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河水潺潺,向燕亭蹲在河邊看著河水流動,李銳則跟在他的身後。
後來又得疫病的那些士兵雖然病勢兇猛,但是與先前得病的那些患者的症狀並無不同,只是來得快速,若不及時醫治便會一命嗚呼。在穩定下他們的病情後,首要之事便是找出病源,在詢問過得疫士兵一些問題後,發現他們的共通點就是喝了這裡的河水。
楊勤替患者煎藥所用的水是井水,向燕亭曾教導他煎藥所用的水至關重要,水中或多或少都會帶有一些礦物雜質,若是雜質多了有可能會影響患者,於是每次要煎藥之前向燕亭就會要求楊勤尋找清澈的水源。
在楊勤醫治軍中士兵的期間,使用的都是井水,軍中沒有得疫的士兵也大多飲用井水。近期的湯藥煎得多了,用的水自然也多,於是井水不夠用,士兵們便飲用了河水。病勢越是凶險的人,喝的水量越多,於是向燕亭便來到河流的上游調查。
軍營上頭並無村落,所以並沒有其他地方爆發疫病透過河水傳染的可能,他們也沿著河岸尋過了,並沒有屍體或其他東西泡在河水裡。
向燕亭從河中捧了一些水湊近鼻間嗅聞,並無什麼異味,他又喝了一些水,也喝不出什麼不對。難道河水中所夾雜的礦物雜質有毒?但水中所帶的礦物雜質有限,若要因此喝出問題,就算喝到脹破肚皮,也是不可能的。
毒……嗎?
向燕亭盯著河水若有所思。
李銳凝視著靜止在河邊的向燕亭,不知他這樣盯著河水能盯出什麼來。疫病跟河水會有什麼樣的關係,李銳實在想不出來,可士兵們的說法一致,也不得不來查探一番,只是整個河岸都走遍了也沒發現什麼異樣,可向燕亭卻像個石雕一般定在那裡,李銳走也不是上前去催也不是,只能站在他身後望著天空發愣。
後來李銳實在是受不了了,時間已近正午,再不走兩人就要在這裡被曬成人乾了。
「燕兄弟。」李銳走上前喊了一聲,但向燕亭沒有回應他,他便蹲到向燕亭的身旁,用河水洗了下手。「時間也差不多了,如果沒查出什麼還是早些回去為好……燕兄弟?」
李銳的話說到一半,向燕亭捧起河裡的水就大口喝起來,喝了一口又一口,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不是說這河水有問題嗎?燕兄弟你這麼喝可不成。」李銳一把抓住向燕亭的手,這麼一扯讓向燕亭手中捧著的水灑了兩人一身,向燕亭望著抓住自己的李銳,張口正要說什麼人便往後倒下,李銳趕忙將人拉了回來,沒有出力的向燕亭一頭撞進李銳的懷裡。
「燕兄弟,你還好嗎?」李銳抓著向燕亭的肩膀搖晃著,但向燕亭的身軀鬆軟無力地靠著他,沒有給他任何回應,良久才聽見向燕亭喃喃說了句,「別喝……水,有毒。」
「燕兄弟、燕兄弟?燕大夫!燕亭!」見向燕亭完全沒了反應,李銳將他打橫抱起就往軍營狂奔,「你給我撐著!」
回到軍營後,李銳趕緊找來楊勤為向燕亭醫治,向燕亭初顯的病症就跟得疫的病人毫無二致,只是來得又急又猛,讓楊勤手忙腳亂,許是河水喝得太多了才會如此。可李銳見向燕亭也沒喝幾口,怎麼就倒下了呢?河水中所夾帶的毒性是如此猛烈的嗎?
