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神溪鬼——收徒 - 第一章、第一根稻草

想死的念頭，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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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頭前溪橋上的男子，盯著河岸兩旁閃爍著貴氣光芒的高樓大廈，如地面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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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情侶的話，這河岸的夜景，是挺浪漫的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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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對他來說，過於刺眼，他垂下頭，望向橋下的黑暗。嗯，順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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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忘記了第一次想死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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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上的風呼呼地吹著，吹亂了他原本就不怎麼乖順的自然捲，他慣性地抓了抓頭髮苦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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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忘記待會是為什麼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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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他懶得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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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回頭望去，藍色三陽125歪歪扭扭地停在機車道，側柱不知道在他哪次工作家訪時，卡住水溝蓋給扭歪了。但至少還沒斷麼！他就這麼騎下去了。現在他想，好險沒修，不然過了今天還真白花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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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往腳踏墊上看，一個灰色後背包被撐得鼓鼓地，拉鍊還沒法拉完全，露出了牛皮信封的一角。如果拉鍊再往下拉個半截，會看到信封上寫著「陽馨基金會兒少自殺防治評鑑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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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社工，下班是什麼？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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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李晴光的日常，他那該死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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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他第一天把工作帶回家，但他期待這是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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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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褲袋裡的手機一震，晴光拿出手機看著上頭跳出來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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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巨人：光前輩，陽督導今天開會說的評估報告，有沒有範本啊？可不可以給我你先前的參考參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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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在心底罵了聲幹，惱怒著爲什麼不把手機放進包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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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他這次罵出聲，罵得仍是自己，手賤把對話點開，顯示已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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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揚起手作勢要把手機往前丟，但才舉到三分之一，又縮了回去，手肘靠在橋上的護欄打字：抱歉，我今天一時找不到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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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皺起眉頭，回這話鐵定又被追問，他連點了好幾下刪除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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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橋下發愣了幾秒，靈機一動，指尖輕快地巧打著手機螢幕：好的，沒問題。檔案在辦公室，明天拿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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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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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巨人傳來一個淚眼汪汪，下跪拜謝的恐龍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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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冷笑一聲，這次學聰明了將手機關機，塞回口袋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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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事情推給沒有的明天，一切都解決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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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又看了一眼，猶豫著是否應該把機車停得再遠一些。雖然現下是半夜兩點左右，橋上幾乎沒有人車。但半夜若有不睡覺的飄車仔，撞到了出車禍可不好......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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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猛力甩甩頭，他這關心他人的職業病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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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死的人最大！其他人干他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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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趴回護欄，低聲喃喃：「媽，我好想你......我可以去找妳嗎？找妳，妳會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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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接連的問句，如石頭沉入河底，無人回應。只有夏日的風迎面襲來，夾雜些許泥草味。他閉上眼想像著，肌膚被風吹拂過的觸感，像是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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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十四年前，晴光第一次和媽媽在半夜來到頭前溪橋上散步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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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媽媽少數幾次的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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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晴光有記憶以來，白天的媽媽總是躺在床上，由傭人送飯打理。飯後，傭人會遞給媽媽一個精緻的心型木盒。而媽媽總會盯著木盒一陣，再用纖細的雙手優雅地打開，從裡頭拿幾顆糖果吃，讓小時候的晴光很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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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一天晴光偷偷打開了心型木盒，舔了一口媽媽的糖果，發現媽媽吃的糖果一點也不甜。再大一些，才從傭人和父親閒聊中，得知媽媽吃的是藥。長期的精神病藥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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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他眼中，媽媽並不是什麼神經病——至少有一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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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媽媽像是坨攤在床上的肉，誰也不見，房門深鎖只有家裡的大人可以進出；晚上的媽媽也是自己一個人待在房裡，但晴光知道，十點一到，傭人離開後，媽媽的房門會奇妙地打開。而也就在那十點到十二點的時間裡，晴光可以盡情地和媽媽聊天、撒嬌，直到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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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升國一暑假的那一夜，是晴光第一次和媽媽在夜晚開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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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頭前溪橋，很靜，往橋下看去黑到深不見底，只可以聽到些許嘩——嘩——的水聲。那時溪河兩岸還沒有那麼多氣派的高樓大廈，只有寬闊荒涼的無人地，和隔得老遠又微弱的路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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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現在來說，那毫無美景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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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時他第一次跟媽媽出來散步，感受到的卻是夏夜舒服吹過肌膚的風，以及媽媽百看不厭的笑容與柔和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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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當時媽媽望著遠方，指尖纏捲著飄逸的長髮，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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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你會不會覺得媽媽都在家裡睡覺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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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晴光一直不敢問，也不敢回答的問題。