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半。
過了中午用餐高峰,又還沒到晚餐時段,非假日的古宅,就顯得相當悠閒。除了把麵店當自己家的劉歷以外,此時已經沒有別的客人。
店員兼學徒──劉育仁先生,已經把外場內場都收拾好。為了彌補他昨天沒好好熬湯,導致浪費了一整鍋新鮮食材的錯誤,現在已經在廚房重新認真地處理牛大骨。他發下豪語,決定這次一定要好好按著老大教的步驟,把店裡的招牌湯頭熬出來。
古勁坐在櫃檯,又開始擺弄起他那臺心愛的單眼相機。他每天都拍幾張店裡的照片,用影像記錄自己每天的生活。有時候是爬在牆上的白日光影,有時候是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招牌牛肉麵,還有時候是一盤青翠鮮嫩的油花菜。或者,有時候是他。
就像現在這樣。
單眼相機觀景窗,對焦坐在老位子上的劉歷,他現在沒有在打電腦,而是低著頭,手裡拿著張紙慢慢摺著。古勁透過小小的觀景窗持續觀察,桌上開始有一隻一隻小動物摺紙出現。
劉歷剛剛摺好一隻簡易版青鳥,他高興地抓著青鳥的肚子在空中假裝飛翔,手才舞了兩下,就看見老闆拿著個相機對著他,雖然不是四目相對,但也確實就是相對了。劉歷一愣,手足無措欲蓋彌彰地把青鳥拋出去,假裝那隻鳥跟自己沒關係。
古勁看到劉歷孩子氣的舉動,嘴角噙著笑,放下相機,還故意舉手示意讓劉歷繼續。劉歷怎麼可能再繼續,他尷尬地只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趕緊把桌上的那堆動物摺紙聚攏收到一旁,不玩了。
不好意思再摺紙了,劉歷的心思只得重新放回寫作上面。他盯著電腦看了老半天,手指卻欲言又止地停在鍵盤上許久,一個字也敲不出來。他看著螢幕上的空白文件,想起網路上的梗圖:Word啊,你已經是個成熟的軟體了,該學會自己打字了。
劉歷上一秒還愁容滿面,下一秒又逗著自己噗哧笑出聲來。他正苦中作樂呢,手機卻不識時務不知好歹地跳出來編輯的簡訊:截稿死線,今晚十二點!!!
為了突顯嚴重性,蔡姐還特別打了三個驚嘆號。
劉歷看著訊息彈出來,笑容瞬時凝結在唇邊。整個人都跟著他桌上那些摺紙,一起化身動物了。此時他就是個逃避現實的大鴕鳥!他直接把手機翻過來,讓螢幕正面朝下,眼不見為淨,不讀不回。
做完這幼稚的逃避舉動,他苦著臉在心裡大聲吶喊:完蛋了!根本沒有新靈感呀!
劉歷瞪著電腦裡《彩虹彼端的夢想》文件檔案夾發呆,這是他的第一本書,當時靈感充沛情感滾滾,下筆有如神助,怎麼現在文思枯竭乾巴巴的呀!神呢!靈感女神也要棄我一個人於不顧了嗎?
