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 - 落星/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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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時-端沐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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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卿晏正好起床，梳沐完畢後，坐在前廳長榻上，撐著臉聽影衛報告。

「…這內容實屬當真？」

沈卿晏漫不經心，單手指節輕敲扶手。

「是的，除霓梟大人一事外，屬下在北境城裡和村外，並未探聽到名喚＂子安＂的人。」

「有化名的可能性嗎？」他反問。

「有…但、若是結合霓梟大人部分情報，屬下認為化名的可能性很小。」

霓梟、子安。

好像什麼事牽扯到她身上，聽起來總是複雜，儘管那與他無關，但那就是發生了，他對霓梟產生了感覺。

沈卿晏不否認，他從霓梟身上獲得很多熟悉的感觸，好像以前就在那裡了，他只是伸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拿到。

這其中也不乏，她總是笑的那樣安心，做民間信賴的千機樓主，也是趙明程忠實的守護者。

反觀對其他人，甚至月長歌，沈卿晏自己都不能保證，他會如此輕易被一個人牽動心緒，同情或大怒、那些自他醒來成為端沐王後，已經很少在有了。

「……」聽完影衛回報，沈卿晏陷入沉思。

綜合以上種種，他想到——一個新的可能性浮上來。

但隨後又被否定，那太過荒謬，他自己都沒辦法說服自己，沈卿晏閉了閉眼，他需要更多的理論支持。

「…先說說霓梟的部分吧。」

沈卿晏換了個姿勢，對影衛說。

「是，有關霓梟大人在來長安前，生活在哪……屬下查閱霓梟大人三年前通關長安時，留下的通行紀錄，一路往回排查……王爺，霓梟大人來長安前，就住在北境塞外一處小鎮上。」

北境，又是北境。

他嘆了口氣，心底那個荒唐的可能越來越清晰了。

「那屬下繼續了？」

影衛觀察沈卿晏表情，見他沒有喊停，神情晦暗不明，又不像沒心聽取報告，便大著膽接下去回報。

「…剛才屬下有提到名喚＂子安＂的少年，根據通關官口的紀錄，霓梟從北境回長安時，並沒有任何一位喚＂子安＂的少年、青年或者男人同行，唯一有的同行者是一位女性，相信大人也知道這位女子，便是千機樓的白玉。」

「你該不會想跟本王說，子安是白玉扮的吧？」沈卿晏冷聲問。

「不…恰恰相反，＂子安＂並非白玉所扮，能夠證明這一點的，是那處小鎮幾位街坊的證詞。」

「繼續說，本王在聽。」

得令後，影衛繼續報告。

「是，…屬下在北境縣府尋到霓梟大人之前的住所，登記在一位叫做＂雨烏＂的女子名下，但購置者卻是霓梟大人的姓名。」

除了子安，又多冒出一個雨烏。

「雨烏……」一樣是令人熟悉的過分，沈卿晏反覆琢磨這兩個字。

見沈卿晏分神，對面回報聲戛然而止、耐心等待，一邊沈卿晏沒注意到，等回過神，又揮了揮手，讓影衛繼續。

「屬下拜訪了那處小院，裡頭沒有人居住，只有一位年邁的嬤嬤在幫忙打理，為了不打草驚蛇，屬下與離小院有一段距離的居民們打交道，才知道那處小院，以前住著一對小兩口，但是在四年前一場大雪，聽說男方在深夜外出，沒有回來過，此後女方整日以淚洗面，搞的路過的居民以為是鬧鬼，於是小院周遭的住戶漸漸不再與那院落裡的人往來。」

「所以那個男方——你想說是子安？」沈卿晏抓住其中疑點。

影衛笑了聲，回答，「王爺，不是屬下＂想說＂，而是那位外出未歸的男子，經街坊鄰居證實，確實就叫＂子安＂。」

「但你說在查證霓梟的通關紀錄時，沒有＂子安＂這個人，就算不是距今的紀錄好了，他們就居住在北境都城的外邊，寥寥幾年、不可能都不入城裡採買或是其他作為，那又是為何——」沈卿晏越想越不對勁。