像是家裡面的秘密。他當時只能搓著手指，低著頭，聽著自己的心臟砰砰砰地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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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感覺到他的為難，媽媽沒等多久就接著說道：「小光，不要聽別人亂說，媽媽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反倒是最清醒的人了。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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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他點點頭，一口氣鬆了下來。晴光知道媽媽口中說的別人是指誰，是久久見一次面的父親，以及過年過節勢力的親戚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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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裡，他只信媽媽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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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光，當醒著的人比睡著的人還累時，該怎麼辦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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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鬆下的氣又倒抽回來，心想，怎麼媽媽的提問比學校老師出的題目還要難？但他還是吞吞口水，硬著頭皮回道：「呃......休息一下？就像朱阿姨要我午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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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呵，我們小光怎麼那麼聰明？對啊！睡一下就好了麼！」她摸了摸兒子的頭髮，傾身柔聲說著：「小光啊......如果哪一天，媽媽不在家裡了，就是去外頭午睡了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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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當時不懂，他回了個這麼蠢的答案，怎麼還會被說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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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家裡的豪華別墅和高級床墊，有什麼好比不過外面的旅館飯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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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國中的第一天，他才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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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早自修，課本都還沒領齊，他就被導師叫出了教室。導師幾度因為斟酌用詞而結巴地告訴他，媽媽一早在頭前溪河邊被發現離開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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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當時愣了一下，最後卻噗哧笑出聲，讓導師皺起眉頭。也因為他這一笑，導師接連兩個學期都熱切鼓勵他去輔導室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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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師不知道的是，在那一刻，晴光解開了在橋上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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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著，媽媽果然是去午睡了，原來河床也是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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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時間，晴光一直很沒有真實感，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人命原來這麼脆弱。生和死，他根本無法預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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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九日，媽媽生日的那一天，晴光總會問自己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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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當時回答的不一樣，是不是媽媽就不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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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十四年後，已在兒少自殺防治單位工作三年的現在，李晴光仍然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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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死後相見可以問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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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苦笑著，摘下粗恇眼鏡，手背往臉上一抹，卻一滴淚都沒有。也是，他這一週已經來頭前溪橋場勘了四五次，該流的淚水早流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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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晚上下班，他都來橋頭報到。他觀察著什麼時間點比較沒有人車。該在哪一個橋段，路燈間距比較大，陰暗而不會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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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挑選了一個完美的半夜兩點，橋上的車子大概十五分鐘才有那麼一輛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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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萬事具備，新竹的風也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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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可能是太齊了，吹出一股油膩又罪惡的香味，讓晴光的肚子咕嚕地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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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什麼？想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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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循著油膩香味和宏亮的聲音望去，是一位腳邊擺著新竹美食之一的肯Ｏ基雞桶，手肘撐在在護欄上啃著香脆雞腿的年輕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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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身上寬鬆的黑色無袖背心，被風吹得鼓鼓的，右手手臂上刺滿了刺青，只差沒戴金戒指與金項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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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是八家酒的打扮，男子的髮型倒是挺時尚，頭髪兩側剃得較短，側邊有著刀型的花紋，其餘較長的頭髮，向後紮起。臉蛋麼......大眼濃眉和高挺的鼻樑，嗯，在社交軟體也是吃得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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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條件的人在半夜應當不會閒著才對，來橋上吃雞腿是怎樣？晴光打量完不禁在心中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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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濃眉一挑，一雙黑眸笑得瞇了起來，很有興致地看著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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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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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沒有回話，和男子一對上眼後，帆布鞋反倒緩緩地向右挪動了兩步，視線也收了回來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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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他第一次碰見這刺青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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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相遇，刺青男甩著三袋鹹酥雞和珍奶到橋頭報到，濃濃的九層塔香味讓晴光一度想問對方買的是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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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相遇，刺青男帶了三盒的臭豆腐，裡頭的泡菜滿到溢出來，一口接著一個塞，看起來真的很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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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相遇，刺青男改甜的，燒麻糬同樣三盒再配一杯綠豆沙，擺明從城隍廟那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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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和第五次，刺青男換走主食路線，廟口鴨香飯和當歸鴨麵線同樣在橋上嗑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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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晴光一開始來橋上是為了場勘和整理自己的心情思緒。但到最後總是會被這位，穿著黑吊嘎和運動短褲配夾角拖的刺青男，搞得像是在看吃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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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已經把跳橋的時間拉到了半夜兩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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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鬼了！到底有誰會在半夜兩點來橋上吃炸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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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男像是算準時機，在晴光剛到不久，就騎著紅色摩托車噗噗噗地來到橋上，停在晴光的上風處三尺距離開吃。就這樣兩人一雞桶，男子滿手油膩地，啃了一塊又一塊的雞塊，扒開一隻又一隻的雞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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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說也奇怪，吊嘎、短褲、拖鞋、刺青和油膩的雞桶，被這男子吃起來卻格外有品味，甚至可以說是優雅。