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門町到北車，我拖著行李，行李當中裝著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物。
活了兩個十載竟然只能積累出那麼點行囊，輕吁不會傳入任何人的耳中，無聲無息的吶喊輕巧地溶解在盛夏的早晨當中。
白煙翳去湛藍的天空，朝曦照亮雲朵，卻照不進那發黑的腫塊當中，僅僅只是描出一筆金邊。灼辣的暉光刺入我的肌膚，看來即使是最後，世界還是如此無情。
值得慶幸的是這段路上杳無人煙，和前幾天萬頭攢動的盛況不同，可以細細品味最後的路途。我不禁覺得北車前睡在紙箱上的街友實在很堅強，即使淪落如此也不放棄生存，反觀我是如此懦弱。
我將那寶貴的行李鎖在置物櫃中，鄭重地向其敬禮，感謝它陪我度過漫長的歲月。
永別了，舊日的幻影。
我俐落轉身，踏上前往終焉的列車。
離開世界的亢奮讓我即使徹夜未眠也不會疲倦。為了不讓他人擔心，我思索最後要傳什麼訊息給世界上會在意我的兩個人，不過這或許也只是我的自作多情吧。
思忖許久，果然還是照著之前所想的寫是最好的。
我傳給一個人「不用等我」，給另一個人「謝謝你的關心，我已經沒事了，不用擔心我」短短的兩句話卻花了我一個小時才打出來。
我一傳完訊息就逃也似地拔掉sim卡，恢復原廠設定，關機，這樣就不會有人找到我了，我不想知道對方有沒有收到，會回復我什麼，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支線的火車上只有小貓兩三隻。在經過高鐵轉運站後四周偶有民宅，除此之外一片荒蕪，平常生活的世界正在離我遠去，我跟著緩慢的車速搖搖晃晃，最終抵達內灣。
在車站確認時間後，公車還有兩個小時才會來，彷彿是世界留給我思考人生的最後時間，如果後悔隨時可以返回，但我沒這麼做。
內灣很小，我來回逛了趟也不過半小時。我看著人們張羅店鋪，內心竟感到一絲荒謬，他們一定沒有想到眼前的人很快就要離開世界了。生活將會繼續，而我將永佇於此，誰也不會發現，誰也不會在意。
夏天的內灣即使是早晨也熱得讓人兩眼發昏，我在陰暗處吹著夏天的清風，看著湍流在溪床上綻放白花。生機蓬勃的森林、縹緲的青山、明媚的朝陽，露營車呼嘯而過，人們都專注於自己的日常。
世界或許是如此美好，但心靈不美好的我，無論看什麼都不會覺得美好，這或許是我所能看見最後的風景了。
「會感到可惜嗎？」我捫心自問。
「不會喔。因為沒有什麼事物是能讓我感到牽掛的。」
「鳥嘴部落」我對司機這麼說。看到有人去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他也沒說什麼，只是默默踩下油門，他的日常還會繼續下去。這個世界唯有最後才對我善良，至少到了這個時候，我不再需要說謊。
遊覽車大小的公車，加上我也才四個人，作為我最後的交通工具來說略嫌冷清。身旁的人皆是素昧平生，但那又何妨？我在這個世界上肯定無法結交到此時能陪伴我的羈絆吧。公車在狹窄的山路上起起伏伏，我只是聽著新奇的站名，將心思放在外頭的風景上。
下車的地方甚至連住宅也沒有，天空中的烏雲逐漸增厚，我抬起腳步，朝著道路終點前進。重機騎士在那裡休息，我趕緊繞得遠遠的，深怕他們向我搭話，如果他們問我要去哪？我沒自信能說出編好的藉口。
過了登山口一路陡上，我四處尋覓可以離去的地方，但不是植被過於密集，就是沒有適合的樹。
我放空心思，只專注攀爬，或許是太久沒登山，還因為沒有抓好步調而嘔吐，我艱苦地嚥著酸臭的唾液，繼續上攀。我不敢停留，空中的積雲看似將要潸潸淚下，世界難道是想憐憫我嗎？我不需要這種虛偽的同情。我沒帶雨衣，萬一遇到人我真的想不到理由狡辯，懷著這樣的心情，我加速走到稜線，才找到合適的樹可以使用。
正當我在想該往哪邊走才能不被發現的時候，原本齊聲向上的蟬鳴卻突然轉為音調向下的悲鳴。
我好害怕，這幾天我不斷在網路上查關於地獄和枉死城的事，魔神仔可能正在周遭潛伏，我看著生機盎然的森林，竟找不到地方可以離開這個世界。
我呆站在林間許久，在腦內進行各種思辯。剎那間我卻陷入了一種異常的興奮之中，那股力量突破心中幽暗的牆壁硬生生竄出，告訴我即使世界只有痛苦與空虛，我還是一直有一件想做的事在心底散發出微弱的光明。即使我知道那不會成真，那沒有意義，也不會有人認同。我不斷用狂風暴雨般地言詞反駁，但那簇火光卻始終無法熄滅。
膽小的我只有回頭這個選項，我說服自己還沒到絕對無法跨越之日，還是可以悲慘地回到家裡，等到被趕出來之後再離開也不遲。
沒錯，我就是如此懦弱，如此可悲，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我失落地走下山，從道路終點的40.5km回到25km。
在sim卡丟失的當下，我無法確認公車時刻表，只能一路走回去。
盛夏午後，因為海拔較高，這裡並未捲入熱浪之中。但我手上只有一瓶礦泉水，走著走著，很快就喝完了。我拿著空瓶子，踩著疲倦的腳步。良久，道路逐漸平緩，但酷暑也開始烘烤我的身軀，一股剝離感席捲而來，即使如此我不能倒下，不然一定會被問在這裡幹嘛的，我無法說出答案，只能繼續拖著痠痛的雙腿，頂著豔陽前進。
最終尖石三岔路的全家出現在眼前，我趕緊灌了兩杯飲料，搭上公車，在竹東拖著快要虛脫的身子轉乘火車，回台北拿行李。即使我回心轉意，世界也不會改變，依舊殘酷，路上還有妹子占了我的指定席，我只能站著整整一小時，在像烤箱一樣的車廂夾縫間倚著牆壁讓痠麻的雙腿稍作休息，在車站拿回重要的行李之後搭上夜間巴士，悽慘地回到那冰冷的地方。
這次只是預演。
下一次一定會成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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