「王爺，這部分你可能需要親自去問皇上與霓梟大人了，線索到這裡就斷了，王爺恕罪、屬下無能未能完成使命。」影衛斟酌用詞，小心翼翼抬眼觀察沈卿晏的表情。

影衛並不是沒有完成使命，只是皇上身邊的李公公找上他，礙於自身家人安危，他沒辦法把剩下的真相透露。

且李公公也說了，皇上自有安排，要影衛別擔心。

說到這個份上，沈卿晏心裡五味雜陳，又是黎燕華。

四年前他被帶回長安，也是黎燕華從中幫忙月長歌。

那之後他久違回到宮中靜養，卻發現自己中間少了七年的經歷，就像蒸發了，遍尋不著。

他問月長歌，他們以前認識嗎？

那個溫婉似水的女子羞澀一笑，只跟他說，她在一場大雪中救起了他，但沈卿晏當時因為在雪中昏迷太久，高燒不退，再拖下去，會變成一位癡傻。

民間的醫者沒辦法，於是月長歌偷了他父親的權杖，進宮尋找願意幫忙的醫官，卻不料正好撞上黎燕華途經。

一番了解下，或許是黎燕華那時尚且年幼、心還軟，見不得此等憾事，最終與一旁還是青年的趙明程，交頭接耳下來，便派了老太醫救治沈卿晏。

而那時黎燕華剛剛登基沒幾年，正想著要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放眼整個大燕，他的其他兄弟姊妹，在奪嫡的過程中，死的死、嫁的嫁，如今也只剩下一個在北境思過的二皇子沈卿晏了。

遍尋不到的二皇子，就這樣誤打誤撞的被救起，正好遂了黎燕華的小算盤。

再然後就是獲封端沐王，並與月長歌成婚。

雖說是不忍心拒絕月長歌，才與她成婚，算是滿足她一個念想。

但與月長歌的那一段日子，讓他不再感到心中空落落的，月長歌生性溫柔開朗，就像他的妹妹一樣，也僅止於愛護，再多的他沒辦法給。

沈卿晏承認自己沒有那麼愛月長歌，但礙於救命恩人和流言，這樁婚事還是攤到了陽光下，殿下的賜婚也在他意料之內，也因此，成婚一年，他們空有夫妻之名未行夫妻之實，一直都是相敬如賓。

可這一切，都在霓梟這個人，闖入他的生活後，完全變了調。

黎燕華的成年禮宴上，那是年輕的千機樓主，首次以霓梟這個身分亮相。

罕見的鳶色雙眼，揉合英氣卻又不失女子柔軟的氣質，一身特殊的月白騎裝、腰間總有一抹艷紅，是一枚特殊的紅蓮玉珮。

看見她時，心底隱隱有什麼要破土而出。

七年。聽說千機樓主也在外磨練了七年，同他一樣，七年的光陰。

那時候的沈卿晏沒有多想，只當又認識一位年輕又大有前途的同輩，以後或許在輔佐黎燕華時，會派得上用場。

沈卿晏坐在主位右側，偷偷觀察著，發現她總是在笑，與那些官吏政商周旋，毫不費力，手上酒盞沒有停過，卻還是在笑。

那時與她僅僅不過一面之緣，心中卻有個聲音，多管閒事的說—「別笑了，妳不適合這樣的，別笑了。」

可直到後來，自己面對霓梟的求愛，幾次想要推開，最終卻還是妥協，他或許也迷失在那抹淺笑中了。

所以只能在月長歌離世後，以這種方式維繫這段關係。

月長歌、子安、眉心硃砂。

這些是他們之間隔閡，尤其在真相尚且不明瞭的現下，他是過分在意了，有關這些。

「…本王知道了，不怪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屬下遵旨。」很快的，影衛抱拳應旨，消失在前廳。

