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先開口提了這荏,莫珩便不怕對方問。只是話到嘴邊,方想到此人立場尚不明朗,不免便遲疑了一下。
他說的那人,自然是祈清苑。
由於站在相反立場作對已久,對方本性如何普天之下恐怕沒人能比他更了解。可那姓祈的就算內裡再怎麼糟糕,明面上卻也還是堂堂正派君子,觀方才城鎮中騷動,也足夠證明這名號的影響力絕對不只爾爾。如此若妄下評斷,就怕造成反效果,反倒招致他人反感。
只是欺瞞,那也非莫珩所長……罷,就當作是難得好心提點一下吧!
默想了遍祈清苑的各種惡行,莫珩心下坦然,乾脆也不再藏著掖著,朗聲便道:「直說無妨,那人,名喚祈清苑。」
「……」
話一出口,氣氛卻凝滯一瞬。沉默半晌後,男子這才乾咳了一聲,開口問:「抱歉,冒昧一問……閣下所言,可是那清苑蘭芳?」
又是這個匪夷所思的名號。莫珩暗暗蹙眉,但想著那說的大概也是同一人,便也沒否認,點頭道了聲「是」。
「……」
再度靜默了片刻,隔了好一會兒後這才總算找回自個兒的嗓音,男子語調明顯冷硬便道:「恕我失禮,只是據我所知,這祈道長恪守宗規,風評向來不差……可是哪裡冒犯了兄弟?」
聽及此,莫珩便忍不住內心一陣翻騰,莫名激動了起來。
真要細數他與祈清苑之間的恩怨──那就是連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他那個積怨已久啊!偏偏能與他起共鳴的人左瞧右瞧也只有玄戮宗的下屬,基本就是連個商討對像也無,礙於身分,平時莫珩表面上怎麼也得裝深層裝淡定,豎立高高在上精神像徵一般的形象,就怕軍心一個不穩,被祈清苑那小子抓著把柄,大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特麼裝個毛毛球淡定啊!天知道每次與祈清苑起衝突,最想吐血的那人就是他啊!
身為領頭者,所有的爛攤子到頭來終歸得落在他頭上,零零總總數不清的損失得由他來扛丶還得在一次次吃虧後想盡辦法給屬下們一個交代,可偏偏論鬥智鬥陰險,他是從沒一次鬥贏姓祈的那傢伙,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祈清苑比起來他這個邪教宗主根本就形同虛設,讓人簡直是有苦說不出啊……!
只是如今這些話,自然是不方便說出口。
明白祈清苑的聲望在正道一方的分量,令莫珩不得不斟酌用詞。腦袋飛快的轉了幾轉,想著這蒙面男子怎麼說也幫了自己不少,告知對方事實,也算是回報一件好事,當即便秉持著良心委婉道:「既如此,那我便直說了……這祈清苑,還當真不是什麼君子,莫被表象欺騙。」
「……此話何意?」
「此人雖外表看來道貌岸然,乃一難得之翩翩君子,可這到底只是假象。」
頓了頓,本來用意僅是點到為止,可殊不知話一出口,過往畫面便頓時自腦中一一閃現,憶起以往自己是如何被坑被玩弄,他忍不住便怨憤難平的接著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祈清苑表面上佯裝的好,博得各路人馬爭相追捧,可實際上卻是個風流成性丶擅於逢場作戲之人,不但屢次與多名女子糾纏不清丶頻繁流連花叢,且此人更是狡詐多謀,為人可恥之至……!」
許是因積壓已久的怨氣總算有了抒發管道,雖眼前之人不過素昧平生,卻反令他一時放下所有顧忌,略一激動便說了許多。意識到自己有些過於激動了,他這才斂下有些失控的情緒,緩了口氣,冷冷勸道:「奉勸一句,如此陰險之人,若瞧著最好還是繞著路走,能避則避,更是切勿與之深交。」