經過楊勤一天一夜的努力,向燕亭的病勢才逐漸趨緩,楊勤一臉疲憊地守在師父的床邊,李銳見狀命他去休息,楊勤不願,可還有那麼多患者需要他,他不能就這麼累倒。李銳只得命人將楊勤拉了出去,不得進向燕亭的營帳,李銳便替楊勤留下照顧向燕亭。
向燕亭的面容因病而顯得蒼白,安穩睡著的他突然皺起眉頭,在床上翻過身然後不停搖晃著頭,嘴裡低聲喃念著什麼,應是夢囈的症狀發作。向燕亭的額間冒出冷汗,李銳拿來布巾替他擦拭,正要將手收回時,突然被向燕亭一把抓住。
「娘……娘親……不要扔下燕兒……」
向燕亭的手緩緩收緊,額上的冷汗冒得更是厲害,李銳抽不回手索性就這麼讓他抓著,沒想到一個看似文弱的大夫竟有這麼大力氣,又或者他所夢見的那人是他始終都不願放手卻又抓不住,才會使他用盡全部力氣去留住。
兩人的距離是自見面以來最近的一次,李銳不曾這般仔細地凝視他,向燕亭的膚色較一般男子更為白皙,與他這個長年風吹日曬,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的青年相比,膚色形成一種對比,讓他不禁笑了出來。
向燕亭除非去探視蔣延,一般都留在自己帳裡,不與其他人打交道,相當孤僻。即使與人交談也惜字如金,甚至連目光都不願多加停留,像個千年寒冰不許人接近,與李銳相處的時候尤其如此,冷傲的眼神還夾帶著憤恨。
如果不是營中發生這樣的疫情,李銳也許永遠都不會與他有所交集,但他隱約感覺到這個人與他有些相似,都是沒了親人,只剩自己在世上的人。
李銳與兩個師兄都是李天成將軍在戰場上撿回來的孤兒,若不是如此他們也許活不到如今,為著老將軍的遺願,他們最重要的就是照顧好師弟與師妹,並帶領先鋒二營的將士們為國盡忠,即使為此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也許李銳有些羨慕向燕亭,能夠如此隨性,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李銳背負著先鋒將士的性命,肩扛著保家衛國的重責,無論何時他只能摒棄自我,但他無怨無悔,這就是他的一生。
「不!」向燕亭陡然用力,李銳吃疼地吸了一口氣,「娘親……燕兒、燕兒一定會為您報仇……」一滴清澈的淚水從向燕亭的眼角滑落,李銳下意識地用空著的手替他拭去眼淚,溫熱的淚水在他手上很快變得冰涼。
「燕兒?」回過神李銳意識到向燕亭話中的玄機,正思索著,眼角餘光瞥見向燕亭腰際所配戴的玉珮。向燕亭鬆了力道,李銳便抽手去拿他腰間的玉珮,玉珮經過精細雕琢,中間所刻文字是『向』。
李銳看著眉頭不再深鎖的向燕亭,若有所思地搓摸著手中的玉珮。
向燕亭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不時夢囈、冒冷汗,期間都是李銳親自給他餵藥、擦身,這天向燕亭在床上悠悠轉醒,此時李銳正打算替他擦拭身子,剛巧拉開他身上的衣袍,旋即一道掌風撲面而來。
所幸李銳反應極快,反手抓住向燕亭的手腕,仔細一瞧他手上的是一根銀針,若沒有及時制止這根針現在就在李銳身上了。向燕亭的針法來得極快,若非李銳歷經多年戰事,不經思考便能應對敵手的招式,現下不知會如何。
「反應倒挺快,若非我中毒,此刻你已沒了性命。」使出這一針失敗,向燕亭已沒了力氣,休養幾天即便毒已去了大半,仍沒好全。
「冤枉啊,大人!我只不過想替你擦擦身子。」李銳冷汗直冒,銀針能救人性命,大夫隨身攜帶不奇怪,但看向燕亭那架式,隨時能變成殺人利器。
向燕亭一邊拉好自己的衣袍一邊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楊勤呢?」
「楊大夫在忙著給將士們診病呢,忙了好幾天也沒休息幾個時辰,他本想自己照顧你,是我讓李驥強壓他去休息,若他也倒下,別說將士們,你都沒人醫治了。」見向燕亭把衣袍給整好,李銳便把布巾扔回水盆裡,「整個營裡就我最閒,我便替他來看顧你。」
「你最閒?」向燕亭冰冷的視線投射過來,李銳頓時覺得若眼神能殺死人,自己能立時斃命。「沒想到堂堂一名將軍竟淪落到當名侍僕。」
「侍僕?」李銳啞然失笑,向燕亭會這般說他倒未曾設想過,「能給冷若冰霜的燕大夫當侍僕也是難能可貴的機會啊。」收斂笑容,李銳直盯著向燕亭,「就當是我向你道謝吧,謝你救了我軍將士,燕兒。」
「用不著你謝,救人的是楊勤,要謝,謝他去。」向燕亭完全沒有要領情的意思,話說完才意會過來,「等等,你剛喊我什麼?」