沈卿晏失笑，忍不住向後癱坐，像是釋然、又似無奈，隨後打發走影衛，喚來隨從，準備前往宮中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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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太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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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跟著您的第一天起，就從未想過背叛您。」

眼前不過剛過弱官沒幾年的青年匍匐在青黑的石磚上，語氣沒有絲毫的動搖，可他面前的冷峻男子卻不為所動。

「左相，你曾說一國之君不可為一介下臣下跪，十年前的撥亂反正，我向你跪下了……我求你輔佐與我，眾臣觀德殿前的一片聲浪，要廢皇儲……我記得、三月罕見的下起了鵝毛雪，小小年紀卻好似你是我長兄的口吻，你要我抬起頭，未來的皇帝怎能向自己的臣子低頭…」

大紅的朝服襯的那張俊顏狠戾，明明是面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可那雙琉璃的丹鳳眼裡，卻未達面上笑意的一分，越是看著越是讓人感到心寒。

面對青年如此一反常態的行為，男人笑意不減，反而嘴角又是上揚了幾分。

男人頓了頓，他垂下視線，眼前是一身銀白朝服繡祥雲白梅匍匐在地的青年，青年不過剛過弱冠的年紀，回望過來，青年卻已經陪伴了他10多年，可到現在他不過才認知到，青年依舊還稚嫩的像個孩子，而他呢？

想到這裡，他不顧一國之君的儀態，罕見地發出了嗤笑的聲音。

「可左相……，孤將一國之君的生殺大權…孤的頸脖交與了你……，可你怎麼對孤？」

問話的人是天子黎燕華，答話的是左相趙明程。

整個廣場上，文武百官眾列，卻沒有一人敢跳出來打斷。

面對黎燕華的詰問，趙明程沒有抬起頭，彷彿黎燕華的問題與他無關，他左相不過是來陳罪。

「……左相，不…岑，這整個宮中，都是你的眼線，你要說一句你沒背叛孤，要說一句你無篡奪之心，這話…傳出去文朝百官乃至臣民，他們會信嗎？你要孤拿甚麼來相信你？」

一陣沉默後，被稱作左相的青年緩慢地抬起身，清澈黑不見底的雙眸望著男人。男人想，他還是一如往常地看不透左相，清澈但深不見底的黑眸。

「……下官不為別的，我輔佐殿下一心只為您登上大燕的王位，待國本安定，下官便要辭去這身殊榮、回北境……。所以殿下，下官至始至終都未背叛殿下，但若要給世間一個交代…就由下官登上烽火台，由臣民決定下官的去留吧。」