但顯然,這一番肺腑勸戒並未得到多少成效,只見那蒙面男子神色不定,只蹙眉沉默的與莫珩互望,墨色的眼沉澱著漆黑的色澤,裡頭泛起絲絲冷意。再次開口時,男子的嗓音明顯帶著不悅,語調平板的便道:「閣下如此妄言,還敢問與那祈道長,可是相識?」
這問題問得極好,可莫珩同樣無法如實回答。略一停頓後,瞇眼冷哼了聲:「數面之緣爾爾。」
男子周身氣息瞬間便冷了下來。就連語氣也頓時帶上了片片冰渣,顯得格外僵硬而冷肅:「既談不上相熟,閣下又是何出此言?若無確鑿之證,此番誣衊之語,豈不是惡意搬弄是非丶造謠惑眾?」
莫珩卻絲毫不被那一字一句震懾住,只雲淡風輕的一勾唇角,輕「呵」了聲道:「無所謂你信與不信。我只是以過來人的經驗提醒一二,你要當我是個騙子便罷。」
過來人經驗?那男子又是忍不住皺眉:「閣下可曾在祈道長手中吃過虧?」
「……」被踩到關鍵痛處,莫珩的表情一時有些凝滯。
他與祈清苑,一個是正道眾星拱月的第一人,另一則是邪教無上魔尊,兩人針鋒相對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若要論他在祈清苑手中吃過的虧?呵……提了只是徒增心塞。
「多說無益,不提便罷。」
「……」
周遭氣壓一時有些低迷。兩人之間再沒人開口,彼此面對著面僵持,氣氛顯得尤為壓抑。
說起來,雖「祈」這姓氏並不算罕見,可茫茫人海中,竟也隨隨便便就碰上了,說起來也未免太過巧合。莫珩想著,禁不住皺眉問:「你亦姓祈,莫非與那祈清苑……認識?」
「……不過恰巧同姓罷。」男子語氣冷然,隱隱夾雜些許不耐,想也不想的否定,明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最後目光冰冷的瞅了莫珩一眼,他的語氣一轉,卻是學著莫珩冷哼了聲道:「此處仍暗藏危險,奉勸閣下切勿逗留。祈某還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辭。」
語調生硬的說著,他徑直別過了身,邁動步伐便打算離開,彷彿一刻也不願多待。
……唷,這不會是被我嚇到了吧?
一番試探,男子所站立場為何便也不言而喻。大概可以明白方才那番大逆不道之言該是戳中對方一顆坦蕩正義的心了,莫珩內心忍不住覺得有些好笑。想著道不同不相為謀,兩人今後大抵不會再有交集,他輕勾唇角,卻是刻意揚聲道:「喂,你還沒說你什麼名字呢。」
「……」就見那男子腳下一滯,整個人僵硬片刻,這才狀似有些不情願的偏頭,斜掃了一眼,冷臉道:「祈澔。」
「在下莫珩。」唇角微勾,見對方渾身冷氣四溢,卻還是隱忍著不願發作的模樣,他莫名的就覺得心情不錯,便也學著正派之士禮貌的道:「方饞承蒙相救,在此謝過。此恩此德,來日定當回報。」
「……順手之舉,不足掛齒。」意料之外的言謝,倒是讓男子渾身氣息緩和了些。頓了頓,卻又忍不住看向莫珩,語帶遲疑:「你……姓墨?」
似曾相似的對話,讓莫珩忍不住揚起唇角露出一笑:「是……怎麼,莫非你也有個仇家姓莫?」
剎那間,清簡的笑容一閃而逝。
不過是忍俊不住丶啟唇輕勾的一抹笑,頓時柔和了原先總死板著的五官。少了冷淡漠然丶拒人於外的那分疏遠,意料之外的笑容彷若曇花一現,讓情緒不悅的男子見狀不禁愣了愣,面上表情不由自主跟著一緩。
十七年前的莫珩還未及弱冠,正是青蔥年歲之際,加上先天個頭長得慢,模樣看來基本僅有十四來歲左右,眉目五官仍帶著脫不去的稚氣,故而極容易讓人為他的外表矇騙,進而放下戒心──
──雖然這點,莫珩本人並未察覺……或者該說,由於內在怎麼也是個成年人,故對於自己此刻的外貌多具有欺騙性……恐怕他是完全不懂也壓根兒不想懂。
莫珩打小便生得挺好看,膚色白皙如玉丶眉目溫潤含水,加上稚氣未脫的圓圓臉蛋與精緻刻劃的五官,容貌俊俏,乍看之下甚至有些男女不辨。揉和了這年紀的少年該有的純真與無害之感,縱使本人不怎麼愛笑,可那眉目神情,卻只讓人一瞬間想到溫馴的綿羊。因此雖方才被那污衊之言惹得有些不悅,可如今一想,卻又覺得對方不過是孩子……
