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早年編寫的曲子放到維克托眼裡似乎還有待加強,男人雖然沒有明確地表示這首曲子的不好,但要他找候補的情況來看,果然這首是行不通的。
讓教練從現存的曲子裡選一首出來,再由教練編舞,對勇利來說已經是件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維克托卻是自己編舞,曲子也都是新寫的,並由此產生了一段段的故事,雖然勇利也曾希望過未來的自己能夠如此,但是眼下的自己,要追上維克托還是太難了。
勇利坐在書桌前,盯著自己手裡寫滿的紙張出神,上頭密密麻麻的字跡,都是關於之前那首自創曲的主題和概念,但腦子運轉得越久,他就越沒有靈感。本來勇利也不擅長這個,越想就越頹喪,索性趴在桌上滑開手機轉移一下注意力,不一會他就注意到曾經在底特律一起訓練的好友發的訊息,那是位泰國人──披集.朱拉暖。
勇利只猶豫了一下就馬上發了視訊通話過去,對方很快就接通了,在通話過程中披集告訴勇利自己回到泰國的事情,許久未見兩人聊得非常愉快,最後噓寒問暖了一番,勇利這才切入了這次通話的主題。
「話說披集,你還記得那首讓人幫我寫的曲子嗎?」
『啊,委託了音樂大學的女生幫忙寫的那首是吧?』
披集的反應很快,勇利就想起了當時邀請那位同學寫曲的情況,然而最後卻是因為自己的關係而沒用上,或許是因為歉疚,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人家,漸漸地連交流都變淡了,兩人的關係也彆扭起來,勇利也如實跟披集說了這種情況,果然不愧是多年的好友,披集馬上就意會到勇利想要做什麼。
『那我去找她試探一下喔,她肯定沒有生氣啦!』
聽對方這麼說,勇利這才覺得安下了心,他其實並不擅長交朋友,披集是少數的意外。或許是這個人總是能夠帶給他人快樂的關係,連自己這樣沉悶的性格都不禁被帶動起來,他本以為自己或許無法和這樣的人交朋友,但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披集總喜歡來和他聊天,儘管剛開始自己非常的木訥,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的兩人也越來越要好,這對於當時初到底特律人生地不熟的勇利來說,披集簡直就是他的救星,一來一往地兩人也就成了摯友。
兩人在電話中道別後,勇利瞬間就有了精神,解決了心頭大患後,好像什麼東西都變得輕鬆起來,連方才滯澀的腦子都變得清明了,勇利重新審視著那張被寫滿的紙,毫不猶豫地將之拋棄,就好像丟掉了曾經徬徨不已的自己。
這首曲子在心裡一直都放不下,確實表現上是有些不足,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委託曲子時要求的概念是用音樂表現出自己當時的滑冰樣貌……
勇利一下就回想起當初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之間的差別,而造就自己現在的改變的人,他現在特別特別地想見他。
但是,從前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這首曲子究竟要怎麼改才好呢?