李銳不懷好意地笑道:「燕兒啊,這不是你的小名嗎?你睡著的時候常說。」
「你、你……」向燕亭一時啞口無言,「不許你這麼叫我!」
「燕兒、燕兒——」
李銳不只喊,還拉長音喊,向燕亭氣得想把懷裡的針都掏出來往他身上捅。
「燕兒不挺好的嗎?既好聽又親切,我以後就這麼喊你吧。」
「住嘴!」
想不到一個稱呼,能把視一切如無物的向燕亭給氣成這樣,鬧夠之後李銳一屁股坐到他身邊,「你不姓燕吧?若你姓燕,小名就不會是燕兒,還有這個玉珮,上面刻的是『向』,你莫不是姓向?」
「你……你都聽到了些什麼?」看著李銳娓娓而談的模樣,向燕亭強壓怒火鎮定下來,「把玉珮還我。」
李銳很乾脆地把玉珮還給他,拿到玉珮後,向燕亭閉了閉眼,吁了一口氣,「我原先的確姓向,燕亭是我娘給我的名字,意為無論那個男人何時歸來,她都會一直在他們相識的那個亭子等著他。也希冀著我能如燕子般自由,終會有個人等著我歸來。」
向燕亭咬牙,張口欲言卻又停頓下來,幾次來回。李銳也不催他,就這麼看著他,等他準備好後開口。李銳明白他並不願說起,也明白若阻止他說出口,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有耐心,剛好也很閒,能等。
「……那個男人沒有回來。」向燕亭低頭看著玉珮,手裡緊緊捏著,「娘一直想再見他一面,他卻留在別的女人身邊,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面前。」
將玉珮繫回腰間,向燕亭才續道:「這是那個男人唯一留給娘親的東西,卻也是娘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娘要我找到他……拿著這個玉珮與他相認。」他攤開手看著掌心,然後緊緊握成拳,「我會找到他,但不是與他相認,我要替娘親報仇雪恨!我捨棄他給我的姓,只留下娘親給我的名,就是不想再與他有著任何連繫。」
李鋭正思付著,向燕亭驀然幽幽地說,「……等我歸來?可連娘親都走了,再沒有人能等著我,也不再有我的歸處。」說完後向燕亭鬆開手,抬頭看著李銳,眼中的波瀾又恢復平靜,「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沒有。」看著向燕亭警戒的表情,李銳安撫道,「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說起此事。」李銳伸手拍兩下向燕亭的肩膀,「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弄清楚你為何要隱瞞身份罷了。」
向燕亭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李銳。
「其實只要你願意,任何地方都能成為你的歸處。」李銳收回手,感嘆道,「我也曾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不過沒關係,四海為家嘛,走到哪就睡在哪,直到戰亂發生,李將軍將我帶回天策府,給了我一個歸處,給了我一個名字。將軍希望我成為天策的一把銳利刀刃,能夠戰勝所有敵人,帶領將士保家衛國。」
李銳看不清向燕亭眼中所帶的情緒,還是把話說了下去,「如果你願意,先鋒二營也能成為你的歸處。」
向燕亭笑了,「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和楊勤救了所有得病的將士,將士們早將你們視為至親。」
向燕亭斬釘截鐵地又說了一次,「不可能。」
李銳無奈地搖搖頭,知道向燕亭不想再糾纏此事便道:「差不多該喝藥了,我去替你端來。」
望著李銳離去的身影,向燕亭在他離開後開始不停低喃著,「不可能……」
放在被褥上的雙手漸漸收緊,他轉頭看向放在桌前的銅鏡,伸手撥弄因數日沒有梳理而顯得有些散亂的長髮。慢慢挪動下床,向燕亭拿起桌上的木梳,緩勁梳理著一頭青絲。看著銅鏡裡的自己,他又想起娘親的囑咐,他是貴冑世家的子弟,一言一行都必須謙和有禮、端正文雅,無論何時僅能以最好的面貌示人,以顯向氏家族的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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