趙明程又往前了一步，接著說。

「殿下，如果吊死一個功臣無法平息眾怒，那就由臣擋在殿下您的身前，今後的所有利箭，都將朝臣一人而來，您只管去做您想做的事即可。」

聽到這裡，沈卿晏皺起了眉頭，此等大話，該是眼下這情形說的？

但考慮到他們兩人檯面下的關係，水患越權一事，大概只是幌子吧，沈卿晏望向黎燕華神情莫測的臉上，決定不參豁這件事。

只見黎燕華沒有回話，冷笑了聲，只是抬起手，禁軍在瞬時湧上，包圍了孤身一人的趙明程。

他站在白玉階梯的終點，低垂著眼，溫聲看著趙明程說。

「孤聽膩了，左相、孤說——孤聽膩了，把他押去梅園關著。」

那話滲著蜜，卻如刀般殘忍。

話落同時，黎燕華背過身，快步離開，留下一頭霧水的文武百官。

趙明程沒有反抗，即便禁軍湧上，拿下他，雙手被反剪在身後，他視線依然追隨著黎燕華。

整個人散發著一股帳然若失。

沈卿晏揉了揉太陽穴，嘆了口氣，看著不遠處被禁軍壓著走的趙明程，一行人浩浩蕩蕩，一旁還有看熱鬧的官員圍觀。

「你不是一向精明嗎，趙明程……為何要主動現身？」

就像某人一樣，有話都不直說，偏偏喜歡東扯西扯。

沈卿晏喃喃自語，一旁隨從正好趕來接他，只見沈卿晏隨口說句，以為是在問他，便不解地問。

「王爺，您是說小的來的不是時候嗎？」

「……」沈卿晏眼神複雜。

「王爺？」那隨從又小心翼翼喚了聲。

「不是在問你，本王在想些事，過於專注了。」

後一甩大氅準備離開太和門，卻在正要下樓梯時，被一聲細長嗓音叫住。

「王爺且慢。」

來人是黎燕華身邊的李公公。

「李公公有何事？」

沈卿晏眨眨眼，心中隱隱煩躁，卻還是耐著性子轉過身去。

「殿下請您到梅園暖閣一敘。」

敘個鬼。

梅園不是關趙明程的地方嗎，去那裡更像是鴻門宴吧。

「那兒不是剛押了罪人嗎，本王為人臣子，若被誤傷那還大無所謂，但殿下人在那裡，就不怕罪臣爆起，蓄意傷之嗎？」他瞇起眼，語調不變。

「回王爺，殿下說不是為左相之事，梅園有禁軍把守的。」

李公公頭又低了幾分，那語氣很是誠懇老實。

沈卿晏面無表情打量李公公神色，在確認對方不是耍他，或者說黎燕華這位胞弟不是想耍他後，這才鬆了口。

「帶路吧。」

「王爺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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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卿晏。」

美人長髮過腰未束，還是剛才那身大紅朝服，他手上拿著剪子，正修著一盆紅須硃砂。

「殿下找我來敘舊？」

沈卿晏前腳剛踏進梅園前廳，人都還沒落座，劈頭就對著黎燕華問。

「哈哈，要不讓公公那麼說，你肯定會不想參豁，不是嗎？」

黎燕華平靜說著，不否認他另有他意。

「…黎燕華，我對你們之間的事不感興趣，也不想……」

既然對方態度明確，沒有掩著藏著，這梅園四下無人，如果不算上外頭那個的話，沈卿晏卸下端沐王爺的架子，直白地說。

「沈卿晏，這是國事，孤若說要你去調查，調查個什麼來，你掘地三尺也必須給孤一個交代……你覺得你走得了？」

喀擦，一段枯死的枝幹落下，黎燕華神情未變，依舊擒著笑。

「黎燕華，你在威脅我？」沈卿晏抱著胸，語氣重了幾分。

「怎麼會？」談話間，黎燕華轉過身，剪子隨手往桌上一放，「孤這是以手足的身分、托信於你，怎麼就成了威脅？」

「…難道手足間幫個小忙，就那麼不願嗎…」

「……」沈卿晏察覺不對，可話已出口。

見況，黎燕華看著沈卿晏的反應，像隻老狐狸，笑彎眼，滿意地點了點頭。

「只是個小忙，不會牽連到你什麼的，卿晏。」他溫聲道。

「……」沈卿晏仍是沒回答。

「那就可惜了……你難道——不想知道＂子安＂是誰嗎？」

所以他不想參豁是有原因的。沈卿晏在心底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黎燕華總是能夠抓住人心弱點，這也是他答應月長歌的婚事的原因之一。

剛回長安，是要當個負心王爺好？還是當個世人讚譽的端沐王爺呢？

不用想，沈卿晏要在長安站穩腳步，必須要有實權，而樹立一個良好的形象，便是一切的起點。

「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了？」沈卿晏抓不定黎燕華的意思。

「不是一開始，只是千機樓主欠我一個人情，所以孤同她要了點東西。」

至於這個人情是什麼，沈卿晏不用想也知道是跟趙明程有關。

「…所以我親愛的胞弟，你向她要了什麼呢？」沈卿晏追問。

黎燕華神秘一笑，走到窗邊推開窗扇，外頭梅園裡是一片雪白，偶有幾簇白梅與硃砂相輔。

遠處，年紀最長的那棵梅樹下，有一人衣著單薄，被層層鐵鍊綑在上頭，一動不動。

他微微側過頭，長髮半掩，朝後方沈卿晏望去。

「卿晏，孤問樓主，要你那不見的七年——所以孤想同你做個交易，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七年，人生中能有幾次七年呢？