※
「咦?曲子還沒有定下來嗎?」維克托的聲音迴盪在僅有兩人的冰場裡,勇利抿著唇低下了頭,可男人還在繼續說:「為什麼這麼不信任自己的判斷呢?」
勇利沒有說話,只是扶著圍欄喘著粗氣,方才練習時逞強地練了幾次的四周跳,雖然維克托希望自己放棄在自由滑裡放三種四周跳,但想要在大獎賽決賽裡獲勝的話,不做到這些他根本沒有勝算。他和維克托不同,沒有辦法只靠節目內容得到滿分還只跳一個四周跳,這不僅冒險,對現在的他來說也是癡人說夢。
勇利的腦子一片混亂,他還在想著究竟要怎麼做才能表現得更好,以及曲子究竟要怎麼傳達才行,根本沒有心思聽維克托說教,然而男人接下來的話,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就比如說,你回想一下被戀人所愛著的時候……」
「──啊?」這個短暫的音節既大聲又帶著不客氣,偌大的冰場頓時就靜默了下來,維克托也被他的怒吼打斷了語言,勇利下一秒就反應過來了,他慌亂地看著維克托那張變得陰晴不定的臉,嚇得熱汗都變成了冷汗。
「對、對不起!剛剛那個、只是對自己的……那個……」勇利簡直想要把自己埋進冰裡,他慌張地道著歉,連自己在說些什麼都搞不清楚了,男人短暫的變臉讓他整個心臟都揪疼了起來。
「是喔,還沒有談過戀愛呢,勇利。」維克托平淡地將勇利慌亂的語言給抹平,但只是這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勇利沒有了聲音。
之後這一天裡,不管維克托怎麼與勇利搭話,黑髮青年卻一點都不搭理,態度也變得冷漠。但他也不是真的冷漠,只是變得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維克托,戀愛這種事情他確實沒有談過。愛是什麼?似乎維克托特別喜歡和他談到這樣的事情,但當勇利對上男人的臉的時候,他卻無法像往常那樣自然地與維克托說話,一切就像變回了兩人初見時的不熟悉,又或者說,他從來不瞭解維克托。
他不斷地躲,維克托卻從沒放棄過與他溝通,因為被躲避著或得不到回音並不是最糟的境遇,最可怕的是沒有一方願意溝通。一直到隔天早晨的練習時間,勇利放了維克托鴿子,青年內心的罪惡感這時才強烈地不斷湧上來,就當他快要承受不住的想要快點回到冰場的時候,房門猛地被打開了。勇利的視線順著從地上望向了門邊的男人,只見維克托低著頭,過長的半邊瀏海遮擋了他的表情看不真切,勇利跪坐在床上茫然地看著他,他真的害怕維克托生氣,也怕對方真的放棄他。就當勇利腦子還在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時,維克托卻抬起了頭,冰藍色的眼眸望進了他慌亂的雙眼。
「早上好啊,勇利,我們去海邊怎麼樣?」男人依舊對他笑得溫柔,絲毫沒有想要對他發脾氣的樣子,就好像他只是個鬧脾氣的孩子,需要大人不斷地安撫,這樣的認知讓勇利發覺到自己的不成熟,不願意溝通只會把人越推越遠。
勇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點頭了,心裡酸脹地似乎連眼眶都滯澀了起來。當所有人都覺得他長大了,心裡的問題或許放一放,或是隨著時間的流淌就會平靜下來,但維克托卻從來沒有放棄他,仍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朝他伸出手。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有耐心呢?為什麼不乾脆就放手不管呢?明明我的情緒對你而言應該是不重要的才對,因為期待得越多,失望也會越大。
或許是因為非假日的關係,無人的海灘讓浪花的聲響變得特別清晰,連海鷗的叫聲也嘹亮了許多,雪白的浪潮猶如冰面上鏟起的雪花,幾乎晃花了青年的雙眼。
勇利抱著膝蓋與維克托坐在了石岸邊,他安安靜靜地聽著男人自說自話,偶爾他也會應上幾句,一直到維克托和他說到了聖彼得堡的事情,勇利才提起了神專注了起來,維克托偷偷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彎起嘴角,果然只要提到自己的事情,這個青年就會本能地想要去了解。維克托不知道要怎麼形容這樣的感覺,這種時時刻刻一直被人放在心裡念想的滋味,他從來沒有體會過,也或許在往後的日子裡,他恐怕再也找不到這樣的人,這或許也是維克托為什麼不願放手的原因。
