陌生人說出這種話。
然而聽了他的話之後,那個少年──後來綠間知道了他叫做黑子哲也──望著窗外的藍天,天上飛過一群不知名的野鳥,而少年的眼中似乎帶著羨慕。
「不是的,只是對我來說,是誰都無所謂了……」
他已經寂寞到、就算是將要取走自己性命的死神也都無所謂了。
他只是想要有個人能來陪自己說話而已,而這個人無論是誰他都不在乎。
孤單一人坐在窗邊的透明少年,雪白的病床對於他來說似乎過於寬大,寬大到少年的身影在那樣的對比下看起來格外瘦小。
綠間忽然覺得不想再待下去了,圍繞在少年身邊的空氣太過寂寞了,那樣的寂寞讓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記憶開始躁動,彷彿就要有什麼東西破體而出。
他倏地站起來,木椅被推開時在地板上磨擦出刺耳的聲響。
「綠間先生,要走了嗎?」
「……那些人的時間到了。」或許是不忍看到少年的眼中染上失望的色彩,綠間鬼使神差地說出了接下來那句話,「我有空會再過來的。」
「還有,不要再叫我綠間先生了。」
黑子怔怔地望著方才綠髮男人還站在那的床邊,空盪盪的木椅上沒有任何痕跡能證明剛才這裡是有人坐過的。初春的風從沒有關上的木窗吹了進來,雪白的窗簾被微風吹得飄起,隱約還可以聞到玫瑰花的香氣。
那香氣繚繞成一種纏綿,在房間內久久散不去。
後來,綠間遵守了他的承諾,只要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就會坐在那間療養院的小房間裡,陪伴那個彷彿隨時隨地就會消失不見的少年。
他什麼也沒告訴自己那群同伴,只是每次他要出去前,總會看到赤司臉上帶著深意的笑容,好像什麼都在那個男人的掌握中一樣。
儘管是赤司找上他們當死神的,可是就連跟隨赤司最久的綠間也時常猜測不出那個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有著赤焰髮色跟異色眼眸的死神頭子只是含笑不語,放任他一次又一次因為非工作因素私自來到人間。
「綠間君,死後的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呢?」又是一次他們見面的午後,黑子睜著那雙淺藍色的眼眸,雙手撐著頭,語氣平淡地問道。
在綠間說過不要叫他先生之後,黑子相當從善如流地改了一個稱呼,這似乎是少年的一種說話習慣,總是要在稱謂加上敬語才會習慣似的。
原本在閱讀惠特曼詩集的綠間從書中抬起頭,深邃得跟人類完全不同的翠綠色眼眸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複雜。
「我沒辦法告訴你太具體的事情,但我可以告訴你,那是個很寂寞、很寂寞的地方。」
而他,已經寂寞了好幾百年了。
「寂寞」這個字眼似乎觸動了黑子,少年情緒匱乏的清秀面龐上浮起了淡淡的哀傷,他安靜了下來,沒有再開口說話。
綠間雖然不知道黑子有著什麼樣的家庭,可是每次他來訪卻從未見過黑子的家人。明明有能力供應他住在這種昂貴的私人療養院,可是卻不曾來探望過他一次。少年房間裡的所有物品都是療養院提供的,冷冰冰的統一樣式,沒有家庭的溫暖,也沒有親情的關懷。
綠間想,這大概是為什麼在第一次見面時,黑子會說「是誰都無所謂了」。
因為,理應與他最親的家人早已經將他遺棄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了。
「不恨他們嗎?」
黑子輕輕搖頭,因久病而蒼白的削瘦手指撫摸著床上那本攤開的泰戈爾詩集。
「恨有用嗎?要是有用的話,早就恨了。更何況,對於父親跟母親來說,體弱多病沒辦法繼承家業的我自然比不上健康的弟弟來得重要。」
這就是現實,殘酷卻又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身為實業家的父親需要一個足夠健康的繼承人來承續他的事業,就連自己的妻子都不關心的男人,又怎麼會在意一個甚至無法長時間下床的兒子?而他那位身為名門貴族家千金的母親,理所當然也在他的弟弟出生後,將所有的母愛都灌注到他健康的兄弟身上。
之所以送他來這座偏僻的療養院,美其名曰好好調養身體,其實不過是在這裡等死而已。
黑子很清楚自己的身體,他的心臟出生就帶有缺陷,用盡所有的醫療方法都束手無策,他的主治醫師明白地告訴他了,他是不可能活過明年的春天的。
「但是至少、我遇見了綠間君。」
坐在床上的少年,蒼白到幾乎就要變成透明的平靜面龐上靜靜地揚起了笑容。
自從成為死神後,綠間已經沉寂了幾百年的心第一次起了漣漪,為了水藍少年那抹淡淡的微笑。
能成為死神的人都是心有遺憾的,可是已經死了幾百年的綠間早就不記得他當初為人時的遺憾究竟是什麼了,他只記得那種空虛的感覺,卻不記得是為何而空虛。
可是現在,這個少年的微笑卻再次觸動了他的心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