可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難怪影衛那樣說。沈卿晏沉吟，並沒有馬上答應，而是轉問。

「殿下為何選＂七年＂？」

比起沈卿晏，一個能夠向千機樓主提任何要求的人情，那是傾盡天下、無所不知的千機樓，黎燕華卻用在了聽一段光陰身上。

「因為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嘛，你就當孤閒來無事吧，卿晏。」

至此，沈卿晏眉頭舒展，心下了然。

難怪，難怪需要他，若沒有他，黎燕華怎麼演這一齣金蟬脫殼呢？

只能說，不愧是讓霓梟傻傻追在後頭的男人，讓狡詐的皇帝死心榻地——左相趙明程、當真是讓人打從心底又敬佩又厭煩的人哪。

「那就勞煩殿下，花費些時間，為臣下說說，那段＂七年＂吧。」

沈卿晏抬眼，向來冷淡的臉上，罕見有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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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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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雪來的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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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沈卿晏剛走。

霓梟坐在容華主閣二樓欄杆上，背靠著漆黑檀柱，曲起一條腿，只著暗紫中衣，她出神地望著遠方，表情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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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機關紙鶴和影衛雙雙帶回了消息，一個好、一個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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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是，南方水患已經解決，主河幹道下游居民皆已遷移完畢，新的堤壩也已經趕工修建，預計在大寒來臨前會修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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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消息是，因為水患沖壞了作物，河道暴漲不止，附近居民在左相到達賑災前，已是強弩之末，官府沒有中央命令，不願多發糧食賑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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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都城已是一片修羅場，場上隨處可見餓死的老人小孩，背靠在牆上或東倒西歪，無一不是面瘦枯死，已無生息。

左相為了盡快舒緩飢荒，選擇越權讓當地官府優先開放官糧賑災，繞過了工部官員的流程，而後順利解決水患和飢荒問題，卻被工部尚書和其它協助賑災，早已積怨已久的臣權們告發。

這下就算是黎燕華，也不能再任性行事。

平日裡他們形影不離，黎燕華登基後十餘年未曾娶妃，或是立后，從東宮到皇帝，伴他左右的從來就只有趙明程。

這點心思，除開他們兩人，旁人還看不明白，豈不是瞎了？

可想想左相曾說過，黎燕華不適合當君王，他生性善良單純，性子又直白，多次擋下其它臣子對左相＂特權＂的質疑。

不過這個＂特權＂不外乎就是，趙明程不需要經過其它官部長官同意，可直接拿著聖旨暢行或是調動人脈。

而聖旨就是黎燕華給的，只因左相最開始的官吏之路，並沒有世人想的那麼偉大。

幼帝剛上位時，那些舊部朝臣總想著法子，要拉攏趙明程，試圖架空黎燕華實權。

但後面實在發現，趙明程沒有他們想像中的好呼嚨，於是變本加厲，在趙明程查案或是批公文時，暗地裡使一些小絆子，改讓他在早朝上出糗，或是案件搞砸。

卻不料反被黎燕華擺了一道。

與黎燕華相反，趙明程明白官場之道，也比黎燕華早看盡那些人性醜惡，所以即便他知道，只要他開口，需要什麼或是哪裡要派人，身為皇上的黎燕華一句話就可以解決。

但趙明程沒有辦法這麼做，一個國家朝廷，不是全都只有心懷惡念之人，這其中還是有不少好苗子，卻因為體制的殘酷，以及高位者的獨據，只能讓自己的長才與熱情被埋沒，最終也變成追逐名利，滿口謊言虛話的一員。