「以前也沒想過,自己真的會離開那個地方,也沒注意過海鷗的叫聲什麼的,勇利有過這樣的經驗嗎?」維克托側過頭望著勇利,青年的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在回憶著什麼,他也不催他,只是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回答。
「在底特律的時候,有個一直湊過來搭話的女生……」勇利張了張嘴,最後才慢吞吞地繼續道下去:「有一次,我的結隊夥伴剛遇到事故,我當時很不安,在醫院的接待室等結隊夥伴的時候,那個女生打算用擁抱安慰我,卻被我下意識推開了……」
「為什麼?」見勇利似乎還在猶豫,維克托笑了笑,鼓勵他繼續說下去。勇利垂著眼看著不遠處的沙灘,似在神遊,又像是還在思考。
「……因為我不想被別人知道我的動搖,好像讓別人踏進我心裡一樣,我很討厭那樣,就是那個時候我發現了,美奈子老師也好、西郡也好、優子也好、家人也好,誰都沒有把這麼弱小的我當弱者對待,都堅信著我會好好成長,也不會隨意干涉我的內心。」
勇利說得很慢,一字一句在微涼的海風中特別明晰,他從小就不擅長敞開心扉接受陌生的人事物,這或許也和他本身的性格以及接觸的環境有關,木訥內向的孩子總是很難與人交好,但卻容易對一件事情專注,就比如滑冰。他幾乎投入了所有的青春和精力,獻給了這個圈子,即便是在內心最掙扎困惑的時候,他也寧願不告訴他人,只管自己往肚裡咽下,因為他已經習慣了家人給予的信任和理所當然。所以當那個女孩將他當成易碎物一樣給予安慰的時候,他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心意,本能地就想要躲閃。
「勇利並不弱小啊,大家也都只是這麼覺得而已。」維克托說道,他是真的這麼覺得。雖然一次次失敗,但勇利仍舊有一次次重新振作的勇氣,一個能夠獨自在底特律待上五年時間的人,並且忍耐著不將麻煩帶給家人,這樣的人怎麼會弱小呢?這樣的心智也足夠堅韌了。
「勇利希望我站在什麼樣的立場面對你呢?」維克托微微側過頭,眼角餘光是青年仍舊注視海面的淡漠表情,他笑了笑繼續開口:「父親一樣的?」
「不是。」勇利輕輕地搖了搖頭。
「哥哥?朋友?」維克托像是來了興致,偏過頭看向對方認真思考的臉,他看著勇利在聽到這兩個詞後深鎖起眉頭,脫口的是短暫的沉吟,兩人之間有一瞬間的沉默。維克托忍了又忍,還是打算用一種輕鬆的玩笑方式,試探地說道:「那就是戀人了啊,這個要努力一下。」
「不是、不是、不是!」聞言的勇利,果然在維克托的預期下震驚地跳了起來,後者冰藍色的眸子閃過一絲黯淡,對於青年如此快速地拒絕,儘管早就知道答案如此,維克托也免不了有些失望。
「我希望維克托就是維克托。」勇利的臉因為激動而染上了淡淡的緋紅,維克托看著面前站起來的青年沒有說話。
「因為我一直都太崇拜你了,不想被你看到自己不好的地方,才對你那麼不理不睬的……」說著這話的同時勇利卻低下了頭。這確實是理由之一,但最主要的卻不是這個,男人昨天在冰場的最後一句話才是他最在意的,因為維克托或許是自己唯一一次真的動過戀愛心情的對象,卻也是最有可能無疾而終的對象。只要一想到他們無法在一起,勇利就下意識地更想逃避,可這些話卻不能讓維克托知道,至少現在不行。
「這些全部,我都會用滑冰回報給你。」
勇利說得相當認真,維克托看著這樣的青年卻有些閃神,若是不深想,對方每次誠懇地說這種話時,總會讓維克托有種,這個人在一本正經地告白的感覺,可越是這樣,他就越被對方所吸引,維克托毫不懷疑,這樣的人談起戀愛來一定非常專一,而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這樣唯一的愛。
「Ok,我可不會手軟的喔。」維克托忽然覺得心情特別地好,勇利的這一番話直接掃淨了他方才的鬱悶。青年的目光至始至終都在他的身上,維克托朝他伸出了手,在預料之內的,馬上被對方緊緊握住,勇利的手心相當柔軟,指節上的力道卻強而有力,維克托忍不住笑了起來。
「因為這就是我的愛啊……」男人的聲音很輕,輕得彷彿要被浪聲淹沒,可勇利卻還是聽見了。
互相敞開的心扉,或許總有一天能撥雲見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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