很快的冷靜下來,名喚祈澔的男子這下氣也消了大半。聽到問話後眼神明顯一黯,眼底的冷意一閃而逝,徑直便點了頭承認:「是。我來到此,便是為了了結與他之間的恩怨。」
再度抬眼,見莫珩笑容不再,可那雙琉璃般溫潤的瞳眼卻難掩好奇,不禁便語氣一緩,鬆口道:「放心吧。雖是同姓,可你與那人模樣並不相仿,年歲亦有差異,定非我欲找尋之人。」
「哦……」話雖如此,可兩人的仇家分別與對方同姓,這未免太過巧合。饒是莫珩也禁不住被勾起一點興趣,理所當然便順著對方話語問:「可問那人姓名為何?」
「……便不多提。」
簡單四個字,拒答意味十足,看來這人倒還記得兩人萍水相逢,他的仇家顯然亦不像祈清苑一般是什麼家喻戶曉的名人,這牽涉到私事,自然是不願多說。
只是莫珩卻沒這麼容易死心,輕「呵」了一聲便打趣道:「說來聽聽又何妨?還怕我搶了你仇人不成?」
若在以往,他人之事莫珩一向是懶得多管。可如今卻聽說對方與自己同姓呢? 「莫」氏為幻花宮本姓,此事雖不到人盡皆知,卻也不算什麼秘密,若真有那麼湊巧,兩人便也算目標一致,他倒是不介意拿對方當棋子,剷除後者,一勞永逸……
只是這算盤撥得驚天響,卻仍不敵祈澔平板低啞道出的四字:「不勞費心。」
「關於那人行踪,我近日已有一些頭目。」說著,墨色的眼幽幽的看了過來,意味深長:「這仇人,可比祈道長陰險狡詐得多,行事所為凶殘暴虐……奉勸一句,若瞧著最好還是繞著路走,能避則避,更是切勿與之深交。」
「……」
才正想著這段話聽著似乎略耳熟,這才反應過來便是自己方才所言,莫珩不禁無語半晌。不過一會兒工夫,這一板一眼的傢伙竟還學會說笑了?這盜的還是自己的話……敢不敢再更沒創意一點?
「最後同樣再奉勸一句,你尚年輕,回頭是岸當還來得及,邪道之法切勿再碰。」說著,卻見祈澔似乎猶豫了會兒,停頓半晌後這才接著說:「若你有心於修道之路……不日於沂水城將召開靈能大會,你不妨去試試。加入門派,定能有所幫助。」
話語一落,他乾脆轉身重新朝莫珩走近,順手自腰間摸出一塊拇指大的水滴狀玉石便塞給他。不再多言,接著只淡淡留下一句「尚有要事在身,祈某告辭」後便轉身離開,腳步匆忙,倒真似有要事急著辦。
手捏著對方贈與的鵝卵色玉石,莫珩卻忍不住蹙緊雙眉。
這是今日第二度聽到那沂水靈能大會之事……這玉,大抵是能幫助自己之物。這名喚祈澔的男子雖羅嗦,對名陌生人卻未免好過了頭?且這麼想來,他的身分當是不簡單才對,至少在那正道門派中怎麼也是能說得上幾分話的。
……青瀾派……麼?
正思索著,不經意抬眼,卻發現時已近黃昏。時間這麼一耗也過去大半,雖天色尚未轉暗,日頭卻已西斜。歸巢的鳥兒聲囂,晚風絲絲竄過樹梢,原本安靜的樹林頓時變得有些熱鬧。
方想著再不離開怕要遲了,卻不想左看右看,四周景色如出一轍,壓根兒無法判斷自己該往何處去,莫珩腦袋空白一瞬,當即機警的揚聲朝已走至樹林邊緣丶轉眼便要失去踪蹟的男子一喊。
「──留步!」
也幸好這一聲喊叫還算及時,祈澔的腳步明顯一頓,疑惑地回過頭,就見還杵在池水邊的少年裹著過長的月白色外衣,一臉嚴肅的看著他。好一會兒後這才糾結的開口:「我……要回城。」
接著道:「……我不認路。」
最後不情不願的從牙縫補上一句:「……天要黑了。湖里……有怪。」
祈澔:「……」
沉默半晌,他最終還是敗給自己的責任心,只得無奈道:「你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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