趙明程不想當黎燕華的附屬品，可黎燕華最終還是讓趙明程變成了附屬品，只因黎燕華不願趙明程再如此被欺負，於是＂特權＂一說便成了朝廷內公開的秘密。

這麼一大把雙面刃高高懸在左相頭頂，可偏偏左相做事乾淨，早年清廉人設又立的完美、人脈還龐大，背後又有史皇太后支持，讓其他黨派官員和貴族，楞是找不出漏子打壓他。

直到這一次水患……些許左相是心急了些，沒有等到聖上的回覆，便展開行動，又剛好一狀告上太史那邊的，是向來不對付的工部。

最後，壞消息的後續是，前幾日早朝上，此事被提及，黎燕華只吩咐太史晚點整理詳細資料，指名端沐王爺沈卿晏調查。

天地是一片靜默，遠處皇城方向灰濛濛，偶有三兩成群雀鳥飛過，整個長安都是雪白雪白。

太安靜了，霓梟想。

左相並沒有馬上來找她，她應該慶幸…還是擔憂呢？

霓梟忍不住笑了聲，大有無奈之謂，一隻手靠上小腹，只覺不存在的傷口，凍的發疼。

半柱香前，主閣暖閣內，沈卿晏帶著一身風雪，披著墨黑狐氅，撐著一柄油傘，那傘面卻不似往日雪白，濃墨中只堪堪勾勒幾顆白松、幾條遊魚。

『你希望趙明程無事嗎？』

初雪、油竹傘、白衣。

她想到從前，子安會撐著傘，在關口等她，一身白袍，袍角繡著蓮花暗紋，玉顏如花、脣紅齒白，星目似水艷情氾濫，眼下一點淚痣，氣質又偏偏清冷疏離，就像仙人入凡。

那一瞬間她有些楞神，蒼茫起身，卻跨了一步後又頓住，就連手上茶杯翻倒在手背，熱氣蒸出一片通紅，都渾然不覺。

對了，那不是她的子安了，那是沈卿宴，不記得她是雨烏的沈卿晏。

意識到自己失態，霓梟收回腳步，牽扯著僵硬嘴角上揚，不顧手上疼痛，拍了拍裙上皺褶，便垂落在身側，緊握成拳。

『回答本王，你希望左相-趙明程無事嗎，霓梟？』

沈卿晏看來是沒有多待的打算，他只收起油竹傘，站在門外琉璃簷下。

聽見沈卿晏的問題，霓梟心底一驚，覺得反常。

『王爺何必問我意見？皇上要您主持調查……怎會問小女子意見呢……霓梟做不了主。』

她抬眼，對上沈卿晏目光，一如既往看不清。

『因為本王不懂，從來就不懂，既想保護卻又不親自下手……你說呢霓梟？』

話中有意，怕不是指聖上，說到底她和沈卿晏兩人，在棋局上的定位很相似。

沈卿晏往前幾步，來到霓梟面前，距離不過半步，她可以嗅到那股冷香還有刺骨冷意散發。

只見沈卿晏伏身，低頭在她耳邊，黑綢緞般烏髮未冠，有大半都散在她身上。

『妳說說看啊，糾纏本王這麼久，難道不是為了這種時候打出這張牌嗎？』

鳶紫雙目晃動，她喉間一緊，有苦澀衝上，卻無法明說。

霓梟推開沈卿晏，眼底隱含淚光，她笑著，笑的令人安心，恰到好處、那是屬於千機樓主的笑。

『是啊王爺，想不到您都看穿了。』

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天真幼稚。

『小女子還正想著，若失了左相這一大客戶，千機樓該如何是好？』

不該飛蛾撲火，不該回到長安。

『您這不就來了嗎？』

為何不讓她死在那天便好？死在天地白雪間，孤城斷壁上。

『那小女子就提前預祝王爺——會帶回好消息了？』

死去的會是永遠，你如今記著的，會不會就是我了？

她忍住笑容不要垮掉，目光直直望著沈卿晏，看著他越發難看的臉色，絕望的想。

氣氛凝結到冰點，暖閣裡燒著地龍，身子卻止不住發抖。

『……隨妳。』

壟長沉默過後，沈卿晏冷聲丟下兩個字，披風一甩，便大步流星地離開院子，頭也不回。

只見那抹黑色身影在風雪中越來越遠，直到看不見，霓梟這才脫力，重心一個不穩，扶著八仙桌緩緩跌坐在地。

一閉上眼，腦海裡就全是沈卿晏的臉。

從少年到成年，從北境塞外到長安王府，再到月長歌一別。

全都是他，不為別的，只是想問問，七年只是一場空嗎？