明明是肯Ｏ基炸雞塊，舉手投足間，卻像在吃高級餐廳裡的法式油封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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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吃也不會給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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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吃完最後一隻雞腿，將雞骨頭往橋下一扔，順著修長的指節，扔出一條優美的拋物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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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亂丟垃圾。」晴光忍不住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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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聽見旁人終於出聲，嘴角勾起。「我站的地方，就是我家。我在我家丟垃圾，又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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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側過身來面向晴光，露出完整刺滿猛虎圖騰的半甲，從容地說出胖虎式的發言，讓晴光一時不知怎麼反駁這種謬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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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看晴光沒有回話，繼續笑著說道：「倒是你，要在我家死了可就麻煩了。照你們說的，變成凶宅可是會掉價的。」男子微微低頭，好看的濃眉皺起，又說：「而我們那些囉唆的管事，一定又會加在我頭上一條人命。唉......出世之後麻煩一堆，動不動就愛在我這裡死人，都快比三弟那還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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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越說越顯得無奈，晴光卻是越聽越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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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吃貨是瘋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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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吞了吞口水。不過，要跟瘋子打交道，就該順著他們的瘋話走，這點晴光社工的崗位上，也沒少遇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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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你家，死過不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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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一聽笑得更開心，兩手揮舞說著：「你說我家嗎？廢話，以前我要他死幾人就幾人，來一個滅一個。你這麼一問，我都忘了數到底有幾個了。」他說著說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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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好吧！這等瘋樣，還真沒碰見過。晴光確定了一件事，這傢伙很危險。不是瘋子，就是殺人魔，或者兩者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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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男子視線低垂，薄唇淺笑著，搓了搓手指，慢慢將拇指放到唇邊舔舐吸允著。明明對方舔的是指間的油脂，晴光卻閃過了舔血的畫面，帆布鞋又往刺青男子反方向，再挪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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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我不是很懂，我只是來這看風景罷了。」晴光給了瘋子不失禮貌的微笑，轉身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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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雙手抱胸側靠在護欄旁，歪著頭看著晴光的背影。這麼快就想走，那可不行。他笑著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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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急著走？都來了幾趟了，難道我在你會害羞不敢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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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害羞？」晴光停下了腳步，回頭左臉抽了一下，揚起眉，提高音量說道：「要自殺的人還有什麼好害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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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請囉！」男子兩眼笑得開懷，一手恣意地往護欄外擺去，像是在介紹家裡的廁所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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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的雙手緊握，早知道回個甘你屁事就好，這下被他講得好像不跳不行了？他兩眼狠瞪著男子，咬著牙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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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不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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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會知道你敢不敢？不過照往例，人類想死的很多，真死的太少，可能有那麼些人就是怕了吧！」男子雙手一攤，聳聳肩，「不過你怕的話我可以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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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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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沒等對方說完，雙手一撐護欄，翻身便往橋下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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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晴光一直不是個衝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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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言觀色是他從小必備的技能，什麼時後該說話，什麼時後該微笑，什麼時候要安慰別人，他都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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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對自己這麼衝動一跳，比起害怕，更多的是驚訝。也都怪那瘋子激怒人的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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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想死的很多，真死的很少？那種鬼話也有人講得出口？有沒有良心啊？他想死想了多久了，在這橋上次次徘徊，有幾次了？那種痛苦，是能拿來激怒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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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本想要在橋上想起媽媽，對她說些話。全都被那該死的瘋子給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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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雙手護著臉，任憑失速的重力所伴隨的風，讓他往下墜。心臟像是慢了好幾拍似地懸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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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這麼猴急？」男子嘴角垮了垮，喃喃地說著。他將右手伸出護欄外，掌下散發淡淡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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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瞬，刺青男發光的右手裡出現一個人，那人正蜷曲著身體雙手摀住臉。過了一下，男子才從對方的指縫中看見一雙明亮的大眼，瞳孔帶些灰色，正左瞧右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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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不怎麼樣，但眼珠子倒是漂亮。如果收藏起來天天看著玩可好？刺青男歪嘴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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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沒等晴光說話，便直直地往橋中央走，手中拎著晴光後頸的白Ｔ衣領，腳下的夾腳拖在人行道磁磚上拖出沙沙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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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在做什麼？放、放我下來。」晴光覺得莫名其妙，明明往下跳了，怎麼又被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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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脖子憋得難受，雙手在左右擺盪著，整個人在空中搖搖晃晃，像是被母獅拎著的幼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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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太猴急了，我幫你找個好地方跳。」男子輕鬆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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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在哪裡跳干你鳥事？」晴光想要掙脫開來，雙手拉扯著衣領，鬆垮的白Ｔ讓他的身體又向下滑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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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突然停下腳步，臉上的笑容沒了，撇過頭盯著晴光，眼底如若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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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敢給我金蟬脫殼，我待會連你褲子和內褲也脫了，讓你在橋下當裸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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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全身打了個哆索，兩手改緊抓著男子的手，雙唇緊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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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見狀，又回復笑容繼續向前走著。