他幽怨的思緒回到幾年前的大學校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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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教,畢業快樂!」劉歷害羞地低著頭,雙手遞上一本《彩虹彼端的夢想》手寫稿。
穿著碩士服的吳辛看著劉歷,又看了眼遞過來的那本手稿,也伸出手緩緩收下,然後露出溫暖而又有些小疑惑的笑容:「謝謝,這是……」
「這是我寫給你的……」劉歷話還沒說完,遠處就傳來一個女聲輕快愉悅地喊著:「吳辛!快點,大家都在等你拍照!」
「哎,馬上,」吳辛轉向聲音來源,看到女孩在對他招手,隨即露出明朗的笑容,也愉快地喊回去,然後才轉回頭看向劉歷。他臉上還殘留著對那女孩的笑意,吳辛心情暢快地伸手擁抱了他:「學弟,謝謝你的畢業禮物。希望我們都能……順利找到自己的夢想。」語畢,他放開劉歷,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又拍了拍劉歷的肩膀,道了一聲「再見」才轉身離開。
劉歷站在原地目送吳辛,他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是小跑步地回到女孩身邊。他們一群人一起拍照、歡呼,最後吳辛牽起女孩的手。
劉歷眼睛有些酸澀,心有不甘地嘀咕:「這才不是畢業禮物……」那年六月,劉歷只得到一個善意的擁抱,以及吳辛學長帶著別人越走越遠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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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裡,劉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去,像是要把當年那口酸澀的委屈都趕出眼眶鼻腔。幾次深呼吸之後,他重新振作起來,調整好自己的狀態,眼神中充滿著堅定與自信,開始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古勁從剛剛一直觀察著他,從他瞪著電腦一臉生無可戀,然後無緣無故自己笑起來,再到看了手機簡訊,鴕鳥地將手機翻面視而不見,緊接著進入一段呆滯狀態,再到最後猛然驚醒,做起呼吸運動。他看著這人經過幾次深呼吸之後突然亢奮,一反剛剛頹喪的狀態,開始積極打字、努力工作。
劉歷一番心情轉折都毫無掩飾地顯現在臉上,古勁看得一頭霧水興味盎然,有趣,但的確有些無厘頭。俗話說:男孩的心思你別猜,即使他的心思就在臉上,還是令人猜不透。
古勁低下頭繼續擺弄相機,嘴角有隱晦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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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古宅打烊之後,劉歷回到家中又繼續奮鬥,總算踩著死線將稿子送出去。多拖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終於完稿,劉歷彷彿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到達完稿的幸福彼岸。他在床上滾了兩圈,既虛脫又亢奮,趁著靈感女神還沒走遠,趕緊約了蔡姐談談下一本新書的計畫。
所以,他現在跟蔡姐在他最喜歡的牧場碰面。
「蔡姐這給妳,」劉歷一手一支牛奶冰淇淋,開心地朝坐在樹下的蔡姐大步走來,他遞了一支甜筒給她,「這是牧場自產牛奶做的冰淇淋喔,又香又濃,完全不輸北海道牛奶,妳吃吃看,一定一吃就愛上!」
蔡姐面無表情接過那支冰淇淋:「謝了,我對牛奶過敏。」明明一天要喝一大杯奶茶,怎麼可能對牛奶過敏!那個語氣,分明話中有話,劉歷感覺她比較像是對自己過敏。雖然昨天已經送出稿子,但基於他給人拖了一個多月,已經是死線再死線的踩線了,所以此刻也不敢反駁造次。劉歷閉上嘴不敢多廢話,趕快在蔡姐身邊坐下來,乖巧地吃自己的冰淇淋。
「約我來這裡,想要說什麼?」蔡姐優雅地舉著冰淇淋,但語氣冷酷地問。
一聽到蔡姐問,劉歷又興奮起來:「這裡的場景是我下個故事想寫的,關於……」話還沒說完,就被蔡姐打斷了。她把手裡的冰淇淋塞回給劉歷,然後繃著臉問他:「你覺得你昨天踩著十一點五十九分送出來的稿子如何?」