可惜他什麼都都不記得，也就什麼都不會在意，霓梟放聲大笑，豆大淚水斷續滾落，她單手用力抓上小腹，五指深深鉗住，只希望能夠再痛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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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原諒我，娘親給不了祢未來……對不起…我的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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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白玉端著茶點，臉上有濃重哀傷，她默默守在外，不讓任何人進，將那不能見光的哀戚，全都留在那個小小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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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

其實她沒有想過，要個孩子，或是其他的。

不對。

其實她有過的，在與子安生活的那段期間，她有想過的。

但是她還沒不及說出口，子安便離她而去，再次見面時，已經是沈卿晏，橫著許多偏見的端沐王爺沈卿晏。

那一天，深秋下著暴雨，世界冷冰冰，就像那場大雪，回過頭去看，已經不見來時腳印，她弄丟了子安。

因失血過多，谷主藍煜暉要她休養幾天再回長安，但她卻等不了。

她們在山道上遭遇埋伏，山賊錯把她們當成商人，千鈞一髮之際，百花谷主藍煜暉路過，救下了霓梟一行人。

「師父，您怎麼來了？」霓梟想笑，卻沒什麼力氣。

「…傻徒兒，百花谷就在附近，妳太久沒回來看為師了，都忘了回家的路了嗎？」

回家，那還是她的家嗎？可明明她的家都已經不見了。

「師父，徒兒哪有什麼家？已經找不到了呀…！」她悶著聲說。

她和沈卿晏的那些事，蘭煜暉多少也聽她另一個不成材的師弟說過，怎麼這兩徒弟一個一個都是為情所困，感情他百花谷應該改叫逍遙宗。

一念逍遙、紅塵滾滾，兩個癡兒啊。

蘭煜暉拿她沒辦法，只能先哄她，「多大人了還把自己搞成這樣……家沒了，妳還有我們，只要妳願意，百花谷隨時歡迎妳，傻徒兒。」

「…師父……有沒有人說您是個好人……嘶！」霓梟想開完笑，卻扯到傷口。

「別再亂動了。」蘭煜暉厲聲警告。

他蹲下來檢查，發現霓梟的傷口不大，可血卻像潰堤的河流，止不住。

蘭煜暉一聲失禮了，兩指搭上那蒼白手腕，不出片刻，便發現問題所在。

「霓梟，妳…有喜了。」

她懷孕了。

在找到他的第三年，想為雪地畫上回去的腳印，希望他回頭，怕他從夢中醒來會忘記回家的路，然後一切毀在那一槍。

她張了張嘴，想哭卻發不出聲，雨水沖刷過她面龐，代替她流淚。

這是對她的懲罰嗎？懲罰她搶走月長歌的歸屬嗎？

但那本來就是她的呀。

喉頭湧上腥甜，眼前景象在旋轉，霓梟感受到生命在流逝，腰肢以下已經沒有知覺了，她撫上小腹，疲憊的笑，那裡還溫暖，至少現在還如此。

「霓梟…不能拖了，留下它妳會死的。」蘭煜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猶豫。

「……師父…至少讓我好好道個別。」她放輕聲音，怕吵到它。

「……」痴兒啊，怎麼一個個都這樣。

蘭煜暉以行動替代他的回答。

只見他無聲了口氣，放下搭在霓梟脈上的手，閉眼點了點頭，起身站到了不遠處，還將那把紅傘斜靠在霓梟身上。

「謝謝。」

蘭煜暉背過身往前走了一段，只舉起手，在空中揮了暉，當他聽見了。

雨還在下，那讓她想起塞外院落裡，落新雪的時候，滴滴答答，是迷離夢境。

最後一夜，即是永別。

屋裡燒著地籠，他們在屋裡兩人依偎在床上，只點一盞琉璃燈，落雪的剪影輕飄飄，透過窗紙映在室內，子安問她以後還有什麼想做，她笑嘻嘻跳起身，換了個方向，坐在他腿上，大言不慚說要和他成親。