但說也奇怪，男子提著一個人的重量，走了好一段，卻臉不紅氣不喘，手也不抖一下。好像提著一個薄透的塑膠袋一樣，毫無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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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程中，兩人不發一語，只有強勁的涼風吹過。但越走到橋中央，風勢卻越變越小。而溪河兩岸的燈也漸漸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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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對勁。晴光左瞧右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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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的景物隨著男子的步伐，一步步黯淡消逝，橋頭橋尾的燈也一盞一盞地滅了。最後只剩下離橋中央最近的一盞路燈留著，而燈光也從黃光轉為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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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停下腳步面向晴光，臉上沒有絲毫血色，蒼白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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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男子轉過身面向晴光，咧開嘴笑盈盈地下了結論，「你在這跳會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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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裡？你、你是誰？」晴光雙手抓得更緊了，指尖陷進去男子的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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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這麼多問題？」男子揚起一邊的眉毛，反問道：「難道你又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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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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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咧開嘴，哈哈笑了起來，嘴巴張得老大裂到了臉頰，瞳孔的黑色佔據了整顆眼球，僅剩中間一點的金光。抓著晴光衣領的手，也隨著笑聲顫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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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活嗎？想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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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對......」晴光左搖用晃地，僅能發出如蚊子般細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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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聲點？我聽不見。」男子眼睛瞪得更大了些，靠向了橋上的護欄，將手伸出去更遠了些，他甩了甩手裡的人，像是在逗弄著小貓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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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想死了，你放我下來。不、不然你是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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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如果是以前這樣，我可開心了，可以再多一個替身或小鬼。」男子仰頭長嘆，又低下頭看著手裡掙扎的人兒，「可是我現在橋下額滿了，替身也找著了，你還真非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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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抬起左手，盯著手腕上的機械錶，錶帶上閃爍著幾顆深紅色的鑽，很是奢華。看著晴光抓得老緊的雙手，以及額頭上層層的汗珠，男子用唇語倒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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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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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右手張開，手腕仍被晴光緊抓著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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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硬抓，他的手腕就要脫臼了。哎！抓那麼緊他可要偷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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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晴光著急喊著，不懂這殺人魔到底在跟誰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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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回頭看橋底下，什麼東西也沒有，就是一片黑暗。現下，這裡除了橋以外，像是什麼也沒有的空間。還隱隱約約在黑暗深處，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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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哪裡是他原本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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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光的手從男子的手腕，慢慢往下滑，用力抓著手掌支撐著。接著聽到「喀」一聲，男子的手腕垂了下來，但他眉頭也沒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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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就說吧！」男子盯著脫臼的手腕，「而且你抓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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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還沒說完，晴光的雙手接觸到男子的掌心後，很快速地往下滑去，什麼也抓不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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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的速度比晴光想的還快，比起掉落，更像是被橋地下的黑氣給吸下去的。周遭有無數如黑影般的手，將他往橋下拉扯。過程中，他還隱約聽見一些細細碎碎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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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鮮鬼欸！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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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說不可以你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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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一下也好啊！我們都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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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們會有新夥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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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我們不一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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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橋上，刺青男子將右手腕「喀」一聲扣上，喃喃自語著：「我剛剛吃的是炸雞。還沒擦手。怎麼抓得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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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旁在幽暗的燈光下浮出了另一個身影，身形一模一樣，只是些微透明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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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樣對老師過分了。」黯淡的身影忍不住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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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來，他剛剛握到你的手，可開心了吧！」男子甩了甩手腕，「那傢伙有什麼好值得你留戀的？總覺得沒你記憶中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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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你還是不懂人。上身出世八年，你也只是有些人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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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我不懂，也不是那麼想懂。」溪鬼揚手揮了揮，像是在趕蒼蠅，「我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你下去跟他道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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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飄上護欄，回頭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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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會會，我說會救就會救。」溪鬼打了個哈欠，再度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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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對溪鬼點了點頭，向橋下跨出一步，便被一陣黑風給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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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鬼將雙手靠回護欄，俯身往下看去，低聲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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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雖無情，但至少我們重信義、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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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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