劉歷故作深沉地瞇著眼,抬頭四十五度看著天空,認真地說:「我寫這一稿的時候,就像小說家薩克萊那樣,靈感乍現,」他舉著兩支冰淇淋,配上嚴肅的表情,說著一聽就很傻的話,「好像有神祕力量在移動我的手。」說完話,他還認真地對著天空點點頭,像是在感謝那宇宙的神祕力量。
蔡姐毫不留情地把劉歷的頭擺正過來,然後拍了他的腦袋:「劉歷啊劉歷,你這一稿跟上一稿,真的沒有什麼差別欸。」劉歷一臉問號地看著蔡姐,蔡姐又繼續說道:「你已經一年多沒新作品了,無論長篇或散文,筆下的角色都太相似了,就只是換了個名字、換了個性別,沒有期待度也沒有任何新意……」說到這裡,蔡姐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覺得,你可能需要想一想該怎麼做。再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她恨鐵不成鋼搖搖頭,「我走了,跟別人還有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蔡姐拎著包起身,整理一下衣服,瀟灑地頭也不回離去。
劉歷張口想喊住她,卻喊不出來,手上的兩支冰淇淋已經融化,流得他滿手都是,狼狽得像他此刻的心情。他在樹下獨坐了一會兒,慢慢舔完兩支冰淇淋,才心情沉重地去旁邊的洗手檯洗手。
洗完手,他沿著路徑往裡面逛,來到牧場裡的可愛動物區,第一個出現在他眼前的可愛動物,就是劉歷最喜歡的小羊。
「角色沒新意、沒有任何期待度……咩……」他蹲在羊欄前,對著咩咩討食的小羊沉重地傾訴,「我真的……江郎才盡了吧!」他一邊學著小羊,咩咩地說著羊話,一邊伸出雙手溫柔地輕撫著小羊。「當羊咩咩幸福多了,只要裝可愛就可以有地方住有東西吃!」劉歷羨慕又忌妒地對著小羊發牢騷,不知道小羊是不是聽懂了,也對著劉歷咩咩回應,劉歷看著牠們又跟著咩了幾聲。
一個人、幾隻小羊崽,就這樣一來一往咩咩叫。劉歷才被編輯鞭打完,心情不是太好,還苦著臉抿著嘴,氣嘟嘟地拔著地上的草餵小羊吃。
這時,在可愛動物區另一頭,古勁正耐著性子和甲方客戶講電話:「我明白……這裡不是只有和動物玩……嗯嗯,好的,牧場的創意企劃我再傳過去。」古勁邊講邊散步,目光隨意停留,東看看西看看之下,沒多久就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劉歷不知道遠處有人正看著自己,還自顧自地對著小羊作鬼臉,嘴裡念念有詞地抱怨著,碎碎念念了好一會兒,還自己笑起來。
「是……好的……匯款帳號和上次一樣,勞煩張總了。」古勁掛上電話後,更心無旁騖地仔細觀察劉歷跟小羊玩耍的畫面。
這人現在笑得開懷,彷彿剛剛的愁眉苦臉壞心情,已經都被可愛小羊治癒了。他對著小羊們說話,一會兒學著羊咩的聲音,一會兒拿手當羊角假裝跟小羊決鬥。表情豐富自得其樂。他一個人跟小羊玩得不亦樂乎,絲毫不在意身邊還有其他遊客。
古勁拿起隨身攜帶的單眼相機對著劉歷按下快門,相機發出「喀擦」快門聲響,所幸距離稍遠,而且這牧場風光明媚動物迷人,到處有人拍照,古勁相機發出的些微聲響並沒有驚動被捕捉的主人翁。他連續拍了幾張之後才心滿意足放下相機,檢視自己的抓拍成果。
嗯,小羊很可愛,老熟人也可愛。古勁滿意地看著相機中被拍攝下來的畫面,露出微微一笑。
今天古勁是來牧場收集資料的,整個園區他幾乎都逛遍了。現在拍完照,看看時間也不早了,他還得趕回去古宅坐鎮,麵店交給阿仁一個人,他不太放心。
古勁又看了一眼還在餵羊的劉歷,轉身往反方向走了。
劉歷根本不知道剛剛幼稚童趣的舉動都已落入他人眼裡,還是開心地繼續耍寶逗動物,一下子去跟羊駝做鬼臉,差點被草泥馬吐一臉口水,一下子又去跟水豚君比可愛,水豚看他神神經經,把屁股對著他,一點也不想理人。最後他一個人逛累了,買了一瓶牛奶,坐在休息區邊喝邊對著遠處的牛崽崽發呆。
此時,一陣歡快鈴聲響起,劉歷拿出手機一看,是賴仔。
「喂……」劉歷接起電話,才懶洋洋喂了一聲,賴仔劈頭就問道:『歷啊,你在哪?』
「我在陪我忠實的動物好朋友。」劉歷說。
『你又去牧場對牛彈琴了喔。』賴岱義實在不明白劉歷怎麼會那麼喜歡動物。
「這裡不只有牛,還有羊、豬、水豚……」劉歷耐心地跟賴仔介紹他的動物好朋友。
『好啦好啦,這不是重點啦,我是要提醒你,等會兒你家樓下的麵店見。』賴岱義說。
「嗯?」劉歷疑惑的「嗯」了一聲,「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賴岱義不高興地說,『你是不是忘了!不是說幫你約了一個約會對象?』
「蛤?什麼意思?」劉歷嚇得坐直起身體,對著電話那頭急急地喊,「那是開玩笑的吧!賴仔!賴……」電話傳來「嘟嘟嘟」音訊,提醒他手機已被掛斷。
劉歷一臉納悶又驚恐地看著手機:「不會吧!賴仔真的給我約人了!」他有不好的預感。很不好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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