子安則捏著她鼻頭，笑說她不是想當一代俠女嗎？

還記得那時候她說，『以前是以前，但現在不一樣了嘛！』

『喔？此話怎說呢，雨烏大俠？』子安寵溺一笑。

『嘿嘿！我有你了嘛！你就是我的家人，所以…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但我的未來有你呀~』

『我也是…』子安呼吸一滯，後笑開了花，絕色也不過如此。

霓梟被那笑容迷住了眼，一時間忘了回話，子安不常笑，但在她面前總是在笑。

笑的讓人安心。

她的心願很簡單，這方小天地，就是她的永遠。

未來也會有更多、更多的家人。

——但卻偏偏是現在，糟透了。

記憶中溫暖一夜離她而去，抓不住也聚不攏，它停在最初樣貌，美好純真，卻再也回不去。

如那一曲浮光，又似北方佳人，難再得、難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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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

她想好了。

「我在，霓梟。」

未來只有一個。

「拿掉吧。」

還有時間的，希望她從不會太遲。

「失禮了，可能會有點疼，妳可以嗎霓梟？為師手邊沒有麻醉用的…」

「沒事，動手吧師父，我忍的住。」

最後還是回了千機樓，只為了再見他一面。

「…嗯，為師會盡全力的。」

對不起啊寶寶，娘親在未來等祢。

積蓄大半的淚眼，終於落下，霓梟克制不住嗚咽，還是牽著嘴角，強迫自己笑著，就像子安一樣，笑的那樣讓人安心。

蘭煜暉暗暗握緊了拳，沒有多說什麼，快速抱起霓梟，隨後將她放進了半毀的馬車棚，這少這裡不會淋到雨，他轉身拿出隨身的簡便刀具，細長術具在昏暗馬車棚內，顯得森冷。

霓梟感到越來越昏沉，大抵是失血過多，下腹處漸漸感受不到溫暖，她試著感受那個小東西的心跳，但轉念一想，距離上一次見沈卿晏，到她懷上，這小東西也還沒成型吧，怎麼會有心跳呢？

視線越漸模糊，大雨下在耳邊，震耳欲聾，腦海內不斷上演那一方小天地，離別前最後一夜。

遠處傳來白玉的呼喊聲，在陷入一片黑暗前，蘭煜暉以布巾包口，手執術具朝她走來，那一瞬間，她彷彿看見翩翩少年，撐著白傘，白袍獵獵，牽起她的手、帶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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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安，我好冷。她無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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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下、那少年抬起頭，接在那絕色一笑後，是春天未到，百花卻為他失了顏色。

『我也是……』子安閉上眼，羞澀一笑，『未來我們不會再分離、雨烏。我會一直陪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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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成親吧，雨烏。』

少年將她拉到傘下，執起她的手，將什麼放到她的掌心，然後他的身影越來越淡，直到飛花漫天，只剩她一人，轉過身、是沈卿晏站在原處，同樣一柄白傘，卻不似當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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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抿起雙唇，抖著笑開，她要笑、笑啊霓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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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黎燕華成年禮上，歷經一年失散，她終於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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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著，安心的，懷念的，『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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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認識嗎，妳可知本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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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端沐王爺-沈卿晏，是天人之姿、與月長歌一段佳話，整個長安有誰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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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本王好像沒見過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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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禮了，小女子還未介紹——千機樓霓梟，霓虹的霓、孤梟的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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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代錯過的時間，霓梟閉上眼，眼角有淚珠，她已經昏迷，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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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春天到了，所以我來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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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緊緊握著那紅蓮玉珮，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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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星/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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